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壽力夫聞言,心中真是痛悔交加,一時間眼眶酸澀,幾要落下淚來。 官家這一生,從未有過快活時刻,他嗜殺好戰(zhàn),被稱為暴君,從沒有一秒鐘得到過平靜,只有無盡的鮮血才能讓他感到快慰,溫娘娘是他的奇跡,兩人的緣分被命運打了個結(jié),她純真又爛漫,正如除夕夜晚,蘭京上空綻放的美麗煙花。 因為太過耀眼奪目,所以只有一刻能夠照亮漆黑的夜空,而后便將永久歸于孤寂。 沒等壽力夫開口,官家已經(jīng)站了起來,方才那輕如耳語般的聲音,以及他在剎那間展現(xiàn)的脆弱,仿佛就是壽力夫的幻覺,他又恢復(fù)成了那個殺伐決斷、永遠像是高山般巍峨嚴峻,能夠保護溫皇后的強大帝王,無論是生是死,都愛惜著她、庇佑著她。 至于帝王心底的痛楚與惶惑,他永遠會按捺住,不會流淚,不會哭喊,不會失控。 不被她察覺分毫。 第86章 (傷疤。) * “官家今天回來好晚啊,我都忍不住要先吃了?!?/br> 溫離慢左等右等等不來人,坐在椅子上已經(jīng)有點著急了,她如今被嚴格控制攝入甜食,今日難得上了一道椰香白玉糕,雖只有小小一盤,可她想吃得很,又因為官家不在,她想同他分享,卻又不愿叫他吃自己剩下的,于是等來等去,官家總是不回,她便想去找他。 只是今時不同以往,她有孕未滿三個月,宮人們哪里敢讓她到處走?沒有官家在,平日她稍微動一下,他們便緊張的不得了,因此溫離慢是不等也得等。 徐微生勸她:“娘娘先用著吧,一會兒官家回了,再叫御膳房上也就是了。” 溫離慢搖搖頭:“那我便要看著官家吃,這樣不好。” 官家不愛吃甜的,再上一盤做什么?他不愛吃,她又吃不著。 紅鸞也勸:“那娘娘先用一點其他的?這道蜜汁火腿不錯,奴婢侍奉您用一點吧?” 溫離慢還是搖頭,要等官家回來。 宮人們怎么勸都不行,徐微生只得去喊人,結(jié)果剛出太和殿,遠遠地便瞧見了官家儀架,連忙跑了回來:“娘娘,官家回來啦!” 溫離慢眼睛一亮,從椅子上站起來,她本來想快點走,可是宮人們被她這動作嚇得頭皮發(fā)麻,只好放慢腳步,站到門口翹首等待,很快,官家出現(xiàn)在了宮門口,溫離慢下意識舉起手沖他揮舞,他原本面上是沒有表情的,神態(tài)威嚴冰冷,只在看到她的瞬間,突然眼神變得無比柔和,見她朝自己走,甚至提起裙擺想要小跑。 官家是什么高冷姿態(tài)都記不得了,大步上前攔住她,本想罵她,可她嬌滴滴地抬頭跟他說話,一雙眼睛里水汪汪的,誰能忍心對她說嚴厲的話呢? 只能捏她的耳朵略施薄懲:“剛才是想做什么?想跑?” 溫離慢可不怕他:“誰讓官家回來這樣晚,我都等你好久啦。” 說著主動拉起他的大手往殿內(nèi)走,官家心中不由得生出些許愧疚,他因著私心不敢回來見她,不曾想?yún)s叫她平白等了這樣久。 只是這份愧疚很快便煙消云散了,因著溫娘娘十分現(xiàn)實,一坐下便先給他夾了塊椰香白玉糕,然后自己也夾了一塊,津津有味的吃起來,那架勢,顯然是等他回來才好動筷,并非是因為思念他。 官家心情瞬間蕩到谷底,可有氣也不能朝溫娘娘身上撒,那還能怎么辦?只能將自己盤子里這塊椰香白玉糕幾口吃掉,再去夾剩下的,這一小盤一共有六塊,每一塊都不大,約莫兩三口就能吃完,他吃得快,一氣便干掉四塊,而溫離慢第一塊還沒全吃掉。 她有點著急了,原本六塊想著一人三塊,可官家自己便吃了四塊! 正在她奮力想把嘴里那一口咽下,然后把最后一塊夾到盤子里時,官家已經(jīng)先一步將它夾走,那一刻,無疑是一道晴天霹靂,溫離慢嘴巴動了動:“我的……” “什么你的?” 官家這回總算是出了口惡氣,心情逐漸舒暢,看到她不情不愿的樣子愈發(fā)舒坦:“這不是給朕的?而且你今日的糕點已經(jīng)吃到量了吧?” 她忿忿低頭,不想理他。 突然,溫離慢想到一個絕佳的理由,她抬起頭,理直氣壯跟官家講道理:“我一個人吃一塊,我肚子里也要吃一塊,我們倆……吃雙倍!今天的量還沒吃完!” 官家被她氣樂了:“朕看一塊都不該給你吃,平白將你心養(yǎng)大了?!?/br> 溫離慢氣哼哼的,她自診出有孕后,脾氣都比平時大,但來得快去得也快,這會兒還因著官家搶她椰香白玉糕生氣,下一秒吃著吃著就全忘了。 如今她做什么都得有人看著,想像從前那樣耍耍賴再多要兩塊糖吃根本不可能,官家已經(jīng)說了,誰若是敢私底下給娘娘甜的,不被他知道最好,否則便小心自己的腦袋,為了小命著想,太和殿的宮人們都謹遵諭旨,無人敢陽奉陰違。 不過官家心里還是疼溫皇后的,最后那塊糕,他還是給了她。 晚間沐浴時,宮女們也都隨身侍奉,畢竟現(xiàn)在娘娘身子與往日不同,一點紕漏都不能有,時時刻刻都得有人看著,溫離慢沐浴后出來,她爬上床,乖乖等著官家。 官家不愛他人近身,這是他自少年時期養(yǎng)成的習(xí)慣,除卻壽力夫外,基本能自己做的全都自己來,也因此,年輕時臨幸宮妃,都不要她們褪去衣衫,更不會同床共枕,這個世上他除了自己誰都不信任,因此沐浴時也不假他人之手。 溫離慢在床上等了會兒沒等到人,她頭發(fā)都被絞干了官家還是沒出來,她等不及,便要去找他。 官家正泡在池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溫離慢緩緩靠近,步伐很輕,他一直在出神,否則不會沒有察覺,直到溫離慢在池邊蹲下,輕輕戳了戳他堅硬的后背,官家才如夢初醒,一回頭看見她,眉頭瞬間緊蹙:“誰讓你進來的?這里地上到處是水,萬一滑倒該如何是好?” 溫離慢眨著眼睛溫順看他:“官家怎么還不出來?” 用的是她之前沐浴的水,因著溫離慢有孕的緣故,如今浴水上已經(jīng)不灑花瓣,也因此,溫離慢蹲在池邊,能夠清晰看見清澈的浴水下,官家結(jié)實漂亮的胸膛。 因為她來了,他總不能再泡下去,干脆地起身,起身前又瞥她一眼:“還不把眼睛捂???” 溫離慢非但不捂,還睜的更大:“我不能看嗎?” 官家無語,直接從水中站起來,魁梧高大的身體一覽無遺,溫離慢眼睛亮晶晶,半點不覺得不好意思,她可喜歡看官家了,覺得哪哪兒都好看,連他身上那些錯綜復(fù)雜的疤痕,在她眼中都充滿魅力。 不同的是從前看到他的疤,她覺得觸目驚心,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感覺,而如今看到這些疤,她已經(jīng)知道了什么叫作心疼。 官家隨意擦了擦身上的水珠,溫離慢有孕,他便不再讓她給他擦頭發(fā)了,勒令她站在原地不許動,他收拾好了把她抱出去,全程不讓她雙腳沾地,就怕她踩了水滑倒。 放到床上后才訓(xùn)斥她:“以后不許跑過來,地面上那么多水,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溫離慢貼進他懷里:“我想你呀~” 軟綿綿的聲音,她脾氣是很好的,官家令人畏懼,可脾氣極差,喜怒無常,很不討人喜歡,說話做事也一樣,偏偏溫離慢從不因為他的語氣態(tài)度而生氣,因為她總是明白他的心意。 而且官家對她也不是很兇嘛,每次兇著兇著,她稍微軟一軟,他就不知道怎么說話啦。 果然,溫離慢一說想他,官家再多斥責的話都吞進了腹中,他又想起她現(xiàn)在身子不同以往,要時刻叫她保持愉悅心情:“……朕不是要兇你,是擔心你,你不可以摔倒,明白嗎?你自己也要小心,不要總是胡鬧,你聽話啊?!?/br> 溫離慢點頭:“我聽話的?!?/br> 說著,纏在他懷里,“官家,你摸摸,你摸摸,好像鼓起來一點?!彼貏e高興地朝他獻寶,拿著他的大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她自己沐浴時便仔細看過了,覺得好像大了點,溫離慢是知道懷孕的女子肚子會慢慢變大的,她在趙國王宮時曾見過許多宮妃肚子鼓起來的模樣,現(xiàn)在換作自己也非常好奇,平常沒事時總摸摸按按。 官家掌心貼著她柔軟嬌嫩的肚皮,他什么也感覺不到,只覺得她今晚似乎是真的吃撐了,現(xiàn)在還有些沒消化,看樣子是飯后走的路不夠多。 但妻子的興致又不好反駁,只得含糊嗯了一聲。 溫離慢很高興:“真的鼓起來了!” 官家不知她怎地就對肚子鼓起來這樣高興,她真是樂天的過分,為了轉(zhuǎn)移溫離慢的注意力,他只好輕輕親了親她的唇角,“好了,喝過藥之后你也該睡了知道嗎?” 說到喝藥溫離慢就頭疼,但她知道這藥不喝不行,她的身體撐不住孕育一個孩子的精力,只能借助藥物,所以壽力夫端藥進來后,她雖然百般不情愿,卻還是老老實實張開了嘴。 如同相識不久時一樣,她自己捧著碗,官家?guī)退笾亲?,端起來仰著頭一飲而盡,然后迅速吃掉一顆蜜餞壓一壓嘴里的藥味,不過喝藥喝久了,溫離慢都習(xí)慣了,現(xiàn)在蜜餞是錦上添花,要是沒有,她用茶水漱漱口也成。 但有人哄著,當然是要嬌氣一點,所以喝完了就朝官家懷里鉆,兩只小手還伸進官家寢衣胡亂摸。 官家的胸膛摸起來并不順滑,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傷疤,是強大的證明。 纖細冰涼的小手在身上摸來摸去,官家又不是木頭人,他摁住溫離慢的手,不許她亂摸:“老實點兒?!?/br> 她把手貼在他胸口,這里也有一道長疤,乖巧地不再亂摸,而是蹭了蹭他的肩頭:“是不是很疼?。课易钆绿哿??!?/br> 官家撫著她的長發(fā),任由她枕著,陪她說話,他現(xiàn)在除了上朝與必要的政務(wù)外,所有時間都拿來陪伴她,也很愿意陪她聊天,什么都能聊,她那些天馬行空、稀奇古怪的想法,官家通通都能傾聽,還會煞有介事地跟她討論,認認真真哄她開心。 有時覺得她犯蠢了,就忍不住要斥責,兇了她之后又皺著眉道歉,抱著她哄來哄去,又溫柔又別扭。 感受到她心疼他的心情,官家道:“早就不疼了,只是難看得很,又嚇人,因此不想你碰。” 即便好了的疤痕,摸在手里的感覺也與正常肌膚不同,他怕嚇著她,往日親熱,都要吹滅了燈,拉上床幔,免得叫她看見。 女為悅己者容,換作郎君一樣如此,希望自己在她面前無比體面。 第87章 (饑餓。) * 溫離慢朝他有著傷疤的胸口鼓起腮幫子吹了吹氣,安慰的意味很明顯,官家低笑兩聲,又重復(fù)一遍:“早就不疼了?!?/br> 他曾無比迷戀流血受傷所帶來的痛楚,因著活在世上沒有樂趣,卻又不愿意去死,只百無聊賴地活著,等待有朝一日,能有什么人事物可以為他乏味的人生帶來些許波瀾。 沒想到,這小小的波瀾,竟從此將他的人生徹底顛覆。 溫離慢朝他胸膛上蹭一蹭,兩只小手張開,她現(xiàn)在很有意識地不讓自己肚子被壓到,然后趴在官家胸口,用軟綿綿的聲音說:“今天的椰香白玉糕好好吃喏?!?/br> 這個奇怪的口音又出來了,官家佯作聽不懂她的話外音:“你喜歡就好。” 溫離慢拿手指頭在他結(jié)實的胸肌上畫圈圈,“我明天也想吃?!?/br> 官家笑了笑,“不行?!?/br> 她慢慢地停下手里的動作,很失落:“為何不行?” “因為你今兒多吃了,所以明日的要扣下?!?/br> 溫離慢不想跟他爭辯,直接將腦袋扎進他懷里:“困了困了,我要睡了?!?/br> 官家才不會對她心軟,她現(xiàn)在的身體最重要,哪怕是她自己也不能破例。 只是,她這樣乖,不鬧不氣,一派自然地接受了,倒讓官家覺得有些奇怪,暗忖她何時這樣乖了?要知道不給她吃的可是她最愛的糕點,如今太和殿的宮人內(nèi)侍,沒有敢私下給她藏的,她怎么不生氣? 溫離慢說睡便睡,她除了剛診出有孕那幾日熬夜熬得厲害外,很快便恢復(fù)了正常作息,睡得早起得晚,有時候一整天下地的時候都不多,官家對此十分憂心,面上卻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 原本因著娘娘有孕極其高興的徐微生,也在太和殿異樣的氛圍中察覺到了不對。 他知道娘娘身體不好,卻不曾想壞到這個地步,如今徐微生也忍不住開始擔憂,這原本是天大的喜事,卻因為溫皇后的身體而變成一個糟糕的結(jié)果,令他始料未及。 自溫離慢要求第二日再吃一份椰香白玉糕被拒絕,接下來兩三日,官家都一直注意著她的動向,發(fā)覺她確實沒有什么小動作,也不是假裝不在意,太和殿的宮人們更是嚴格遵守他的命令,官家心想,難不成她當真變乖了? 這個問題的答案,直到又過了幾日才有答案。 因著溫離慢有孕,官家心中思緒萬千,他早已派烏衣衛(wèi)于民間尋訪擅醫(yī)心疾的大夫,將他們帶到太醫(yī)院,與薛敏一同研究如何醫(yī)治,白日里思慮過重,晚間就寢時便不免睡得比平時熟一些,再加上他早已習(xí)慣溫離慢的氣息,她隨便亂動他都不會被驚醒。 直到這一日,身陷夢魘的官家眉頭緊蹙,二十余年不曾夢見的生母竟出現(xiàn)在他夢中,渾身是血,神情癲狂沖他大笑,雙手揮舞宛如厲鬼要撲過來撕扯他的血rou,即便是在夢中,官家也不畏懼,倘若這世上當真有鬼,那他必定比厲鬼還兇,要鬼神見了他都瑟瑟發(fā)抖! 就在他將那七竅流血的鬼魂掐在手中要拗斷它的脖子時,耳邊突然響起一陣極其細微的悉悉索索,片刻后,又變成了咔嚓咔嚓聲,看得出來弄出聲音的人有意隱瞞怕被發(fā)現(xiàn),但這聲音一出現(xiàn),官家的理智瞬間回籠,他緩緩睜開眼睛,發(fā)覺女郎并不在懷中。 他心中一咯噔,正要起身,忽地發(fā)覺這咔嚓咔嚓的聲音,正如于夢中將他喚醒的一模一樣。 內(nèi)殿沒點燭火,只有紗籠罩著夜明珠,官家于黑暗中亦能視物,他悄悄挑開床幔一角,發(fā)覺一個小小的身影正蹲在床腳處,那咔嚓咔嚓的聲音正是從她身上傳來的。 這不是溫離慢又是誰? 她蹲在那兒背對著他,兩只手似乎捧著什么東西在啃,這咔嚓咔嚓聲正是她進食時所發(fā)出,官家嘴角不由得一抽,大抵是蹲著有些累,溫離慢干脆坐在了地上,幸而內(nèi)殿鋪滿了地毯,否則非受寒不可。 官家不曾驚動她,溫離慢啃了半天,心滿意足,又自己去倒水喝,喝完了水悄悄摸回龍床,先看了看官家,發(fā)覺他還閉著眼睛在睡,低下頭,沖他耳朵吹了口氣。 好的,官家沒有反應(yīng),說明他真的沒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