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衛(wèi)襄上告皇帝，以武烈皇帝特使回大周復命的名義，帶著白翼進了宮。

    聽衛(wèi)襄介紹完了白翼的來歷，皇帝望著面前白衣白發(fā)，白膚血眸的男子，沉默良久。

    隨后皇帝的眼神從白翼臉上挪到衛(wèi)襄臉上，再從衛(wèi)襄臉上，挪到了尉遲嘉臉上。

    然后扶額低嘆一聲，居然不知道該說點兒什么。

    他以為尋求長生一事，是從父皇開始的，沒想到居然在這么久遠之前，就已經(jīng)開始了。

    枉他還常常因為長生藥之事在列祖列宗的面前羞愧難當。

    而且照這個排序看來，祖父武烈皇帝送蓬萊的，是這個白翼。

    父親圣德皇帝送去蓬萊的，是襄襄。

    而自己送去的，是尉遲嘉。

    此時前后跨度五十多年的這三個人，一起站在了他的面前。

    李家人血脈里流淌著的東西，果然是很強大，歷經(jīng)三代，都不曾改變。

    但是——

    皇祖父當年將這個人送走之后，并不曾對任何人說起過送走這個人的初衷，如果不是今日這個人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甚至會以為傳說中的那個祥瑞，已經(jīng)隨同其他的祥瑞一起死去了。

    在他的記憶里，皇祖父自始至終，也不曾提過長生藥這件事，甚至于到最后駕崩的時候，也格外平靜。

    完全不像父皇那般為了生死之事汲汲營營。

    而他，經(jīng)歷了這次被陰鬼上身的事情，也已經(jīng)看到了長生這件事情的虛妄。

    始皇帝還曾經(jīng)派遣徐福帶領三千童男童女東渡入海呢，可最終，也并未得到長生，反倒落得個身死國亡的結果。

    這說明什么？

    說明他們這些做皇帝的，雖然號稱天子，但并不是上天的親兒子。

    上天頂多利用他來管管平民老百姓罷了。

    至于長生，還是別想了，不然他想繼續(xù)舒坦地當皇帝，怕是都有些危險。

    況且，昨晚發(fā)生在衛(wèi)國公府的事情，他也聽說了，并且得出了結論——

    此人容顏不老，修為高深，行事詭譎，喜怒莫測。

    這已經(jīng)不是凡間的力量能夠解決的事情了。

    所以良久的沉默之后，皇帝冷靜地站起身來，十分感慨地開口道

    “白先生，朕年紀輕，當年的事情并不曾親眼目睹過，但以朕心揣測，皇祖父當年將你送去蓬萊，并非想到要得到什么回復，因為他大概也知道，天意難違，之后也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所以，朕想著，他只是希望你從此以后，在遠離凡塵的地方好好生活下去罷了。”

    “但今日，你能不遠千里地回來向皇祖父復命，朕很高興，朕會下旨給禮部，擇日設宴，與文武百官一同歡慶你的歸來，并且，為你封爵，表彰你的功勞。”

    皇帝臉上露出親切的笑意，指了指衛(wèi)襄和尉遲嘉

    “這兩日，白先生盡可在長安四處走走看看，想去哪里，就由護國公主和柱國公陪著吧，權當是故地重游?！?/br>
    皇帝的話很快說完了，大殿內(nèi)一片寂靜。

    衛(wèi)襄和尉遲嘉最先反應過來，向皇帝行禮謝恩

    “謝皇上隆恩！”

    白翼卻是慢慢抬頭，血色的眸子環(huán)視了一圈空曠的大殿，眼底浮現(xiàn)出一片深遠的懷念。

    過了許久，他才垂頭躬身，行禮謝恩

    “謝，皇上隆恩?！?/br>
    殿宇重疊的皇宮里，宮殿高大而華美，裝飾繁復華麗。

    站在大殿外面的廊檐下，能看到遠處宮殿屋頂上的琉璃瓦在日光的照耀下散發(fā)著璀璨絢麗的光芒。

    白翼負手站在廊檐下，進宮之時眼底的那些冰冷，此時化成了細碎的冰芒。

    衛(wèi)襄也不知道那是寒冰漸漸破碎的痕跡，還是別的什么東西。

    良久，白翼才轉身看著她和尉遲嘉，眼眸中的血紅色，似乎漸漸蔓延到了他的眼眶上，眼瞼上下蒼白的肌膚染上了緋色。

    他對著衛(wèi)襄露出一個比哭更讓人難受的笑容

    “他是個很聰明的帝王，他的孫子，也是個很聰明的帝王……你們說，他真的只是希望，我能夠在一個遠離凡塵的地方，好好的活下去嗎？”

    衛(wèi)襄望了白翼好一會兒，才淡淡地開口

    “武烈皇帝將你送去蓬萊的時候，抱著什么樣的心思，他又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想，沒有人比白翼師兄你自己更清楚?！?/br>
    “武烈皇帝，原來他的謚號，是‘武烈’兩個字?！?/br>
    白翼眼底細碎的光芒漸漸斂去，點點頭

    “對，小師妹你說得沒錯，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心里應該清楚，所以，現(xiàn)在帶我去武烈皇帝的皇陵吧，我回來復命，該是要親自去見見他，向他復命才對。”

    “皇陵？”

    衛(wèi)襄一愣，很快平靜下來，點點頭

    “好，我去跟皇上要手令?！?/br>
    皇帝對于白翼的這個要求并沒有多思慮，就直接給了衛(wèi)襄進皇陵的手令。

    但還是格外叮囑衛(wèi)襄

    “不過你和柱國公一定要看好他，萬萬不可讓他攪擾了皇祖父的安寧?！?/br>
    衛(wèi)襄點頭答應了

    “皇上放心吧，我會小心看著的。而且我這位師兄，他只是心中心魔未除，或許他去一趟皇陵，就能想開些了呢?！?/br>
    此時那位可怖的白先生不在眼前，又聽衛(wèi)襄這么說，皇帝就忍不住想說幾句心里話，他也點點頭，感慨道

    “其實朕幼年之時，是聽說過當年民間進貢一個人為祥瑞這件事情的。雖然朕沒有親眼見過，但依朕想來，一個好好的人，被當成禽獸之類的祥瑞進貢，平日里還要住在御獸園那樣的地方，不管他再如何尊崇，總歸是太侮辱人了——”

    “所以，今日見他，朕真的是提著心，吊著膽哪，唯恐他一個不如意在長安鬧事兒，幸好，幸好有你和尉遲愛卿在！你們一定要想辦法穩(wěn)住他，讓他不要在長安惹出亂子來，盡早讓他回東海去，讓朕和你jiejie，好好過上幾天消停日子！這件事就托付給你了，襄襄?！?/br>
    說到最后，皇帝幾乎都忍不住懇求了。

    其實這種情況，衛(wèi)襄是不想，也不應該笑的。

    但看著自己這一貫端著明君范兒的姐夫此時絮絮叨叨如同驚弓之鳥，莫名地顯出一種歲月滄桑的氣質(zhì)，衛(wèi)襄實在是忍不住。

    她垂下頭去，竭力忍住自己笑得顫動不停的肩膀，拼命點頭

    “臣女遵旨，皇上……皇上放心和我jiejie過日子吧，皇上仁心，大周之福，我?guī)熜种＃　?/br>
    “你，你別笑，你要是朕，你也害怕！朕又不是你們仙門弟子，朕膽兒小！”

    皇帝在指著衛(wèi)襄，無可奈何地說道。

    說完自己也笑了。

    事實上，他膽子算是大了，居然敢放這么個人進宮。

    要是真的膽子小，昨晚就該命人去圍了衛(wèi)國公府，不惜任何代價都要把這人給捉起來。

    可惜，可惜，他實在是不忍心，自己的大好江山，平靜生活，因為這種陳年舊事，起亂子啊。

    冬日的午后，三人手持皇帝的手令來到了大周皇陵中的武陵。

    武烈皇帝一輩子愛好征戰(zhàn)，耗費巨資用在了擴張疆土之上，對于自己的身后事，卻是很儉省。

    他并沒有特意為自己建造規(guī)模龐大的陵墓，駕崩之后，就葬在了大周太祖皇帝的陵墓之側，后人只得稱呼他的葬身之地為“武陵”。

    因為年深日久，武陵的守衛(wèi)跟圣德皇帝的陵墓比起來，數(shù)量已經(jīng)少了很多，陵墓所依靠的山上，已經(jīng)再次長滿了郁郁蔥蔥的樹木，遠遠望去，一片寂靜。

    “當年武烈皇帝是一個很喜歡熱鬧的人，沒想到故去之后，他居然喜歡這么安靜的地方?！?/br>
    白翼一邊順著石階往上走，一邊似是自言自語地感嘆道。

    衛(wèi)襄和尉遲嘉交換了一個眼神，心底都生出莫名怪異的感覺來。

    就像那種他們是一個小孩子，然后在聽著一個積年的老人講古一般。

    畢竟武烈皇帝對他們來說，是見都沒見過的久遠從前。

    所以，站在武烈皇帝陵墓石碑前的那一剎那，各人的感受是絕不相同的。

    白翼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讓人猝不及防的悲慟，眼淚從他血紅色的眸子中流出，滴落在高大的墓碑之下。

    “皇上，我回來了?！?/br>
    白翼仰望著石碑上那撲面而來的長長謚號，哽咽地說道。

    這是衛(wèi)襄第一次看到白翼臉上有如此分明的表情，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個看似冷漠無情的人流淚，心中的震撼無以言喻。

    但她并沒有開口勸慰，也沒有去打擾，而是和尉遲嘉一起帶著侍衛(wèi)們后退，退到遠離墓碑的地方。

    久遠之前的恩怨，他們沒有感同身受，也無法插手其中，白翼師兄無論是心結也好，還是心魔也好，都是要靠他自己去度過。

    山風凜冽，冬日的寒意撲面而來，衛(wèi)襄指了指遠處的另一處陵墓

    “我去看看姨母，讓白師兄一個人在這里吧?！?/br>
    尉遲嘉點頭，兩人徑直離去，留下一眾侍衛(wèi)在風中嚴陣以待。

    高大的墓碑之下，白翼一直都沒有說話，只是無聲地伏在冰冷的石地上，任由脆弱的眼淚流淌而出。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武烈皇帝的情景。

    那時他被關在一個籠子里，送到了長安，成為恭賀皇帝萬壽節(jié)的一件禮物。

    如那些官員所料，皇帝看見他，很高興，但是英明神武的皇帝不僅僅是高興。

    皇帝還有一些不悅

    “你們怎么能把他裝在籠子里呢？天降祥瑞，應當住華屋高宅，享珍饈美食，方能顯朕對上天的感激！”

    就因為這句話，他雖然還是不被當人看，但他也享盡了人世間的錦衣玉食。

    偶爾，在宮宴上，他還能得到皇帝親自賜予的美酒佳肴，保持著人前虛妄的榮耀。

    直到御獸園起火的那一晚。

    那一晚的大火，燒了半個御獸園，皇家豢養(yǎng)的珍禽異獸，死傷大半。

    如同往常一般被鎖在屋內(nèi)的他，也以為自己是會被燒死的，因為他親耳聽到這場火是一場陰謀。

    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連他這樣一個不算人的人都沒有放過，他成了他們攻訐對方的一枚棋子。

    在確定所有人都離開之后，他干脆就冷靜下來，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

    他抓起身邊的燭火，引燃了屋子里華美的幔帳，那些圍繞著他的錦繡，此刻也化為了吞噬他的烈火。

    燒吧，燒吧，燒光這一切。

    他坐在火焰里，笑了起來。

    但是他沒死。

    而結果，也很尷尬。

    外面火勢兇猛，但最終守衛(wèi)們把他從屋子里救出來的時候，大火并沒有蔓延到內(nèi)室。

    也就是說，那些幔帳錦簾，雖然被濃煙熏染，卻絕不可能燃燒起來。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自己引火燒身的。

    這件事被人報到了皇帝面前。

    大臣們又找到了一個新的理由來互相攻訐——

    到底是誰，居然能逼得天降祥瑞自戕？

    爭論之下，皇帝干脆直接召見了他。

    光線略微昏暗的宮殿內(nèi)，皇帝高高地坐著，看著他的眼神中帶了些憐憫。

    “你是真的不想活了嗎？”

    他跪在地上，面對皇帝的詢問，一言不發(fā)。

    反正他覺得他肯定是活不下去了，無論怎樣，都是一死，干脆保持最后一絲為人的尊嚴。

    但是皇帝沒有因為他的自尋短見而發(fā)怒，也沒有因為他的藐視而發(fā)怒。

    皇帝最終擺擺手，自嘲地笑了笑

    “既然不想活了，那朕也不勉強。朕就當自己不是明君，導致上天賜予的祥瑞自戕身亡好了，但你得為朕做一件事情——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我沒有名字?！甭犝f自己可以死了，他終于開口說話。

    “好，那朕就賜給你個名字——你長得白，那就以白為姓，以翼為名吧。對了，你知道‘翼’是什么意思嗎？就是翅膀，像鳥兒的翅膀一樣，有了翅膀，就能夠任意翱翔，搏擊長空……其實朕也想任意翱翔，搏擊長空，但是朕身上，也有掙不脫的枷鎖?！?/br>
    皇帝似乎很苦惱，絮絮地說了很多，然后神神秘秘地說出了他的目的

    “朕會昭告天下人，你死了，然后，你替朕去找長生藥吧，找到了長生藥，朕就能長長久久地活下去，然后擁有無盡的歲月，來馳騁山河，搏擊長空?！?/br>
    馳騁山河，搏擊長空。

    但是那個喜好征戰(zhàn)的皇帝，至死也沒有等來他的長生藥。

    東海是另一個世界，他有了師父，有了同門，他帶著皇帝賜予的名字，成為了新的人。

    他竭力忘卻自己的過去。

    而武烈皇帝，終其一生，都再也沒有讓人問過他長生藥的事情，似乎，也將這一切忘卻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前夫生存攻略》，微信關注“熱度網(wǎng)文或者rd444”與更多書友一起聊喜歡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