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說？”李世民疑惑道。

    “貧道曾經(jīng)算定，她若是女子，將被選入后宮以充陛下下臣，侍奉兩代大唐帝王最終母雞司晨取而代之，并將陛下的龍子龍孫殺戮大半?！痹祛傅溃岸?，此乃天數(shù)。避無可避禳無可禳。陛下縱然是殺了他，他依舊會不依不撓的取李唐而代之，或晚三十年，五十年，如此而已。此乃天運(yùn)星宿，不可逆！”

    “那袁先生豈非是自相矛盾了？”李世民道，“你方才明明說了，這已經(jīng)無法應(yīng)驗(yàn)。”

    “一點(diǎn)也不矛盾?！痹祛鸽p眉一擰目露精光，沉聲道，“其實(shí)貧道當(dāng)年弄錯了。那個龍姿鳳顏的小孩子，其實(shí)真正是扮作男裝的女童！也就是說，李家的江山，將會無可避免的落入她手，陛下的龍子龍孫，也將在她手上罹難無數(shù)！”

    “朕糊涂了。你究竟想說什么？”李世民皺眉，略有慍火。

    “貧道想說的是，幾年前，陛下的確曾經(jīng)要將這個女孩子招進(jìn)后宮，結(jié)果，未能得償如愿。也正是因?yàn)槿绱?，大唐少了一段江山易主神州更鼎的命?shù)，也為陛下的龍子龍孫生生的擋去一場浩劫?！痹祛傅?。

    李世民猛然怔，禁不住雙眼圓瞪：“你是說……武照??？”

    “是?！?/br>
    李世民頓時面露疑色，擰眉道：“依袁先生的意思，那便是秦慕白這顆妖星為我李家化解了這段劫數(shù)？”

    “便是此意?！痹祛鸽p目如炬毫不回避的直視李世民的眼睛，說道，“陛下，砒霜劇毒，猶可治??；鴆酒香濃，爛人肝腸。便如淳風(fēng)師弟所言，此妖星是福是禍，還很難說。便如一把利刃，行兇者用其為非作歹，行善者用其賞善罰惡?！?/br>
    “你們說了半天，等于什么也沒說！”李世民悶哼一聲，不悅的道。

    “天意難測，微臣實(shí)在無法斷言。”李淳風(fēng)接過話來說道，“陛下不必猶豫不決，更不必聽信我等方士之言而區(qū)處國事?！?/br>
    “朕還沒有老糊涂到那份上?！崩钍烂裰貒@了一聲，說道，“朕，其實(shí)也就是出宮來散散心。皇宮雖大，至從皇后仙去后，沒有一個知心交心之人；滿朝文武，與朕之間隔閡漸深，聽不到實(shí)話。朕，亦是迷茫，亦是無奈。于是，朕便想問天買卦，想知道這大唐的天下，究竟是怎么了？這幾年來，禍患層出戰(zhàn)亂頻仍，朝廷之上神鬼亂舞大唐天下雞飛狗跳。難道朕真的是老邁無用，到了該要退位讓賢的時候了么？”

    “陛下青春正盛雄心萬丈、治國有方萬民稱頌，何必妄自菲薄？”袁天罡道，“古來皆是天理循環(huán)陰陽互補(bǔ)，這湟湟之天下，無不是由大亂而大治，由大治而大亂。呈平十余年的大唐，突然四野不寧狼煙囂起，勞民傷財(cái)流血?dú)⒎ヒ咽窃谒y免。然則，如此大亂未必盡然是壞事。若將這九州天下比作一個人，不生病不代表沒有病灶積累，病灶積累到一定程度便要爆發(fā)，便要病倒……如若久不生病從而積累的病灶太多、時間太久，一但爆發(fā)便有可能是不可救藥的重癥、絕癥。此時大唐國力仍盛，陛下青春旺盛猶然在位，何不趁此時機(jī)治疾于腠理，難道非要將其積壓待到百年之后，我大唐病入骨髓嗎？”

    李世民雙眉一沉眼神微斂，陷入了沉思。

    良久后，他說道：“袁先生，依你之言，便是秦慕白這顆妖星，提前激發(fā)我大唐帝國潛藏在體內(nèi)的病灶？”

    “何嘗不是如此呢？”袁天罡說道，“從眼前看，他搬弄是非挑起戰(zhàn)爭，陷天下失于紛亂、令軍民罹于戰(zhàn)火，的確是個十惡不赦的亂世之妖星；可是從長遠(yuǎn)來看，他現(xiàn)在挑起的這些戰(zhàn)爭，大唐遲早也是要面對的；此時大唐國力仍盛，陛下明君執(zhí)掌乾坤——試想，如若這些戰(zhàn)爭發(fā)生在陛下百年之后，大唐國力衰退之時，當(dāng)作何景象？”

    李世民的表情未變，但楣梢很不自覺的顫動了一下。

    “陛下，近年來帝星明昧妖星貫虹，但帝星并未因此而衰落半分?！崩畲撅L(fēng)接著道，“只因大唐儲君難立陛下心神不定，方才如此；而那顆妖星，雖在此時紛擾星宮錯亂氣數(shù)，但遲早必定大益于帝星，如輔如弼！”

    “你們商量好了的么？秦慕白給了你們什么好處？”李世民龍目如炬的看著這二人，說道，“你們時常將‘天機(jī)不可泄露’這樣的字眼掛在嘴邊，今天怎么對朕說了這么多？”

    李淳風(fēng)苦笑一聲，拱手道：“還不是因?yàn)?，陛下是真龍?zhí)熳?，有生殺予奪之權(quán)？微臣與袁師兄不過是靠張嘴混飯吃的方野術(shù)士，并非百姓夸大、口耳相傳的什么在世半仙，因此，我們也是怕死的！”

    “哈哈！”李世民終于大笑起來，“不錯！聽了半天的神怪異誕，朕終于聽到一句大實(shí)話！——你們說了什么，是否泄露了什么天機(jī)，朕都不會放在心上。朕今日，就是出來散心的。好了，朕該回宮了。朕那個寶貝皇兒該是早已六神無主神昏癲倒。朕再不回宮主持大局，那就真要亂了套了！”

    “恭送陛下！”二人起身相送。

    李世民走到門邊，猛然一回身，擰眉逼視著袁天罡，說道：“袁先生，你不如給朕也相一相面如何？就說，朕還能活上多少年頭？”

    “陛下乃是天子，非是凡人，貧道相不了陛下的面。”袁天罡倒也鎮(zhèn)定。

    “嗬——”李世民看著袁天罡，啞然失笑，搖頭嘆道，“袁先生時常以方外高人自居，看來也不過就是個未能免俗的江湖術(shù)士?！?/br>
    袁天罡微微一笑，彎腰祈首道：“陛下不必激我，貧道該說的，都已經(jīng)說了。”

    “嗯……朕也清楚，你們從來只說些雞毛蒜皮的東西，不會當(dāng)真吐露天機(jī)。譬如《推背圖》這樣的東西，你們就對朕隱而不報(bào)?！崩钍烂皲h芒如刺的掃了二人一眼，不再多言，拂袖揮袍揚(yáng)長而去。

    李淳風(fēng)與袁天罡頓時面面相覷，各自出了一身冷汗，良久才回過神來。

    “師弟，愚兄又要走了。帝星昏明難定，國運(yùn)不可料知；異星似妖似神，華夏氣數(shù)玄妙……個中玄機(jī)，你我二人都未嘗參透??！但是，看來陛下對你我二人已是頗為不滿。哎！”袁天罡說道。

    “愚弟也是無可奈何！……如此也罷，師兄先行離開關(guān)中吧！——師兄打算去哪里云游？”

    “……蘭州！”

    一騎青衣暮云薄，李世民奔下終南山，繞著長安城走了大半個圈，在長安即將關(guān)閉大門時，從人煙稀少的延平門不聲不響的進(jìn)城。然后孤身一人牽著馬走在里坊間的過道上，馬蹄篤篤，心情反復(fù)。

    翼國公府，到了。遠(yuǎn)遠(yuǎn)看到，十二面方天畫戟立于勛門。

    門可羅雀，杳無人煙。大門半閉半闔，內(nèi)里寂靜一片。

    “吱吖”，李世門推門而入，門檐頂上灑下些許青磚灰土落到他的黑紗襆頭之上。

    “叔寶家中，如此開國功臣豪門大院，竟連琉璃瓦也沒有蓋么？”李世民不禁駐足觀望，四下里還是他幾年前來過時的樣子，一點(diǎn)沒有改變。不置樓臺并無水榭，樸素簡單之余，噴薄欲出的只有一股軍武世家特有的雄渾與蒼勁。

    李世民，不禁觸景傷情。

    “叔寶，你跟隨朕二十多年，沖鋒陷陣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戰(zhàn)功不說，還數(shù)次救朕于危難……”低聲吟哦，李世民的聲音已略帶哽咽，“朕對不起你……你年邁多病，朕還讓你拋頭灑血勞師遠(yuǎn)征，最終還戰(zhàn)死沙場尸骨未還……朕！……情無以堪哪！”

    正當(dāng)這時，內(nèi)宅里屋快步跑來一名府役，邊跑還在邊擦著眼淚。乍一眼看到李世民，他并不認(rèn)識。但看來人氣度氣宇不凡便知他絕非等閑，于是小心翼翼道：“尊駕何來？有何貴干？”

    “吊唁翼國公?！崩钍烂裎⑿χf，將馬韁遞與府役。

    府役遲疑的接過馬韁，忍不住問道：“敢問尊駕尊姓大名？小人也好回報(bào)府上迎接款待。家主亡于異土靈骸未歸，只立下了衣冠靈位，因此……便也沒有通知親朋好友前來吊唁，家中也未備有款待。若有不周之處，還請尊敬海涵?！?/br>
    “回報(bào)令主人，就說……是叔寶的故友，特來吊唁，不必款待?！崩钍烂裾f道。

    “如此……尊駕便請吧……”

    跟著那名府役，李世民朝正宅大廳走去。

    府里，的確沒有掛孝披白大肆哀掉，只在中屋設(shè)了一個靈堂，靈樞黝黑苦孝素白，當(dāng)先一個靈位上，擺著秦叔寶的靈牌，供著香龕和蠟燭。

    李世民方才走到門口時，正在堂中圍作一團(tuán)泣不成聲的秦家一家人，都驚住了。

    “陛下！”

    披麻戴孝的秦家兩位嫡子秦通與秦斌，慌忙跪迎。傷心欲絕的秦母劉氏與霜兒，也掙扎著爬起，準(zhǔn)備磕頭。

    且料，李世民卻先于他們一步，撲通一聲跪倒在秦叔寶的靈樞前，嘶聲道：“叔寶！你慢走！——世民，送你來啦！”

    “叭叭叭”，三個大響頭！

    “陛下，君不祭臣夫不祭妻，這可萬萬使不得??！”秦家一家人都嚇壞了，慌忙來扶。

    “不許扶我！”李世民大聲喝道，“這里不是朝堂，我今天也不是什么君王！我，只是來吊唁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一個讓我抱愧終生無以為償?shù)暮眯值埽　?/br>
    “叭叭叭”又是三個大響頭。

    秦家人，痛哭失聲，回揖磕頭。

    李世民伏在地上，半晌沒起來。秦家人，自然也不敢起身。

    “叔寶啊，叔寶……勛門十二戟，大漠十八捷，這是你的功勞，也是大唐欠你的；豪門無彩瓦，家有英烈兒，這是你回報(bào)給朕的，也是朕欠你的……”李世民伏在地上，長聲吟哦，聲音顫抖——“今生今世，你讓朕，拿什么來還？”

    “拿什么來還?。?！”

    幾近嘶吼！

    .

    [下一章更新，大約在凌晨一點(diǎn)以前可以奉上。]

    第402章 勛門之戟，龍顏之怒

    滿堂寂靜，唯留清風(fēng)過堂拂動素靈白布的輕微細(xì)響。

    “家主，請取孝布來?！崩钍烂裉痤^，輕聲道。臉色緊繃，眼圈已是紅了。

    “陛下，這……先父在天之靈，豈愿見到陛下這樣？臣等如果應(yīng)允了，九泉之下也不敢去見先父??！”秦通淚流滿面，抱拳哽咽道。

    李世民頓了一頓，爬起身來，自己將堂中一條白素“嗞啦”一聲撕破，縛在了自己的左臂上。

    “叔寶與我，親如兄弟。兄亡而弟孝，合當(dāng)適宜?！崩钍烂衲闷鸺老阕呱锨?，恭恭敬敬的作了揖敬上了香，輕聲道，“更何況，叔寶乃開唐之良勛、社稷之烈士。他的葬禮，應(yīng)當(dāng)是國喪！朕，要為他廢朝十日、舉國同祭，滿朝文武，皆來吊唁！”

    “陛下……”秦通鐵打般的一個大漢，已是泣不成聲不知作何言語。

    李世民走到他身邊，輕拍他的肩膀，說道：“秦通，朕知道叔寶一向沉斂樸素不肆鋪張。此時此刻，朕更加理解你們?yōu)楹螞]有公開為叔寶發(fā)喪。你們是怕讓朝廷上的那些人為難，對不對？因?yàn)樗麄?，不知道是該來吊唁，還是不該來，對不對？”

    秦通沉默不語，別過臉去偷偷抹了一把淚。

    “時風(fēng)日下……朕的責(zé)任！”李世民重嘆一聲，說道，“許多人，現(xiàn)在想得更多的是利益與前途，而忘了忠義與廉恥。叔寶一生，何等的慷慨大義正直無私，臨到最后以身殉國了居然無人主動登門吊唁——這還是貞觀大唐，還是朕的那個天下么！?。　?/br>
    龍吟怒吼。

    秦家人看到，皇帝今天儼然是動了真怒。他雙眼通紅臉皮緊繃，拳頭拽起身體也在輕微的發(fā)抖?？聪蚯厥鍖氺`位時的眼神，卻是頗多悲痛與悔恨。

    “叔寶……你英雄一世義薄云天，為朋友兩肋插刀，朕一向敬你，服你?，F(xiàn)在，誰都可以誤解你、回避你甚至誣蔑你，唯獨(dú)朕，沒有這個資格?！崩钍烂衲曋厥鍖毜撵`位，顫抖著伸出手在它上面輕輕的撫摩，低聲道，“朕知道你為何要抗旨起兵連戰(zhàn)十八陣，千里奔襲收復(fù)高昌；朕更加知道，你為何只身入虎xue，慷慨激昂舍生取義……身為君王，能有你這樣的臣子，大幸；身為男人，能有你這樣的好兄弟，大痛！”

    秦家人聽到李世民說這樣的話，傷感之余，也有些迷茫。他們自然不太明白，秦叔寶慷慨就義的諸多深層用意。

    正在這時，秦府虛掩的大門突然被撞開，門口傳來歇斯底里的大哭之聲，兩名大漢和一名青年跑了進(jìn)來。

    眾人驚訝的朝外一看，那兩個大漢好不醒目，一個有虬髯板結(jié)漆黑如炭，一個虎背熊腰壯如鐵塔。

    不是尉遲恭與程知節(jié)，還是何人？

    這二人一踏進(jìn)秦府大院，就無法遏止的放聲痛哭，跟在他們身后的那名青年也是面帶憂戚沉默無語。

    “秦二哥！我的秦二哥?。。?！”

    兩位大漢大哭大叫的沖進(jìn)門來，都沒注意李世民在場也沒顧得上理會秦家人，雙雙趴到了靈樞前，死命的磕頭，號淘大哭。

    那名青年也跟著走了進(jìn)來，雙膝跪下，一聲不吭的跟著磕頭。

    秦家人連忙扶禮，二人卻是不肯起身，只顧捶胸頓足的大哭。

    李世民走了上去，擺擺手喚開秦通等人，在他二人身邊蹲下，說道：“敬德，知節(jié)，你二人不在遠(yuǎn)任州縣忠于職守，私自跑到長安來，該當(dāng)何罪？”

    尉遲恭與程知節(jié)這才回神，一起仰頭一看，頓時吃了一驚：“陛下！”

    “是朕?！崩钍烂窨粗麄?。

    尉遲恭死盯著李世民看，怔了半晌沒回過神來，爾后一咬牙，說道：“陛下，你就是要治我的罪、砍我的頭，也待我祭完秦二哥再說！”

    “陛下，叔寶歸天，咬金豈能獨(dú)活？”程知節(jié)淚流滿面，看著李世民他抱拳拜道，“微臣與叔寶雖非一母同胞，但更勝骨rou！早在三十多年前，微臣與他便立下盟誓同生共死！如今叔寶歿于仇敵之手，咬金……咬金！”

    程知節(jié)，已是泣不成聲。

    李世民拍了拍他抱拳的雙手，示意他不用說下去了。

    “朕，不過是離得近些，比你們先來一步罷了！”

    尉遲恭與程知節(jié)，頓時淚如雨下，連連磕頭。

    “叔寶是你們的好兄弟，也是朕的好兄弟。”李世民拍他二人的肩膀，問他們身后那跟著的后生是什么人。

    尉遲恭答說，這是李勣之子李震。李勣聽聞叔寶殉國本待親來吊唁，只因身在邊關(guān)兼負(fù)重任不得前來，因此差他代父前來。

    “李勣……雖喜怒不形于色，但，真乃義氣豪杰！”

    半個時辰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