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光一時煊赫無比的潞國公、吏部尚書、當朝數(shù)一數(shù)二的良帥猛將，就這樣頃刻之間被掃地出門，到了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涼州邊野，做了個可有可無混吃等死的閑官。

    而且，還是秦慕白這個蘭州都督府別駕的直接下屬。

    秦慕白仿佛從這一吊詭到不合常理的舉措中，嗅到了幾分皇帝手筆的味道。若按長孫無忌的手腕，不弄死太子還說得過去，但像房玄齡、侯君集這樣的人是非鏟除不可的?？墒乾F(xiàn)在房玄齡沒有，侯君集雖然從天上落到了地下，但好在還有一條性命，留得青山在。

    秦慕白暗自分析，覺得李世民雖然有心重立儲君，但并不想讓朝堂大傷元氣損失太多的骨干精英，因而有目的在進行保護。還有一層更深遠的用意，或許，皇帝最信任最倚重的人是長孫無忌，但也絕不可能百分百的將朝政交給他，任由他在朝堂之上肅清異己為所欲為。到時候，要是連與長孫無忌的比肩的臣子都沒有了，身為人君如何駕馭？

    給予信任與權(quán)力，又略加掣肘不聽之任之養(yǎng)虎傷主，這是李世民的一貫手法。

    兩天前，百騎副使程懷弼秘密來了一趟老秦宅，告訴秦慕白一件事情。他說，按照秦慕白吩咐的，將漢王李元昌一連折磨了十幾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廝幾番自盡都被救了回來。爾后一天深夜，江夏王李道宗執(zhí)皇帝印授神秘出現(xiàn)在了百騎營牢里，與李元昌秉燭夜談了個把時辰，任何人沒能靠近。

    然后李道宗就走了。當時百騎衛(wèi)士們查看李元昌，一切如常，于是也就沒有生疑?？墒抢畹雷谧吡瞬坏揭粋€時辰，百騎衛(wèi)士就發(fā)現(xiàn)李元昌七孔流血死在房中。

    爾后，就有專門為這種事情擦屁股的掖庭宦官來收尸。用一卷麻袋裹了裝進薄薄的棺材之中，帶走了。

    而現(xiàn)在，外面流傳的消息是，漢王李元昌已經(jīng)死于東宮兵亂之中。因其背祖望宗謀逆反叛，死后不得入祖祠，因而草草葬于終南山下。他的家人都由宗正寺安排了出路或結(jié)局……

    曾經(jīng)詩畫聞名、風流長安更禍害無窮的紈绔之王李元昌，以這樣一個倉促又神秘的死法做為結(jié)局，成為了滿長安百姓的談資。

    朝堂，驚濤駭浪；長安，風云變色。

    秦府，安靜得異常。

    此時已是月末，妖兒說，得去一趟秦仙閣，進行一月一次的盤賬了，這等事情不容有失，請求秦慕白允許他出門。秦慕白想，也犯不著如此謹小慎微的連正常生活都不過了，豈非是因噎廢食？于是也便答應了。想想近段日子也有夠無聊的，順便去秦仙閣逛一逛當是放松也不錯。

    高陽公主破天荒的沒有吵嚷說要跟去。因為砒霜的事情害得她半月沒出門，之前設(shè)想的去法門寺做法事也成了泡影，她氣悶無聊之下自己找了個消譴的活兒——跟霜兒一起學做菜。

    于是，一個菜鳥師父一個菜鳥徒弟，經(jīng)常把老秦家的廚房里搞得烏煙瘴氣。這還不算，她們還非得用一些從外形上無法判材料的古怪東西，宣稱是美食，用來荼毒一家人的味蕾與腸胃。

    事實證明，霜兒的廚藝進步速度顯然是龜速，時至今日她做出的菜依舊驚世駭俗的難吃；高陽公主則當真不是做廚子的料，倒有一點質(zhì)潛成為大唐的藍鳳凰（五毒教教主）。

    高陽公主好不容易找到一件新鮮事情做，決定今天留在府里和霜兒一起研究怎么烤“巨勝奴”大燒餅。倒是給秦慕白省去一番口舌落得個清凈，于是他和妖兒一起上了車子，帶了幾名侍衛(wèi)一起往秦仙閣而去。

    二人，已經(jīng)很久沒有像這樣單獨的相處了，妖兒居然有點不自在，臉紅。

    “三哥，等這段風波過去，你是不是又要去蘭州了啊？”妖兒小心的問。

    “嗯?！鼻啬桨渍f道，“要不是這件事情耽擱，我早該去了。蘭州局勢現(xiàn)在有點緊張，我擔心父親大人一個人忙碌不過來。萬一要打仗，更不能少了我?！?/br>
    妖兒輕輕的點了點頭，細聲細氣如同蚊蚋的說道：“三哥，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

    “呵呵，跟自家人還有什么客氣的，有話就直說嘛！”秦慕白笑道。

    “嗯，嗯，那我說了啊……”妖兒咧了咧笑得很甜，還有一點靦腆，說道，“我好想走出長安，到外面去看看哪！雖然我眼睛看不見，但是聞一聞外面的空氣也好。我都好幾年沒有離開過長安了，好久好久?！?/br>
    “就這個小小的心愿?。俊鼻啬桨缀呛堑男?，笑得有點慚愧，說道，“上次去襄陽旅游，就該帶你去的。好，我看明天天氣如何。如果天氣好，我們一起出城踏青怎么樣？也不走太久、太遠，上終南山逛一圈，或者往東官去游玩一陣也行。春天來了，終南山上的古剎道觀要迎來善男信女的膜拜朝奉，洛水的景致也應該不錯，會有許多游人踏青，到時應該很熱鬧?！?/br>
    “真的嗎？真是謝謝三哥了！”妖兒開心的說道，聲音里都是興奮。

    秦慕白微笑的點點頭，一想妖兒看不到，忙道：“三哥絕不騙你?！?/br>
    “嗯，我相信三哥?！毖齼何⑿Φ?，“其實，妖兒此生已經(jīng)十分滿足了，只剩下一些小小的心愿，都跟三哥有關(guān)……”

    話說到這里，妖兒驚詫的咋舌，臉色變作菲紅，一副說漏了嘴的表情。

    秦慕白卻沒有笑話她，輕聲道：“妖兒，你有什么心愿，就都跟我說。只要三哥能做到的，都滿足你?！?/br>
    “沒、沒什么……其實……”妖兒低下頭，有些吞吐，輕聲道，“其實，只要能每天聽到三哥的聲音、聞到三哥的味道，我就滿足了。這就是這一生最大的心愿了。假如，能陪伴三哥走南闖北游山玩水，聽西域的風聲，聞東海的味道，，泛舟于江河，拂琴于山巔，妖兒……此生無憾！”

    秦慕白的心中微微的悸動了一下，伸手拉過妖兒的手輕輕的拍了拍，柔聲道：“這有何難？等三哥下次回京省親休得長假了，就帶妖兒和家人們一起，游山玩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嗯……”妖兒咬著嘴唇，輕輕的點了點頭，說道，“可惜我這不爭氣的眼睛，一直看不到三哥的樣子。我好想知道三哥笑起來是什么樣子的，那一定是人間最美的笑容……”

    “你來摸吧！”秦慕白將她的雙手拿起放到自己臉上，臉上堆起笑容，說道，“怎么樣，能感覺到我笑的樣子嗎？”

    “笑得好傻，好憨，但是好開心啊！三哥，公主和東家都好幸運，因為有你愛著她們，寵著她們，一生一世……但我比她們都幸運，因為此刻，我捧著三哥的笑臉?。　?/br>
    ……

    到了秦仙閣，妖兒自去與武氏兄弟等人盤帳，秦慕白向來不理此等事情，于是帶著隨行的幾名侍衛(wèi)去聽小曲喝御酒了。

    好巧，剛到酒閣秦慕白就遇到了二哥秦斌，他孤自一人也剛剛進來。于是兄弟二人還有了伴，同坐在了一間雅閣里。

    秦斌平常言語不多，性格比較沉穩(wěn)。今日看來，似乎心事重重。秦慕白問他所憂何事，秦斌嘆了一聲，凝視著秦慕白說道：“三弟，咱們?nèi)值芤黄鹋e家遷往蘭州吧！”

    “為什么？”秦慕白擰眉問道。

    秦斌喝了一杯酒，重嘆一聲道：“朝堂之上發(fā)生這樣的大事，什么格局都要改變了。我們這時候，該往哪邊站呢？”

    秦慕白這才恍然大悟，低聲問道：“長孫無忌要拉攏你？”

    秦斌警覺的點了點頭，低聲道：“不光是我，還有你大哥。其實他的用意我們心知肚明。我們兩個雖是秦家嫡長子，但秦家一切已經(jīng)是你在支撐了。長孫無忌旁敲側(cè)擊，是想先把我們兩個沒用的哥哥拉攏到他的陣營之后，用親情來制約你，讓你不得不加入到他的派系之中?！?/br>
    秦慕白點了點頭，說道：“二哥睿智，長孫無忌這一手，我也差不多是早就料到了。我只是沒想到，他沒有直接來找我，而是通過你們……恐怕，他也是覺得我不太好講話，或者說太過敏感，于是先從你們那里打了個邊鼓?！?/br>
    “那三弟有何高見？”秦斌說道，“現(xiàn)在朝政皆決于長孫無忌與褚遂良，二人輔佐晉王，已是權(quán)傾朝野。而且，褚遂良顯然不是長孫無忌能比?，F(xiàn)如今，長孫無忌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與你大哥若是投效他，則勢必令你與父親被動。我知你一向無意與長孫無忌走得太近，父親就更不用說了。再者，我等身為皇帝陛下的親勛衛(wèi)隊統(tǒng)領(lǐng)，如若站到了長孫無忌的陣營，那……結(jié)局可想而知。反過來，如果我們不投效長孫無忌，又蔫能與之為敵？侯君集，那樣的人物都被清洗了，我們算什么？”

    “二哥勿憂，此事容我思量。這兩日你約上大哥，何時有空一起回家來，我們兄弟三人細作商議如何？此處酒肆人多眼雜隔墻有耳，就先不多說了。”秦慕白說道。

    “也好。就后天吧，我與大哥一同輪休，便到老秦府來拜會母親?！?/br>
    “好。”

    兄弟二人難得在一起喝上一回酒，秦慕白也久未放松，因此今天喝得比較隨興。一時沒管住酒杯竟喝得多了一些，兄弟二人一同酩酊大醉，都在雅閣里睡著了。

    妖兒辦完事情，已是夜半入深。來找秦慕白發(fā)現(xiàn)他兄弟倆都已醉倒，便叫那些侍衛(wèi)將他二人輕手輕腳的抬上了馬車，先將秦斌送了家中安置妥當。然后妖兒再坐進了馬車里，與之一同返家。

    秦慕白鼾聲如雷睡得如同死豬，妖兒坐在他身邊面帶微笑，纖纖十指在他臉上輕柔的緩緩的撫過，臉上的笑容甜蜜溫馨到令人沉醉。

    走進每天必經(jīng)的里坊胡同，離老秦家已不過二百步之遙。妖兒突然莫名的心慌意亂起來。

    這種心情，她不陌生！那一日在廚房里發(fā)現(xiàn)砒霜時，就是這樣的感覺！

    第356章 化蝶

    妖兒頓時心驚rou跳，正要開口叫外面的百騎衛(wèi)士們，外面已然大聲叫開——

    “小心，有埋伏！”

    “有刺客！”

    “保護將軍！”

    幾乎是出于條件反射的，妖兒全身一撲壓到了秦慕白的身上。

    夜空之中，矢石如蝗破碎虛空，呼嘯而來射向了馬車！

    “?。　?/br>
    “咴！——”

    “篤篤篤——”

    鋼箭奪命，人馬慘叫！

    聽到第一聲喊的時候秦慕白已經(jīng)幡然醒來，本要驚彈而起，卻發(fā)現(xiàn)自己起不來身。

    妖兒，第一時間翻身撲到了秦慕白的身上，將他死死壓??！

    秦慕白沒有想到，瘦弱如妖兒，竟能有這么大的力氣！

    “噗！”

    一口濃血，噴到了秦慕白的臉上。

    “三哥……”妖兒的臉，近在咫尺，痛苦的扭曲，灰色的瞳子里居然滿是眼淚。

    “妖兒！?。　鼻啬桨仔沟桌锏拇蠛?，雙手將她抱緊正要將她掄轉(zhuǎn)過身來自己掩護她，伸手過去，卻摸到她后背濕淋淋的一片在劇烈的顫抖。

    幾根羽箭，插在她的背上，幾乎沒柄！

    “保護將軍！——?。?！”

    車外也傳來陣陣的嘶吼與慘叫，箭矢射中rou體與車身的聲音，此起彼伏如同狂亂的冰刨。

    駕車的把式早已被射死，那匹馬也幾乎要變成了刺猬，慘叫倒地，將馬車也拖拽得幾乎要翻轉(zhuǎn)過來。五名侍衛(wèi)，有三名圍在馬車旁觀以身做盾，每人身上至少中了十幾根箭。另外有兩人，尋著箭矢射來的兩方胡同墻頭反殺了過去。手起飛刀落，慘叫聲起，已經(jīng)斃殺了好幾名藏在墻上的弓箭手。

    馬車里，秦慕白瞪大眼睛，表情僵硬了。

    妖兒死死的拽著秦慕白，嘴里的血不停的噴涌出來，想說話，說不出。

    “別說話，別說話，三哥馬上帶你去找郎中??！”秦慕白的臉已是一片刷白，再染著一層妖兒嘴里噴出來的雪，分外猙獰。

    “三哥，你不要動……”妖兒幾乎是使勁的以生以來最大的全部的力氣，死死壓著秦慕白不讓他動，近乎哀求的道，“不要動，不要動……”

    “妖兒！……”秦慕白全身堅繃雙眼緊閉，淚流如長流！

    “三哥，我好開心啊，我終于為你做了一件有用的事情……”妖兒嘴里不再噴血，壓在秦慕白的身上，將臉貼在他的臉上，斷斷續(xù)續(xù)的道，“你不要動，你成全我，好嗎？我不想讓你受到一絲的傷害。”

    “妖兒?。?！”

    秦慕白已是情無以堪，失心痛哭！

    “將軍……將軍你沒事吧？”馬車外傳來百騎衛(wèi)士們咬著牙發(fā)出的痛苦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顯然是臨死之前在強提一口氣。

    “沒事！！”秦慕白大吼，“馬上離開這里！”

    車外，廝殺聲吵翻了天。好似有大隊的人馬趕到，想來該是長安城中巡哨警戒的衛(wèi)隊趕來了。

    “三哥，你聽到?jīng)]有，你的衛(wèi)士為了保護你，以身擋箭護著馬車……你不要動啊，不要出去，不然，他們也白白的為你犧牲了……”妖兒已經(jīng)開始抽搐了，一洼洼的污臭濃血從她嘴里噴出來。

    “箭還有毒！無恥小人?。」穦娘養(yǎng)的畜牲?。?！我……！”

    秦慕白從未有過的失態(tài)，失聲痛哭，淚流如注。

    “三、三哥，我的三哥啊……妖兒好遺憾，不能再陪著你了。”妖兒伸開緊緊拽著秦慕白的沾血雙手，摸到了他的臉上，斷斷續(xù)續(xù)的喃喃道：“三哥，你長得好英俊啊，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美男子！”

    “妖兒，你看見了？”秦慕白既驚且傷的叫道。

    “是、是啊……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居然能看見了，我看到三哥的樣子了，我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遺憾了！”妖兒在笑，灰瞳的眼睛里有了前所未有的神彩，定定的凝視著秦慕白，淚如雨下，說道，“老天待我太好了，讓我能為我最愛的三哥去死，還讓死在三哥的懷里，更讓我心滿意足的，是讓我瞎了十幾年的眼睛突然恢復了視力，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能看到三哥我已經(jīng)……噗！”

    一洼濃血又噴了出來，妖兒渾身一抽搐，無力的趴在了秦慕白的身上，身體開始發(fā)冷。

    “妖兒！你不要再說話了。三哥、三哥馬上帶你去看郎中！”

    秦慕白連聲嘶吼，也顧不得許多了，翻身而起將妖兒抱了起來，一腳踹開馬車的壁廂，發(fā)瘋似的開始狂奔。

    “保護駙馬??！”剛剛趕來的一群士兵大聲的吼叫，排出了盾牌陣來將秦慕白團團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