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兩人多年來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此刻達到了一致。 福寧殿內(nèi),蘇公公正替圣人束發(fā)戴冕冠,見太子來了,手里動作一挺,俯身行禮:“太子殿下萬福金安?!?/br> “你出去?!碧勇曇衾滟艏?xì)細(xì)聽,可聽出一股強壓著的慍怒。 蘇公公下意識看了眼德清帝。 德清帝緊了緊腰間的束帶,抿唇道:“退下吧?!?/br> 殿門被輕輕關(guān)上,屋內(nèi)只余德清帝與太子兩人。德清帝重新做回御案,他緊了緊眉頭:“有什么事快說,朕還要上朝。” “阮菱不會去和親。” 太子突然道。 德清帝緩緩抬頭,眼底顏色驟然變深,他的語氣變得幽深:“你在命令朕?” “兒臣不敢。”太子合掌彎身,鴉羽似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慍色。 “你不敢,朕看你是敢的很!與南鮮國和親一事兒,朕沒有同任何人說過,你又是從何得知朕要阮菱去和親?” 德清帝大掌重重拍向御案,疾言厲色:“太子,朕可還沒退位呢!” 裴瀾脊背挺得筆直,不卑不亢道:“宴會那日,皇后與南鮮國使者一前一后去了父皇的書房,父皇難道從來沒想過,或許皇后與南鮮國私下通氣?” 德清帝一臉的不置可否:“皇后沒有做這事兒的動機?!?/br> “她有?!碧宇D了頓,戳破了十幾年來與皇后維系表面的那層窗紗紙:“皇后是繼后,與兒臣立場不和,兒臣心悅于阮菱,這便是她的動機?!?/br> “太子!她到底是你的嫡母。”德清帝捏著大拇指上的扳指,臉色陰沉躁郁。 “兒臣的嫡母在十年前就去世了!” 太子瞬不瞬的看著裴帝:“不論父皇是怎么考慮,什么決定。阮菱都不會去和親,因為,兒臣要娶她?!?/br> 圣人瞇起眼,隨后竟然怒極反笑:“好啊,好啊,太子,你當(dāng)真放肆!我跟皇后給你物色了那么多名門貴女作為太子妃候選,你看都不看一眼。那寧國公家嫡女林軟都已經(jīng)從蘇州老家接進京了!朕打算讓你們相看兩番,便擇個吉日賜婚。如今你竟要娶一個禍水進來?休想!” 太子眼底隱隱怒意:“她不是禍水,是兒臣心愛之人?!?/br> 德清帝怒喝:“你敢這么跟朕說話?你以為你依仗的是誰?” 太子躬身:“兒臣不敢,兒臣的一身皆是父皇所賜。兒臣亦知父皇忌憚著這太子的身份,兒臣可以不要這太子之位,只求父皇成全。” “你威脅朕?你是大楚的太子!你自襁褓生下來朕就封了你做太子,你敢說不當(dāng)就不當(dāng)?就因為一個女人?!” 太子嗤笑了聲,狹長的鳳眸滿是譏諷:“若護不住自己心愛之人,這太子之位有何稀罕?” 圣人死死攥緊了拳頭,有那么一瞬,他在太子的神態(tài)中看見了朝云的影子。 這孩子現(xiàn)在咄咄逼人的樣子,真是像極了他娘親! 想起朝云去世前伏在他膝上的樣子,圣人眼底刺痛,他顫抖著舉起手,恨鐵不成鋼一樣:“你學(xué)什么不好,非學(xué)她!” “您也配提母后?”太子冷漠的看著他:“母后崩逝不過數(shù)月,你便納了周家女為繼后,你后宮鶯鶯燕燕,佳麗三千時,你可曾想過母后?” “我娶周緹是迫于朝臣壓力,國不可沒有國母,她母家是鎮(zhèn)國大將軍,朕娶了她,削了兵權(quán),才有利于朝綱社稷!你以為朕想?朕是那么愛你的母后,不然你以為周緹為什么沒有孩子,你又是怎么坐穩(wěn)太子之位的?!” “可你沒有護住她?!碧友鄣浊謇湟黄?,幽幽道。 圣人眼眸一震。 太子再次鞠躬,掀起的唇角帶著一絲嘲諷的弧度:“我絕不會學(xué)您。” 針鋒相對的對峙,沒有絲毫退讓。 圣人死死攥緊拳頭,砸向御案。 “鐺啷”一聲。外頭傳來蘇公公低顫的詢問:“陛下?” “罷了!”你去吧,朕會再考慮的。 先皇后沒崩前,太子從未與他這樣唇槍舌劍過。 圣人像是一下子蒼老了數(shù)歲一般,癱坐在龍椅之上。 福寧殿一片沉寂。 這是太子第一次這么明目張膽的撕破臉,反駁圣人。 出了福寧殿,太子步伐平緩,隨手抽過纮玉腰間的佩劍,徑直朝坤寧宮走去。 每一步,都是認(rèn)真思考后的決定。 他可以為大楚鞠躬盡瘁,做那個勤政為民,挑不出偏失的太子。 可前提是沒人動他的底線。 太子走后,圣人生平第一次,開始反省自己的做法。 他是不是做錯了? 讓一個名動京城,貌美的阮家女去和親有何不對? 瀾兒是太子,太子妃之位涉及到未來國母,豈可他喜歡誰就立誰,那大楚的綱紀(jì)法度,豈非兒戲? 蘇公公端著茶進來,七分燙,帶著嫩茶尖淡淡的恬味,他揣度著圣人的心思,低低道:“陛下,切莫過度勞心勞神,喝杯茶吧。” “陪朕去御花園走走?!?/br> 時值冬日,御花園雪覆冰封,萬花凋零,唯有寒梅凜冬綻放。白梅、綠梅、紅梅連成一片花海,暗香浮動,雪海綿延。 御湖上面都結(jié)滿了冰。 圣人順著游廊緩緩走著,冷不防瞧見前邊兩道佇立的女子身影,他問向蘇公公:“那是何人?” 蘇公公遠(yuǎn)遠(yuǎn)一眺,只依稀見得紅梅挑染的團絮披風(fēng),辨不出是誰。 那女子似乎看見德清帝二人,緩緩朝這邊行走。 待走近了些,周身浮動著淡淡的梅香便悠悠飄過來,沁人心脾的味道,與身上的梅花相得益彰。 靜太妃福了身子,淡淡道:“陛下?!?/br> “太妃免禮?!钡虑宓勖ψ邘撞椒銎?,動作間十分尊敬。 他自小沒了生母,從小在靜太妃身前長大,待十五歲出門立府后便走動的少了,可他還是很尊敬靜太妃。畢竟,靜太妃當(dāng)年在先帝面前很得寵,雖一生無子,卻待他很好。德清帝尚是皇子時,得了她不少庇護。 靜太妃雖上了年歲,可皮膚保養(yǎng)極好,溫柔的眉眼依稀可見當(dāng)面的美貌。 她笑吟吟道:“好久沒出來逛逛,這一走就撞見陛下了?!?/br> “是朕不好,沒能多去看望太妃?!钡虑宓鄯鲋瑑扇司従彸白?,便走邊說著。 靜太妃看向遠(yuǎn)處雪景,溫婉道:“陛下日理萬機,我這一把老骨頭了,有什么可見的。” 她的聲音很柔很緩,聽起來有讓人心情舒暢,情緒和緩的感覺。正是德清帝此時需要的。 德清帝皺著眉頭,靜太妃稍一打眼便意有所指道:“陛下有煩心事。” 德清帝眉頭松了松,語氣疲憊道:“哪個做皇帝的,沒有煩心事兒呢?” 靜太妃指著前頭伸出梢頭的梅花:“這紅梅嬌艷,倒叫本宮想起了五月的芍藥,美則美矣,卻妖艷無格?!?/br> 她意味深長道:“有的時候太美反而成了一種禍?zhǔn)隆!?/br> 德清帝眸色頓了頓,遽然明白了靜太妃的意思。 他道:“南鮮國求親的事兒,還是驚動太妃了。” 靜太妃看了德清帝一眼,淡淡道:“本宮倒情愿不知,只可惜皇后把這事兒看得太重,后宮無人不曉啊?!?/br> 提到皇后,德清帝眼色深了深。 靜太妃繼續(xù)道:“既然提到這了,有些話本宮便不得不說。此次求親之事兒,如果南鮮國知道我們大楚的公主這么好看,繼續(xù)貪得無厭呢?人的欲望是無窮盡的,得到了一些,便覺得不夠,還想得到更多,那到時候要讓誰再去和親呢?” “陛下,阮侯和沈氏和離了,去了一個阮菱,難道還讓她meimei去和親?沈家老爺子是太傅,幼年伴您于宮中,辭官前又曾教導(dǎo)過太子,最后死在任上,他于大楚有社稷之功啊,您這樣做會寒了臣子之心的。沈家不應(yīng)該因為皇后的私心而落得如此下場。 “私心?”德清帝淡淡咀嚼這兩個字。 靜太妃仔細(xì)觀察著他的神色后,緩緩道:“若阮家女只是一個平常女子,皇后不會如此上心,必得是她身上存在一些讓皇后忌憚或者在意的因素。陛下,您說呢?” 靜太妃的話就像是一顆石子,驟然打入德清帝心如止水的湖面,激起陣陣漣漪。雖然石子沉緩了下去,可那面上的漣漪卻越來越大。 他猛地想起太子在福寧殿所說。 “皇后是繼后,與兒臣立場不和?!?/br> “兒臣心悅于阮菱,這便是她的動機?!?/br> 只消一瞬,德清帝的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怒意。 好啊!好個皇后!竟將他蒙在鼓里玩得團團轉(zhuǎn)! 國家大事,竟被她存著私心攪合,還美其名曰這都是為了大楚。 一朝國君第一次嘗到了被人當(dāng)槍桿子使的滋味。 “朕知道了。”他聲音低沉,夾著隱忍的慍怒。 靜太妃華美的發(fā)髻下,那雙溫婉的眉眼舒展開來,勾了勾唇。 兩人繼續(xù)走了兩步,德清帝沒了興致。他頓住了腳步:“朕還有事,就不陪太妃了?!?/br> 靜太妃彎身恭送:“陛下慢走?!?/br> 德清帝抬了抬腳步后,又停住了,他轉(zhuǎn)過身,如刀削的英俊容顏定定看著太妃,薄唇試探:“若朕記得不錯,太妃在閨中時與沈家老太太曾是密友,那太妃今日,可有私心?” 靜太妃早料到他會開口,臉上和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她答:“本宮還能有什么私心?半截子入土的人了,本宮若是有心想庇護她們,只庇護了這一次,難道第二次的時候本宮身去了,還能再庇護沈家么?我所求不過大楚安康,這樣本宮也對得起與先帝情愛一場。 圣人眼色清明,眼底那點子猶疑逐漸消散。 靜太妃所言不錯,她不是個愛算計的人。德清帝一下子就想起了從前不受待見的歲月里,是靜娘娘一直庇護他。先帝嬪妃中,除了皇后,便是靜太妃最受寵,而他只是個沒了額娘的庶子。 他頗為感嘆,沒有叫太妃,而是像小時候那樣,喚了一聲:“靜娘娘?!?/br> 靜太妃笑道:“陛下累了,請回宮吧?!?/br> 這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她焉能不知他心里的疑惑。只要對江山社稷無礙,她這點子私心便也不算什么,也算全了她與沈家老太太的情分。 圣人往回走,才行了一半,就見羽林衛(wèi)統(tǒng)領(lǐng)周全匆匆來報。 “陛下,不好了!太子持劍殺入坤寧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