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菱蹙起了眉，驟然就想起在朝華宮的那一幕。她不自然的“嗯”了聲，便改道從瀟湘堂那側(cè)走了，那是個(gè)書房，曲徑通幽，雖繞遠(yuǎn)了些，可總比見到不想見的人強(qiáng)。

    一路上，她都在默念著，他不是來找我的，他定不是來找我的。

    可有些事兒有些人卻不禁念叨。瀟湘堂與前院相連的垂花門處，此刻站著一道筆直清雋的身影，那雙似笑非笑的黑眸正看著她。

    日光透著白雪，照著那人落在地面上的影子，拉得老長(zhǎng)。

    阮菱蹙起了眉，只當(dāng)沒看見，轉(zhuǎn)頭就欲離開。

    “站住?！鼻逶降穆曇魩е唤z顯而易見的威壓。

    阮菱步子沒停，腳下的厚底云絲繡鞋踩得積雪“咯吱咯吱”作響。左右這也沒有旁人，她就算失禮了也不會(huì)有人看見。

    阮菱心里悶著一口氣，這人怎么老是陰魂不散，難道當(dāng)太子就這般不忙么？

    裴瀾身形高大，步伐邁得大，幾步就追上了，他攥著她的手臂，墨藍(lán)色袖袍擦過她的腕子，語氣溫柔無奈：“菱菱，小心摔著?！?/br>
    阮菱不漏痕跡的推開他的手，語氣淡淡的：“這不勞殿下費(fèi)心?！?/br>
    裴瀾的目光落在她高高束起的衣領(lǐng)處，久久未挪。阮菱見他不說話，抬眸看了眼，這一抬頭便對(duì)上那雙探究的黑眸，她順著那目光看回來，一瞬臉頰便熱得厲害。

    想起那夜不受控制的歡愉，阮菱死死攥著手，吐息間都帶著熨帖的熱氣。

    她別過身子，不愿再看他一眼。

    裴瀾黑眸低而沉，小姑娘這般冷落自己，他心里并非真的沒關(guān)系?？上胂霃那白约喊阉釉谝慌岳渎渲?，任旁人欺負(fù)著，便又覺得，小姑娘現(xiàn)在怎么做，都不過分。

    阮菱平靜的看著他：“殿下還有事么？這是沈府，讓人看見有損顏面，你我都說不清?！?/br>
    “誰若看見，孤挖了他的眼睛。”裴瀾看向她的眼神小心而又謹(jǐn)慎：“你不必?fù)?dān)心?！?/br>
    阮菱眉眼間升起一抹不耐：“殿下這話嚴(yán)重了?！?/br>
    拒人千里之外的神色，裴瀾嘆了口氣。

    “孤今日很忙，百朝覲獻(xiàn)，祭祀先祖，宮里有無數(shù)的事情在等著孤。孤今日不能陪你過除夕，覺得遺憾，只想來看看你。”

    裴瀾的語氣緩而沉：“菱菱，對(duì)不起，從前的事兒都是孤不好?！?/br>
    強(qiáng)要了你做外室，隨意踐踏你的自尊，明明給了依賴的希望，可又用另一個(gè)女子親手打破。他也不愿戳破小姑娘重生的事實(shí)，更沒法親口言說上輩子的事兒。但是她受過的苦，流過的淚，他今生都想補(bǔ)償。

    裴瀾神色認(rèn)真：“再給孤一個(gè)機(jī)會(huì)好不好？””

    阮菱抿唇笑了笑，神態(tài)溫婉，她指著不遠(yuǎn)處落滿白雪的假山亭臺(tái)，輕音道：“殿下你看，前方風(fēng)景很好?！?/br>
    裴瀾的眼光落在她肩上，心中一片難以言說的酸澀。

    小姑娘就站在他身邊，那么近，幾步的光景，可他卻……

    裴瀾明白，她的意思是，別回頭了。

    阮菱福了福身子：“臣女告退?！?/br>
    天空中不知何時(shí)下起了雪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靜謐漂亮，有幾片碩大的六角雪花落在裴瀾睫毛上，鴉羽一片瞬間被打濕，遠(yuǎn)遠(yuǎn)看去，倒像是眼眶濕了。

    他喉嚨艱難動(dòng)了動(dòng)，聲音低?。骸傲饬?，孤今日不能陪你。晚上孤讓人給你放煙花看好不好？東明國(guó)今年朝俸的煙花種類繁多，很漂亮，菱菱喜歡粉色，孤讓人……”

    裴瀾話還沒說完，阮菱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他看著前方亭亭如碧的窈窕背影，只覺得心窩被人攥著般疼。

    修羅沙場(chǎng)，詭譎朝堂，都不難對(duì)付。可如今唯有這小小女子，卻讓他嘗試到了摧心肝的滋味。

    裴瀾嘆了口氣，眼底無奈。在原地又站了一會(huì)兒，便朝前廳走去了。

    沈老太太早等候多時(shí)，如今見裴瀾進(jìn)來，起身行禮。

    裴瀾表情恢復(fù)一了一貫清貴自持的樣子，仿佛剛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他坐下與沈老太太話了兩句家常便準(zhǔn)備離開了。

    太子日理萬機(jī)，沈家大爺和三爺自然不敢多攔，雖不知殿下今日為何來，且待的時(shí)辰不多，可兩人已是受寵若驚。光這一點(diǎn)，就可作為接下來出門走動(dòng)的談資了。

    纮玉守在門外，見裴瀾出來，沉聲道：“鴻臚寺那邊安排妥當(dāng)，東明外史和余下諸國(guó)使臣已經(jīng)在東宮等殿下多時(shí)了?！?/br>
    太子神色淡漠：“孤知道?！?/br>
    院子里不見顧忍，太子偏頭問：“他人呢？”

    纮玉眼神有些尷尬，他猶豫道：“小顧將軍剛剛……剛被沈家二姑娘叫去了?！?/br>
    太子額間落下一縷墨發(fā)擋住了面龐，可那緊繃的下頜線可知他此刻神色，他嗤笑了一聲：“回宮?！?/br>
    他在小姑娘這受了冷落，顧忍倒去見相好去了。當(dāng)真笑話！

    纮玉見自家殿下大步朝外走去，便知他生氣了。雖不知殿下為何惱了，可想到顧忍免不得又要被罰去大營(yíng)半個(gè)月，纮玉一陣惡寒，如今天氣寒凍，比以往更為惡劣，顧忍去了不得脫層皮??！

    想到這兒，纮玉腳步跟得更緊了。撐傘，掀車簾，動(dòng)作一氣呵成，堪稱完美。

    王氏的院子里，阮菱走到影壁處，見沈霜的貼身丫鬟春華守在門外，臉色機(jī)警的環(huán)視四周，她不由得問：“你們家姑娘呢？”

    春華見是阮菱，當(dāng)即行了個(gè)禮，隨后從廊下跑過來，又觀察了一下四周，這才壓低聲音：“四姑娘，顧將軍來了，正在里頭呢?！?/br>
    “顧忍？”阮菱驚訝道。

    春華點(diǎn)頭：“是，姑娘茶飯不思，正逢著太子殿下今日到府，奴婢斗膽把顧將軍找來，姑娘跟他有話要說。”

    裴瀾來了，那么顧將軍是必到的。想到這兒，阮菱心頭那點(diǎn)驚訝也消散了。春華的話不實(shí)，可也是在給沈霜遮羞。

    畢竟，若無主子的授意，春華斷沒有膽子敢攔下東宮的人。

    沈府與東宮，天壤之別。

    屋內(nèi)，沈霜說了一肚子掏心窩的話，小顧將軍仍舊沒什么反應(yīng)，只皺著眉，站在那兒。

    他面容較之裴瀾粗礦了些，五官大氣，恣意英俊，今日穿著一身藏藍(lán)色外袍，腰間佩劍，頭戴玄金冠，往那一站，就擋沒了大半光線。

    沈霜眼底通紅，她摒棄自尊，終究還是僭越的問了心頭一直想問的：“將軍雙十還未娶妻，難道不是因?yàn)楦饭髅?？?/br>
    提到福樂，顧忍眉頭皺的更深了，語氣也較之方才更沒耐心：“我一生所求不過國(guó)土無恙，萬世綿長(zhǎng)，這與福樂公主何干？”

    提及公主二字，那明顯的捍衛(wèi)姿態(tài)，一下子就擊潰了沈霜那顆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的心。

    她眼角劃過一串淚水，低頭喃喃：“你喜歡她，你果然喜歡她?！?/br>
    顧忍臉色變得很難看，握著佩劍的手緊到發(fā)白。

    他一貫總是笑著的唇也抿成直線，冷冷道：“沈姑娘，我至今未娶這都是我顧忍一個(gè)人的事兒，與你沈家并無干系。請(qǐng)你不要再無端造謠，更不要去打擾福樂公主。強(qiáng)扭的瓜不恬，顧某告辭。”

    顧忍腳步剛動(dòng)了一下，身后就傳來一道哽咽的哭聲。

    “我等你！”

    “你等公主多久，沈霜就等你多久?！?/br>
    “顧將軍……不送?！?/br>
    顧忍脊背顫了顫，沒有回頭，直接出了門。

    第39章 煙火   “菱菱，新年快樂，這是我們的第……

    顧忍出門后, 迎頭撞見了阮菱，他匆匆行了個(gè)禮，唇角的不耐甚至還沒來得及收回去。

    阮菱回禮, 在門口站了一會(huì)兒還是進(jìn)去了。

    屋內(nèi)的光景，她也聽個(gè)七七八八, 沈霜眼下并不好過。

    偌大的暖閣, 沈霜一襲紅衣, 靠在鵝羽軟墊上，地毯上滾落著幾個(gè)打翻的白玉梅花盞, 昭示剛才針鋒相對(duì)的局面。

    阮菱彎身把那幾個(gè)盞子撿起來，沈霜目光挪向她, 幽幽道：“你也是來勸我的么？”

    阮菱坐在她對(duì)面, 沒說話，只專注把盞子重新擺好。

    沈霜兀自笑了兩聲, 不似往日明媚張揚(yáng), 反倒是一股凄涼：“四meimei，你若是想勸, 那你可以回去了?！?/br>
    阮菱拿帕子擦了擦手，這才看向沈霜, 黑白分明的眸滿是清澈：“我不是來勸你的?！?/br>
    “那你是？”沈霜揚(yáng)眉, 疑惑道。

    阮菱起身坐到她身邊, 手臂攬著她的肩膀：“二姐，想哭就哭吧，我不會(huì)笑話你。做女兒家的, 總得有這么一場(chǎng)，哭過就好了?！?/br>
    沈霜怔怔的看著她，隨后眼眶一下子就蓄滿了水霧, “吧嗒吧嗒”眼淚順著臉蛋就淌了下來。

    有的時(shí)候，沒人關(guān)心沒人過問還好。但凡有人善意的問了問，心里的委屈就怎么也控制不住了。

    “菱兒……”

    沈霜再也壓抑不住，積壓了良久的委屈與憋悶都在此刻盡數(shù)爆發(fā)。她放聲大哭，哭的傷心，哭的絕望。

    阮菱輕拍著沈霜的背，仿佛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心中也是感慨萬千。

    她也曾為情所困，又怎會(huì)來勸沈霜呢？何況這東西，是勸不得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欠下的銀子可以換，幫扶的恩情也可以還。唯獨(dú)這情之一字，最難兩全。

    她活了兩輩子都沒參透明白，沈霜才多大呢。

    “我實(shí)在想不出顧忍他，他竟然能那么喜歡福樂公主?！鄙蛩薜纳蠚獠唤酉職?，眼淚濕了一大片。

    阮菱拿絹布替她擦了擦，以一個(gè)過來人的口吻逗她：“霜兒，你想，顧將軍是喜歡公主，可公主已經(jīng)和親，有夫君了。這么想想，他好像比你還慘呢?！?/br>
    沈霜水眸凝了凝，“噗嗤”一聲笑開了。

    好像是這么個(gè)道理。

    “唉……”哭過以后，沈霜情緒稍穩(wěn)些，她抱著阮菱，閉眼嘀咕：“若是那日在煙雨坊他沒有踩到我的扇子，我也不會(huì)一見鐘情了。”

    “這種感覺真的太奇怪了。明明他對(duì)我一般甚至可以說是無視，可我就是放不下?！?/br>
    沈霜揪著阮菱的袖口，喋喋不休道：“四meimei，過了年你在家中多住些日子。沒你開解我，我怕我承受不住。”

    “傻jiejie。”阮菱神態(tài)溫婉，笑了兩聲，算是默認(rèn)了。

    兩姐妹在屋里磨了一下午私房話，再一抬眼，天都黑了。

    正院花廳人聲浮動(dòng)，熱鬧的不得了。

    阮菱捏了捏沈霜的小臉，笑道：“走吧，該吃年夜飯了。”

    兩人出了門便覺得凍耳朵，阮菱不由得裹緊了披風(fēng)。

    夜色如墨，唯有圓月高懸，院子里的舊雪被新雪覆上，厚厚的一層，像是白砂糖一樣綿軟。

    “真冷啊，又一年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