第27節(jié)
這會兒再用那也不是早膳是午膳了,鐘不破一大早當(dāng)差回來,他算是鐘家四人里最口舌笨拙的一個,愛做不愛說,見了帝后緊張地要命,只知道跪在地上,沒人提醒他都忘了起身,更別說與帝后同桌而食,他險些把筷子刺入鼻孔中去。 擔(dān)心自己會連累娘娘被人笑話,鐘不破連忙環(huán)顧一圈四周,見宮人低眉順眼,官家也不以為意,才悄悄松了口氣,又偷偷去看溫離慢。 他的眼神沒有絲毫放肆yin|邪,只是單純的喜愛,覺得她小小的軟軟的很漂亮也很可愛,怪不得義父跟二哥都喜歡她。 他的命是義父給的,義父要保護她,他也會貫徹義父的信念,努力上進,做有出息的人,給她幫助。 溫離慢也注意到鐘不破的目光,不過她一看他,他就低頭,根本不敢和她對視,她在別人面前不是特別愛說話,據(jù)說這一桌子菜全是鐘肅等人親手做的,味道比起宮中御廚自然差得遠,甚至不如昨夜吃的那家酒樓,但其中有種很特殊的味道……是什么呢,溫離慢也說不清,就是覺得很特殊。 官家是懂的,上等的廚子不僅有著技巧,也會將情感注入所做的菜里,鐘家父子雖技巧不足,但情意滿滿,吃起來確實不錯。 溫離慢吃得很少,鐘肅全程都看著她,見她放下筷子一副不吃的樣子,連忙問:“是不是哪里不合娘娘胃口?府里還有廚子,還備著一桌,娘娘可要嘗嘗?” 鐘肅本就是極為節(jié)儉之人,流放之地二十年,更是讓他珍惜一針一線,但為了溫離慢,他卻還叫廚子做了一桌,生怕她吃不好。 他知道她怕生,也不敢過分熱情嚇到她,可瞧見她只吃了這么點,心里還是擔(dān)憂,太瘦了,真的太瘦了,個頭兒也小,楚娘十七歲的時候,可比她要高??! 溫離慢搖搖頭:“飽了?!?/br> 簡簡單單兩個字,差點兒又把老將軍惹哭,鐘肅不住點頭:“飽了就好、飽了就好?!?/br> 他自己也放下碗筷,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總想朝溫離慢看,看看她有沒有哪里不舒適,有沒有皺眉頭,滿心想要討好她,卻又怕嚇到她。 溫離慢完全不懂外祖的心情,她心里還記掛著院子里那個秋千,回去后,讓官家在太和殿也給她做一個。 鐘肅生怕溫離慢覺得在府中不好玩想走,絞盡腦汁想留她下來,哪怕多一秒也好,想多看看她,多跟她說說話。 鐘達比起老將軍要沉穩(wěn)些,卻也難掩激動,他們兄妹四人自幼感情極好,鐘楚年紀(jì)最小,又是女郎,尤其受疼愛,幾個哥哥能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來給她,經(jīng)年過去,物是人非,楚娘卻還留了血脈在世上,鐘達又如何能不激動? 他雖然斷了一只臂膀,卻學(xué)會了左手寫字握刀,平日里也能自理,只是不愛說話,沉默寡言。 鐘曉則是最活潑的,他畢竟年輕,未來無限好,過往的傷痛絕望,都因為表妹的出現(xiàn)而有了嶄新的未來,面上的刺字雖然羞恥,卻也是氣節(jié)的證明,所以他主動邀請溫離慢:“府里養(yǎng)了幾只貍奴,你要不要看看?” 都是二叔撿回來的,喂了飯給了水便賴著不走。 溫離慢看向官家,她想去,但不想跟鐘曉一起去,不信任他,想官家陪。 官家沒動。 她上去扯了扯他的衣袖,又主動握住他修長的指,官家這才如她所愿,起身陪她去看鐘府養(yǎng)的貍奴。 有五六只,純白的、三花的貍花的還有一只全身烏黑只有耳朵尖尖冒著白,以及最胖的橘色,鐘府人少,但府邸又大,還特意留了個院子專門用來養(yǎng)它們,也不拘束,隨便它們?nèi)チ?,這些貍奴被養(yǎng)熟了也不怕人,原本以那只最愛吃最能吃的橘貓為代表,看到人便興沖沖上來討食,結(jié)果走在最前面的是官家。 只見那橘貓跟成了精一般渾身炸毛,然后轉(zhuǎn)頭就逃,一時間,貍奴們逃得逃藏得藏,竟是一只不剩! 鐘曉都看傻了,他當(dāng)然不敢說可能是官家戾氣太重嚇到了貓,只干巴巴解釋道:“這些貍奴怕生人……” 其中那只全身烏黑只有耳朵尖尖有白毛的貍奴,性子最是傲慢,不喜歡被人碰,急了還會撓人,鐘曉都不敢靠近,見官家去捉,他嚇了一跳,萬一傷到龍體可如何是好? 結(jié)果沒來得及阻止,那黑貓卻跟布偶一般,乖乖巧巧被官家捉住,別說撓人,爪子都不敢伸,被喂養(yǎng)的油光水滑,又生得可愛,兩只圓溜溜的貓瞳,此時正在官家手中瑟瑟發(fā)抖。 官家隨手將貓送到了溫離慢跟前,溫離慢見黑貓抖得厲害,從前溫老太君也養(yǎng)貓,有一回那貓進了佛堂,溫老太君便嫌貓沾染了溫離慢身上的晦氣,后來那只貓便再沒見過,也不知怎樣了。 她有點想碰,又忍不住問:“我能碰嗎?” 官家嗯了一聲,她才又道:“會有晦氣嗎?” 官家頓了頓:“不會。” 她這才輕輕碰了碰黑貓的耳朵尖尖,這些貍奴都很干凈,在官家手里老實得要命,溫離慢晃了晃官家的手腕,他隨手將黑貓放下,這黑貓居然不敢跑! 好一會兒,感覺確實是安全了,才呲溜一下竄到樹上。 官家接過壽力夫呈上的帕子擦手,又把溫離慢的手也給擦了擦。 他是不會給她抱一只回去的,貍奴野性難馴,難免會有撓人咬人的時候,除非拔了牙齒跟爪子,但那樣她必然不會喜歡。 鐘府確實很大,當(dāng)年作為王府被封時,里頭幾乎都維持了原樣,稍微修葺便很是氣派端莊,溫離慢逛不了太久,鐘肅已經(jīng)取了雞來,正在院子里拔雞毛。 她走到秋千前面坐上去,對官家說:“我也想要一個?!?/br> 官家低頭看她:“你要這個,誰給你推?” 誰敢給她推? 推的低了她要不高興,推的高了萬一摔了或是刺激到生病誰來負(fù)責(zé)? 溫離慢自己踩著地努力往前晃悠:“你。” 官家嗤了一聲:“想得美?!?/br> 他不肯,她也就不要了,坐在秋千上看鐘肅做叫花雞。 用荷葉包裹又和了泥,這個季節(jié)也不知是自哪里弄來的荷葉,滿手都是泥巴也一臉傻樂,溫離慢看著看著,有點失神。 她不太明白,為何對她這樣好?明明都沒有見過幾次面。 第42章 (春意。) * 叫花雞的做法有很多種,其實皇宮里也有,但鐘肅當(dāng)年行軍時,自然沒有那么多講究,今天做給外孫女吃,卻也不能像當(dāng)年那樣隨意,直接找了泥巴糊起來埋進地里燒熟,那味道雖說也不賴,可到底不體面。 這還是他親自喂養(yǎng)的雞,因著年歲大了,身體也跟不上,即便是軍中任職,所能做也有限,再加上官家賜下的府邸實在過大……空閑出許多院子沒用,鐘肅便在里頭養(yǎng)雞種菜。 雞是挑得長得最好的一只嫩母雞,殺了后開水燙毛去掉內(nèi)臟處理干凈,還用自制調(diào)料將雞身里里外外都涂抹了一遍,力求入味,又在雞肚子里塞入配料,之后才包裹上荷葉,弄得還像模像樣,看得溫離慢目不轉(zhuǎn)睛。 把雞放進事先挖好的火坑里燒,鐘肅一對上外孫女便緊張地說話都結(jié)巴,溫離慢完全不明白他為何要討好自己,她坐在秋千上,一開始自己踩著地晃兩下,稍微高了些官家就把她摁住,撲蝶投壺蕩秋千這種尋常女郎喜愛的玩樂,她通通都不能玩,管得很嚴(yán)。 鐘肅怕自己半邊臉上的刺字嚇到溫離慢,于是只拿另外半張臉對著她,溫離慢安靜地聽他說話,都是些家長里短,府里養(yǎng)的貍奴哪個乖哪個貪吃啦,他自己種的菜怎么樣啦……之類的,她沒有開口,任由鐘老將軍絮絮叨叨,說著說著,他仿佛也意識到自己過于嗦,不安道:“是不是吵著娘娘了?” 溫離慢搖搖頭:“你繼續(xù)說沒關(guān)系?!?/br> 反正只是聽人說話,她也不覺得煩。 鐘老將軍也不知為何管不住自己的嘴,一點點無聊的小事都想說給她聽,絞盡腦汁想逗溫離慢笑,可她就是不笑,不管他說什么,她都很安靜地看著他,臉上從始至終沒什么表情。 直到官家出聲:“你的雞好了?!?/br> 鐘老將軍如夢初醒,趕緊過去扒拉他的叫花雞,鐘達鐘曉鐘不破三人話也都不多,主要是有官家在,話再多也沒人敢像鐘肅那樣絮叨,他們深刻意識到溫離慢與尋常女郎的不同,她似乎不會為任何人動容,即便他們不會訴說那些凄苦,只撿有趣的話跟她說,她也根本無法理解,所以自然很難被逗笑。 但她不討厭,已經(jīng)足夠了。 叫花雞被扒拉出來,就是黑漆漆的一團,溫離慢心想這個真的能吃嗎?雖然是親眼所見,可她總覺得…… 這種想法在鐘肅敲碎外面那層泥殼兒,又撕開包裹的荷葉,露出里面焦黃泛著油光的叫花雞后瞬間煙消云散,鐘肅利落地將雞切開,還細心地把雞皮跟雞rou一同分開,給溫離慢的全是最好最嫩的rou,連雞腿里的骨頭都被他取出去――只看他那取骨的利落勁兒,骨頭沒了,雞腿卻還能保持原樣,便足以想象他當(dāng)年是如何的厲害。 溫離慢分到了一整碗最好的rou,一只雞六個人哪里夠吃?官家與溫離慢吃同一碗,這叫花雞味道當(dāng)真不錯,溫離慢也不知為何多吃了兩塊,不過還是有些油,與她平日里的清淡不符,因此官家不許她多吃。 雖然她都沒有主動跟鐘家人說過話,更沒有表達過對他們的態(tài)度,但對鐘家人而言,能有這些時間的相處已經(jīng)足夠他們滿足,送溫離慢與官家離開時,直到馬車消失在盡頭,他們還站在府門口依依不舍,不肯回去。 尤其是鐘肅,已經(jīng)看不見馬車了,他還盯著。 大年初一的蘭京也很熱鬧,走街串巷的小販,拿著風(fēng)車四處跑動的孩童,煙火氣十足,溫離慢靠在官家懷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按理說初一早上,殿下們與帝姬們該入宮來請安,奈何官家并不待見他們,所以別說見面,就是宮門他們也沒能進去。 官家對自己的兒女從不關(guān)心,卻也不壞,榮華富貴都有,只是他們并不知足。 誰能知足呢?人總是貪婪的,過了年,幾位殿下便十九了,這歲數(shù)在民間早已到了成家立業(yè)的時候,他們的皇子府中也都有侍妾通房,只是正妃之位始終空缺,這一,是他們的母妃無法做主他們的婚事,并不是說宮妃們不能決定給兒子們?nèi)⒄l,而是她們不知曉朝中情況,既然是娶正妃,自然要娶權(quán)貴之女;二,也是殿下們不敢自作主張,他們心中總覺得官家不至于冷血到連親生兒子都不管不顧的地步――哪怕這十八年來的不聞不問,也不至于連婚事都不搭理。 帝姬們則著急些,母妃被禁足,她們便更著急了,畢竟殿下們尚有侍妾,她們總不能在府中養(yǎng)面首吧? 若是傳揚出去得多難聽? 因此趁著過年的好時機,幾位殿下都有了心思,他們不是沒有好的人選,而是不敢向官家提出。 比如說匡遜之女,譚斯伯之女,皆是才貌雙全又家世顯赫,尤其是她們的父親,這二位可是官家的心腹,然而但凡心里有點數(shù)的人都知道,不需要官家同意,匡遜與譚斯伯都不會將自己的女兒許給幾位殿下,他們是孤臣,即便官家立了儲君,他們也永遠忠于官家一人。 將掌上明珠許給殿下們?除非那位殿下發(fā)了毒誓,說自己一輩子只做個富貴賢王,決不摻和奪嫡之爭,但那可能么? 這五位殿下沒一個安分守己的,一個個小心思比誰都多。 明面上沒有爭的死去活來,并非他們不想,而是官家過于強大,他們根本不敢作出什么幺蛾子,私底下那些小打小鬧,官家又懶得搭理。 過年難得清閑,誰也不敢來掃官家的興,因此直到正月十一,官家重新開筆,各種各樣的事兒才開始得到處理。 又長了一歲,但溫離慢外表瞧著并沒什么變化。 她完完全全還是那副少女模樣,身量體重完全不見增高,反倒因為這近一年的生活變得更加稚氣一些,人活了幾分,眼睛靈動起來,但春暖花開,天色轉(zhuǎn)暖,對溫離慢而言好壞摻半,好處在于天暖和了,她可以出太和殿,壞處在于又要被官家?guī)ビ鶗浚惺聸]事要運動。 趁著官家不在,溫離慢便開始偷懶。 官家叫她背貼著墻站半柱香,她原本老老實實貼在墻上,官家一離開內(nèi)室,她立刻到榻上坐著,宮女們?nèi)讨?,也不敢說什么,橫豎這樣的情況幾乎每天都發(fā)生,官家板著臉,最終都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果然,過了有半個時辰,官家回來,看見溫離慢還坐著,瞇起眼睛問她:“你站夠了時辰?” 溫離慢從不撒謊,搖頭。 官家沒好氣道:“又嫌棄日子過得舒服了?” 溫離慢不說話。 見她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官家揮手,待宮人們都退下,才叫溫離慢到自己身邊來,她不樂意,他就捉著她的手把人拉到腿上坐著,“這些時日夠給朕臉色看了,朕哪里得罪了你,叫你不舒服?” 溫離慢扭頭不愿回答。 她其實也不是生氣,就是干什么都提不起興致,官家知道她是想要什么,不就是個秋千么?他原本確實是不想給的,怕她一個人心里沒數(shù),再出什么事,有人盯著也不行,旁人她都不怕,萬一摔了刺激了,誰來負(fù)責(zé)? 但她這些天都有點郁郁寡歡,也許她自己都不清楚是為什么,“行了,你先回太和殿去,秋千給你裝好了,還給你種了葡萄,回去就能瞧見?!?/br> 他命鐘肅重新給她打的,葡萄藤也是,這季節(jié)還是難種,從鐘府移到太和殿中途死了好幾回,能十天內(nèi)趕完,花了不少功夫。 溫離慢聽到這話,抿了抿唇,低下頭。 官家嘲笑她:“還知道不好意思?” 她動了動手指頭,絞扭著,官家把她放開,“去吧?!?/br> 讓她走,她又不肯走,往前蹭了兩步回頭看他,官家知道她想問什么:“朕一會便回去,你要聽話,若是叫朕知道你偷偷蕩秋千,休怪朕對你不客氣。” 溫離慢得了他的許諾才安心,不知不覺間她已太過依賴他,官家把她送到御書房門口,看著她上了御輦才轉(zhuǎn)身回去。 回太和殿途中,溫離慢無意間瞧見路邊草地上冒出一朵小花,要是往常她是不在乎這些的,外界的風(fēng)景如何她從不上心,也記不到腦子里去,但到了大魏之后,她對這些新奇的、從未見過的事物都很好奇,想看一看、碰一碰。 天還冷著呢,除了太和殿的梅花,御花園的花都沒開,突然在這一片冰冷中看見一朵紅色小花,給溫離慢造成了一種視覺與情感上的雙重沖擊,她讓御輦停下,在徐微生的攙扶下下了御輦,走到那朵花跟前看了許久。 她常常做些在別人看來無法理解的事,徐微生耐心極佳,持著拂塵等候。 溫離慢蹲下去把那朵紅色小花給摘了,這才又重新坐上御輦,但這一回,她不是要去看她心心念念的秋千,而是要回御書房。 她想把這朵小花拿給官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