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女帶著小樓兒出了房間，小心盍上門，不約而同的長吁了一口氣。

    “如今事情鬧成這樣，才只是個開端。”武媚娘說道，“往后，慕白還要遇到更大的壓力和麻煩。父仇不共戴天，眼下又與吐蕃大戰(zhàn)在即，我真怕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做出一些出格的舉動?！?/br>
    “不怕！”高陽公主斬釘截鐵的說道，“慕白經(jīng)歷的風(fēng)浪太多太多了，相信他，一定能挺過去的！”

    武媚娘和陳妍略微一怔，輕輕點頭。

    這話，高陽公主的確是說得起。雖然同為秦慕白的紅粉知己，可是說到共患難一同經(jīng)歷風(fēng)波動蕩，高陽公主最有經(jīng)驗。

    “妍姐，你最為睿智沉穩(wěn)，慕白也素來對你敬重。眼下你有什么好主意，讓他振作起來，并在大是大非面前保持冷靜呢？”武媚娘問道。

    陳妍微然一笑，說道：“你太高看我了。其實，我與慕白更像是朋友。我從不過問或干涉他的事情，無論是公事還是私事。而且，我也不懂你們所說的這些‘大是大非’，根本無從說起。抱歉?！?/br>
    “呃……”武媚娘與高陽公主，一并愕然。

    “不過，我倒是有個小小的建議?！标愬f道，“這種時候，需要有威望有經(jīng)驗，又深受慕白信任與敬重的長者來開解提點他?！?/br>
    “你是說，你義父江夏王？”

    “是?！?/br>
    第二天，清晨。

    秦慕白其實早已醒來，但在床上多趴了一會兒。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總之醒來時渾身酸痛。之后洗漱更衣，照了下鏡子，雖然人有點憔悴，但精神頭總算是回來了。

    這時，門被敲響。

    “進來吧?！鼻啬桨字划斒鞘绦l(wèi)丫環(huán)來伺候起居了。

    一人推門而入，秦慕白不禁有點赧然。

    “王爺？您這不是要折煞我么？怎能勞您大駕？”秦慕白急忙上迎。

    李道宗，居然給秦慕白送早膳來了。他呵呵的笑道：“你我之間就不必如此生份了。來，一起吃吧，本王也還沒有用膳?！?/br>
    早餐很豐盛，全是秦慕白愛吃的東西。人回過了神來，也便感覺到了饑餓，秦慕白毫無吃相的飽吃了一頓，惹得李道宗哈哈的大笑。

    “好，看來你已經(jīng)恢復(fù)過來了！”他笑道，“怎么樣，有興趣跟本王談?wù)劽?？?/br>
    “王爺來得正好。您若不來，我也今日也要去找您?！鼻啬桨啄俗?，叫下人卸去餐桌奉上茶水，對他道，“此時此刻，我唯有問計于王爺了！”

    “說?！崩畹雷谂醪铚\酌，面帶微笑說道。

    “家父戰(zhàn)死高昌，此仇，于公于私不共戴天。原本，我還有些顧忌不敢放開手腳一搏，現(xiàn)在，我什么也不顧忌了！”秦慕白雙眉緊鎖眼神灼灼，說道，“我要正事上書朝廷，請戰(zhàn)吐蕃并討伐西域！無論朝廷允與不允，我都要起兵！此其一；其二，家父戰(zhàn)死，河隴震動，千萬軍民無不憤慨難當報仇心切。民心如潮，軍心如潮！此時此刻，我要應(yīng)天順人，吊民伐罪——我要征兵！”

    “說來無非是兩件事，一是上書請戰(zhàn)，二是征兵擴伍，對么？”李道宗淡淡道。

    “對?！鼻啬桨c頭，說道，“王爺認為是否妥當？”

    李道宗沉吟了片刻，說道：“其實本王知道，你都已經(jīng)決定了，對么？所說問計于本王，只是出于對本王的尊重?！?/br>
    秦慕白微微的笑了一笑，點點頭道：“王爺說了一句大實話。這一次我的確是已經(jīng)決定了，無論是誰，也改變不了我的主意！”

    “既然決定了，就不要問什么妥不妥當！”李道宗突然放下茶盞，將手一揮提高聲音，說道，“該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這是自然。”秦慕白說道，“我只是想知道，朝廷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最主要的，我想知道朝廷是否會給我一些實質(zhì)的支持？”

    “難說?！崩畹雷趽u了搖頭，說道，“剛才你有一句話說得對，于公于私，仇不戴天。對大唐來說，叔寶是三軍大元帥，是大唐派往西域的封疆大吏。不管是誰殺了他，就是公然與大唐為敵，再無回頭之路。站在陛下的立場上，這種事情是絕不能容忍的?？v然朝廷之上有再多的人反對、有再大的壓力，依他的個性，定然會與叔寶報仇，西域不平誓不罷休！”

    “其實……”秦慕白嘆息了一聲，搖了搖頭，說道，“只有我，能體會我父親的心思。原本，他根本就不用死的！”

    “哦？說來聽聽？”李道宗詫異道。

    秦慕白輕輕的點了點頭，說道：“前日里我與西征大軍回來的將士們問話，他們告訴我說，早在許久已前，左威衛(wèi)將軍薛仁貴就曾諫言家父，勸他退兵。那時候，正是安西都護府剛剛成立，麴智盛邀請家父入主府衙的時候?！?/br>
    李道宗似有所悟的點頭，長嘆道：“我能想像了……依你父親的性格，他肯定不會采納薛仁貴的諫言，還是會堅持入主都護府?！?/br>
    “是的。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我們也就都知道了。”秦慕白雙眉緊鎖，說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就是我父親的性格。還有……從他第一腳踏進高昌王城的時候開始，他就早已報定了以身殉國的必死之心！”

    “他為什么要這樣做？”李道宗頗有點不解的問道，“既然已經(jīng)有薛仁貴點破了吐蕃人的jian計，又說明了當前蘭州的大局，你父親因何還要一死殉國?！?/br>
    “原因，我猜的話，無非是三層吧！”秦慕白說道，“其一，當然是個性使然。家父戎馬半生名揚天下，所戰(zhàn)無不向前，何曾言及一個‘退’字？西征大軍奔襲千里連戰(zhàn)十八捷，好不容易才征服高昌，讓大唐在西域扎下第一塊根基。在這種情況下，要誰放棄撤退都會很不甘心，更何況是父親那樣的剛烈之人？其二，在我父親的心中，始終是把皇帝陛下擺在第一位的……一死報君恩，如此而已！”

    李道宗濃眉緊鎖陷入了沉思，半晌后點點頭，悠然嘆息道：“我明白了……當初，父親抗旨起兵奔襲高昌，這件事情在朝堂之上并沒有掀起軒然大波，囫圇就掩飾過去了，還為你父親及麾下將士表了軍功。為此，你父親肯定對陛下感恩戴德，這是其一；其二，他若是不及上報天聽又自作主張撤離高昌，豈非是自毀前事、掌摑龍顏？以叔寶的個性，寧愿自己飲戧受戮也不愿累及皇帝名聲或是令他為難。其三，叔寶知道朝廷之上對于蘭州用兵的阻力很大，連皇帝陛下也莫之奈何。假如他當真中計身隕，便是結(jié)下了一段國仇。如此一來，壓力頓消，皇帝陛下便也能力排眾議施展他的西域大計了……哎！叔寶啊叔寶，真是亙古難得一見的勇烈忠臣、無雙國士??！”

    “王爺?shù)姆治?，與我這兩日琢磨出來的道理，別無二致。”秦慕白的眼神黯淡了幾分，說道，“說到底，我父親就是慷慨赴困難，一死報君恩。我特意留下薛仁貴給父親，就是因為薛仁貴智勇雙全眼光獨到，他已經(jīng)看破了吐蕃人的jian計也看清了當前大局。其實，我父親也肯定知道薛仁貴所言極有道理，也深為贊同?？墒?，他就是不愿意走……于是，他將軍隊委托給了薛仁貴統(tǒng)領(lǐng)，只身入高昌。為的，就是保存那支軍隊的實力。到他最后戰(zhàn)死之前，他命宇文洪泰突圍給薛仁貴下達遺命，命其南撤突圍前往蒲昌海。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他沒有叫薛仁貴前去救援，足以見得，我父親也是早已看清大局洞悉敵人陰謀……可惜，可嘆！早知如此，我當初真不該回長安與高陽成親！”

    “算了，這不怨你?！崩畹雷谶B連嘆息了數(shù)聲，說道，“叔寶之死，雖有諸多原因，但也是性情使然。如此也好，全他一世英烈之名。而且，他絕不會白白死去！——現(xiàn)在，蘭州治下千軍萬民，無不同仇敵愾誓為大帥報仇；消息一但傳到長安，必定滿朝嘩然天下震動。到那時候，不管主和派有多大勢力，也無法阻止這一場浩世之戰(zhàn)了！——最后能不能成功，能不能為父親報仇，全看你的！”

    “我知道?！鼻啬桨纂p眼微瞇精光畢露，輕輕的點了點頭，說道，“父親用自己的一條性命，成全了忠義勇烈與一世之英名，成全了皇帝陛下的雄心大志，也成全了我……的野心與報負！——說到底，父親是為陛下而死，為我而亡！”

    “本來這些話，我是準備跟你說的，但不知該如何開口。很好，你自己明悟了。”李道宗重嘆一聲，拍拍秦慕白的肩膀，說道，“秦家有父，老驥伏勵志在千里，為騅子死，慨既而慷；秦家有子，千里駒兒繼往馳騁，為萬人屠，轟轟烈烈！”

    “為騅子死，為萬人屠！……”秦慕白雙眼刺痛到通紅，禁不住閉上了眼睛仰天長嘆，然后一拍桌幾，喝道，“王爺，你說得對！家父甘為騅子死，我就敢為萬人屠！轟轟烈烈，無怨無悔！”

    “好！要的是你這份魄力與霸氣！”李道宗大喝一聲重重拍上秦慕白的肩膀，說道，“現(xiàn)在，隨本王到蘭州城外的軍營一觀，你便清楚，何謂——轟轟烈烈！”

    帶著幾分迷茫與好奇，秦慕白跟隨李道宗走出家門，先到了都督府。這里，三軍將士全府官吏一個不少盡皆到齊，都在等他一同出城；蘭州城中，舉城掛孝入眼一片白茫。

    到了郊外大軍營，離營屯還有數(shù)里，秦慕白差點就被震驚了！

    茫茫一片，白幡如海！

    約有十余萬人，聚集在軍營的兩側(cè)，人人披麻戴孝，遍舉魂幡；三軍將士，人披甲，馬上鞍，刀槍高舉盔縛白翎，壯闊如潮。

    秦慕白和李道宗等大小官將數(shù)十人，眼見此景，深為震撼！

    這時，一隊騎兵拍馬跑過來，領(lǐng)頭者便是白袍白孝的侯君集。

    “少帥！三軍將士同仇敵愾士氣如狂，誓為大帥報仇！本將受眾將士所托，特來請戰(zhàn)！”侯君集重重抱拳，大聲喝道。

    “這些百姓怎么回事？”秦慕白沉聲問道。

    “百姓們，都是自發(fā)聚集而來！”侯君集說道，“本將驅(qū)之不去，勸慰不退！百姓們說，大帥在生之日，保境安民護佑黎庶，扶危救難宛如神砥，百姓視之如父如母、如神如佛！如今大帥戰(zhàn)死異邦仇人逍遙，百姓們便視同為父仇不共戴天，誓為大帥報仇血恨！——這些百姓，全是蘭州大都督府治下的漢胡青壯，全部自愿入伍充為府兵！他們自備糧食衣褥、甲具馬匹，不要大都督府支出一錢一糧！只待少帥一聲令下，蘭州麾下頓增數(shù)萬雄兵——興兵伐罪，報仇血恨！”

    說罷，侯君集將手中的令旗朝天一揮，身后十余萬軍民同時高聲呼喊——“興兵伐罪，報仇血恨！”

    “興兵伐罪，報仇血恨！”

    ……

    乾坤震動，山河失色！

    第400章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關(guān)隴域野三千里，因秦叔寶之死而狂起波瀾。

    現(xiàn)在，漫天遍野都是激昂的戰(zhàn)意與憤怒的民聲；反而，秦慕白的私宅里卻是一片祥和與安寧。

    他在享受，天倫之樂。

    小樓兒的出現(xiàn)，對秦慕白來說就如同是天使降臨。只有真正做了父親，他才理解自己的父母對自己是一樣什么樣的情感，那會有多么偉大。

    為騅子死……現(xiàn)在的秦慕白，也會愿意為小樓兒這么做。

    瓊玉樓后面，有一個武媚娘新手培植起來的小花圃，別有匠心的栽了許多長安和江南特有的花卉。不是很名貴，但在河隴這地方絕對稀有。也不知她何時練就了這等超群的園藝，居然能將它們養(yǎng)活。

    一家人，就在花圃的青草地里，鋪就了柔軟的氈毯席地坐臥，以小樓兒為核心，悠閑自得的享受時光。

    武媚娘和高陽公主一直在想，如果不是陳妍與小樓兒在這時候出現(xiàn)，現(xiàn)在的秦慕白，真不知道會是什么樣子。無論秦慕白心里裝了多少的悲憤承受了多少的壓力，至少現(xiàn)在，他臉上的笑容是舒暢且放松的。

    “妍，什么時候來的蘭州，為何也不來看我？”秦慕白問道。

    陳妍微微一笑，說道：“大約是半個月前吧，那時候你正忙。我不想打擾你辦了正事，于是帶著小樓兒找個地方住了下來，然后先拜會了義父，便在那里遇到了公主殿下。”

    秦慕白瞥了高陽公主一眼，說道：“玲兒，你現(xiàn)在不錯了啊，心里能裝事了，這也能瞞我？”

    高陽公主正待爭辯，陳妍忙道：“不怨王爺和公主，是我強力要求他們先瞞著你的。反正現(xiàn)在我們在一起，這就夠了，不是嗎？以往的事情不必在意?！?/br>
    秦慕白微笑點了點頭，說道：“妍，我知道你一直想回避我。現(xiàn)在，你沒這個權(quán)力與資格了?？v然你不認我這個男人，小樓兒不可以沒有我這個父親，不是么？”

    “嗬，你這個輕浮浪蕩不負責(zé)任的臭男人！得了便宜還賣乖，還拿小樓兒來要挾陳妍呢！”高陽公主忿忿的叫了起來，“你也不想想，她孤身一人懷胎十月何等辛苦？又帶著小樓兒不遠萬里從幽州來到蘭州，當中吃了多大苦頭——你可得好好補償人家！”

    “不必了?！标愬Φ?，“我行走江湖十幾年，倒是習(xí)慣了獨來獨往。小樓兒從在我肚子里的時候就很聽話，倒也沒讓我吃多少苦——對了，說到幽州，慕白，你可曾還記得一個故人？”

    “誰??？”秦慕白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笨哪！當然是我三皇兄，吳王李恪??！”高陽公主快言快語道，“他從高句麗回來了，暫代江夏王皇叔擔(dān)任幽州大都督一職！”

    “吳王……”秦慕白微擰了一下眉頭，點點頭道，“你在幽州見過他么？”

    “何止是見過？我在他王府里住了有一個多月。他以皇子之尊奉我為嫂、彬禮相待，還非得認了小樓兒做干女兒，每天抱在膝上逗玩?！标愬⑿Φ?，“原本，我是不想來蘭州的。一是太遠，二是見你戎馬倥傯，怕給你添亂，只等來日再與你相認。但是吳王勸我，還是越早前來越好。于是，我便來了?！?/br>
    “這便有意思了?！鼻啬桨仔Φ溃斑@世上，能勸得動你的人，可是不多?！?/br>
    “吳王算是一個?！标愬⑿?。

    “為什么？”高陽公主與武媚娘一并好奇的問道。

    “就因為他當初，曾經(jīng)從長安奔回襄陽，為王妃送行?！标愬f道，“他是一個懂情、惜情、重情之人。因此，他的話，我愿意聽?！?/br>
    “他說什么了？”秦慕白問道。

    “他說，我們不能將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孩兒的身上，不可因為自己的患得患失，而自私的駁奪孩兒的幸福。小樓兒需要父親，每時每刻，一天也不能遲緩?！标愬f道，“他跟我說，就算你不要秦慕白這個男人，也必須讓小樓兒擁有父親?！?/br>
    “這話在理。”高陽公主與武媚娘異口同聲道。

    秦慕白微笑的點了點頭，說道：“還是吳王了解我?！?/br>
    “是呀！你們兩個本就是臭味相投，狼狽為jian！混在一起專不干好事，拈花惹草最在行?！备哧柟鞣薹薜?，“大概，我三哥最是清楚你有多喜歡妍姐，對吧？”

    陳妍和武媚娘頓時婉爾失笑。秦慕白也笑道：“玲兒，你瞧瞧你現(xiàn)在這德性，哪里還有一個公主的尊嚴？分明就是一個打翻了醋壇的小媳婦！”

    “我本來就是你秦家名媒正娶的小媳婦，這怎么啦！”高陽公主越發(fā)上火了，雙手往腰上一叉，趾高氣揚道，“在內(nèi)，我與媚娘、妍姐情如姐妹不分彼此；但是在外，名義上我可是皇帝賜婚的公主、是秦家主母！現(xiàn)在，本主母宣布——秦慕白，你以后不許再招惹女人了！家里有我們?nèi)齻€，就夠啦！聽到?jīng)]有？”

    眾人一并大笑，前俯后仰！

    反倒把趴在地上玩得正開心的小樓兒嚇了一跳，哇哇大哭起來。

    “不許笑！……小樓兒乖乖不要哭！都聽到?jīng)]有啦！”高陽公主急煞了直跳腳。

    沒人再理她，都哄小樓兒去了。

    正當此時，江夏王李道宗和文成公主李雪雁一并前來了。

    “王爺、皇叔、義父……”秦慕白等人起身恭迎。

    小樓兒見到李道宗與李雪雁，笑得分外開心，爬起來稚聲的喚道：“外公！姨娘……要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