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世子?” 銅錢壓著聲音在外間喊,沈之言的手指如燙到一般收回,他再看了她半晌,隨后俯身在她淚痕上落下一個吻。 天色朦朧,隱約點(diǎn)綴著些繁星,沈之言上了馬車,靠在車壁上閉目養(yǎng)神,他胸前似乎還沾著姜妙的眼淚,泛著令人刺痛的涼意。 馬車在夜色中向著皇宮駛?cè)ァ?/br> 今日的朝會,晉帝難得的發(fā)了大怒。 因姜術(shù)被封了儲君,北境便交給了威武將軍張榮升掌管,可前月北邊扶羌部搶燒了晉朝一座邊城小鎮(zhèn),張榮升自知此時若上報(bào),那他玩忽職守罪名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便想著將功補(bǔ)過后再上書請罪,是以竟咬牙瞞了下來,誰知扶羌來勢洶洶,北境軍沒能收復(fù)失地,扶羌部反而已兵臨漠州城下,張榮升眼見瞞不住了,這才上了折子請罪。 晉帝大怒,當(dāng)即斬了張榮升的腦袋,可扶羌部已兵臨城下,北境人心惶惶,晉帝治完了張升榮的罪,便有一個難題擺在了眾人面前。 如今已是八月,再過不久北境便要入冬,晉朝國力倒不憚與扶羌開戰(zhàn),可北境冬日難熬,若此時開戰(zhàn)定然對大晉不利。朝中重臣討論了一整個朝會,終是決定先派人與扶羌談和。 但提到人選,眾臣卻皆面面相覷起來。張榮升那種戰(zhàn)功赫赫的老臣都被晉帝毫不留情地?cái)亓四X袋,他們?nèi)羰寝k不好這差事,下場豈不是與張榮升無異? 也有些將軍們自告奮勇,可他們到底沒有與扶羌部的兵馬接觸過,對這北邊部族的底細(xì)也不清晰,縱是有心請命,晉帝也不敢松口答應(yīng)。 外敵挑釁本就令人屈辱,可偏偏北境即將入冬。晉帝思及此,又發(fā)了一通脾氣,冷靜下來后,便將目光落在了肅衣侯身上。 眾人隨著晉帝的目光一看,頓時都有些了然。 這位軍侯當(dāng)年可是北境叱咤風(fēng)云的鐵血將軍,連太子殿下這般領(lǐng)軍多年的人都難以望其項(xiàng)背。 可肅衣侯近些年來已經(jīng)逐漸放手軍中職務(wù),十年前更是稱病回了老家修養(yǎng),如今也不過是為了女兒大婚才重回京城,如此重任,他還能再擔(dān)得? 肅衣侯柳崇原在眾人的目光下走了出來。 他目光深沉,一雙眼睛盡顯滄桑,只微微拱手道:“老臣愿為我大晉獻(xiàn)犬馬之勞?!?/br> 他眼中堅(jiān)定,一如當(dāng)年面對金戈鐵馬的氣魄,晉帝心底一時有些震動,他握緊了龍椅的扶手,半晌才無奈地嘆了口氣。 “朕何嘗不知愛卿愛國之心,可愛卿畢竟不比少年之時,朕也不忍心再讓你為國憂慮” 肅衣侯卻笑了笑:“陛下體恤之心,老臣感激涕零,可臣雖是武將,卻也不是莽夫之輩,若不思慮周全,豈敢與陛下夸口請命?” 晉帝一時有些疑惑:“愛卿這是何意?” 肅衣侯默了一默,緩緩開口道:“臣愿代表我大晉與扶羌談和,只不過,還需要向陛下借一個人。” 晉帝皺了皺眉:“哦?何人竟值得你當(dāng)朝舉薦?” 肅衣侯直起身子,目光落在人群中,點(diǎn)點(diǎn)頭道:“當(dāng)然是我大晉最年輕的新科狀元,沈之言沈太傅?!?/br> 沈之言眼皮微掀,他轉(zhuǎn)眼看向肅衣侯,眸中異色一閃而過。 似乎永遠(yuǎn)一副清清冷冷,寵辱不驚的模樣。 眾臣皆是一驚,這位沈太傅的確驚才艷艷,可兩國談判與舞文弄墨不同,讓他做隨軍參議,這能行嗎? 看出眾人疑慮,肅衣侯當(dāng)即轉(zhuǎn)身向眾人道:“非是本侯草率,可當(dāng)初沈太傅所作那篇《五國簡論》,諸位也是有目共睹的,況且沈太傅算半個北境人士,也多少知曉扶羌部族底細(xì),想來這朝中,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了。” 說完又向晉帝道:“況且,此事是以臣為主將,沈太傅不過是個隨行左右的參議罷了?!?/br> 晉帝沉吟了片刻,心知肅衣侯所說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況且南境季府近年來勢大,也是時候從朝中推出一個人與那邊抗衡了。 他閉了閉眼,隨即睜開眼睛看向沈之言:“沈卿,你以為如何?” 沈之言只是垂首,清冷著聲音道:“微臣愿為陛下分憂。” 晉帝看了他片刻,終是下了決心。 “好?!?/br> 眾人一聽,圣人都沒有疑慮了,那他們自然也只能垂首稱是了。 二人當(dāng)朝接了旨,晉帝又將他二人留下來密談了一上午才放他們離開。 沈之言與肅衣侯一前一后走在宮道上,前面的肅衣侯突然停住腳步,他轉(zhuǎn)頭看了沈之言一眼,問:“沈太傅..就沒有什么要問本侯?” 沈之言不卑不亢,垂眸道:“既是為國分憂,便是之言分內(nèi)之事,不敢有所疑問?!?/br> 肅衣侯噎了噎,半晌嘆了口氣,上下看了他一眼,才道:“還真是,跟你父親一樣。” 沈之言睫羽顫了顫,語氣終于有了幾絲起伏:“侯爺認(rèn)識下官的父親?” 宮道兩旁的樹木已經(jīng)逐漸開始凋零,二人踩過零星的枯葉一同并肩走著,肅衣侯沉默半晌,才在秋風(fēng)中緩緩開口:“君子之交吧?!?/br> 沈之言沒有說話,肅衣侯又指著前路道:“本侯記得,當(dāng)年本侯最后一次見到你和你的父親,還是在這條宮道上?!?/br> 沈之言聞言,眸中有一絲微怔,隨即看向眼前的宮道,眸光微轉(zhuǎn):“是么?” “是啊?!?/br> 肅衣侯感嘆道:“那時,京中下了徹夜的大雪,下了朝,我急步來尋你父親,想請他去喝個酒,遠(yuǎn)遠(yuǎn)便望見你父親和你從這條宮道上出了宮?!?/br> 他默了一默,“我那時想著,這酒便過些日子再吃吧,誰知道.....” 竟會是最后一面呢? 沈之言知道他想說什么,他便也不再說話,只是抬起頭看向遠(yuǎn)處,微風(fēng)吹起他的墨發(fā),他在微涼的風(fēng)中閉了閉眼。 肅衣侯長嘆一聲,隨即笑了笑,他拍了拍沈之言的肩,只道:“沈大人,回去好生準(zhǔn)備吧?!?/br> 他離開后,沈之言在廊橋上站了很久,最后起身離開。 各府小廝不能跟隨主子入宮,只能在進(jìn)宮門后一坐小殿等候。銅錢見沈之言從遠(yuǎn)處走來,顧不上跟人說話,連忙迎了上去。 兩人正要出宮門,便遇見了四公主姜妍。 姜妍今日穿了一件藕荷色襖裙,頭上釵環(huán)樣式也十分簡單,銅錢才看了一眼,便不免在心中嘀咕了一聲。 總覺得這位四公主今日這模樣熟悉得緊呢。 對了!他忽然想起來,這不就是長樂公主喜歡的打扮么? 銅錢一瞬間對她有了敵意。 不行,自家世子只能是六公主的! 姜妍見到他二人,忙從侍女手中接過一個盒子,她臉上帶著溫婉的笑,上前道:“沈太傅?” 沈之言身子微頓,隨即拱手行了禮便目不斜視的走開,姜妍慌忙攔住他,在他清冷的目光中咬唇道:“昔日承蒙太傅教導(dǎo)本宮的九弟,這是御膳房做的糕點(diǎn),還請沈太傅笑納。” 沈之言眉頭微蹙,銅錢見狀忙向她行禮,有些為難道:“公主還請收回吧,我家大人從不喜吃甜食的。” 姜妍臉上的笑意微僵,便只好尷尬道:“倒是本宮思慮不周了。” 沈之言態(tài)度客氣地行了禮,便領(lǐng)著銅錢出了宮門。 姜妍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忽然跺了跺腳,也起身跟了出去。 沈之言出了宮門,銅錢殷勤的替他打起簾子時,便聽得一旁的馬車忽然傳出一道女聲。 “沈之言!” 沈之言腳步一頓,他直起身子望去,見那馬車的簾子被兩只纖細(xì)的手指掀開,隨后,披著紅色薄披風(fēng)的姜妙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沈之言瞳孔微跳,垂在身側(cè)的手不自覺的伸了出去,意識到自己這個動作有些可笑,又收回了手,五指微握。 她眸光如水,提著襖裙向他小跑過來。 姜妙從紅葉手中拿過一個油紙包,兩手將它捧到他面前,獻(xiàn)寶一般對他道:“快趁熱吃,這是我來時在珍饈樓買的桃花酥?!?/br> 秋風(fēng)拂過,將她的鬢發(fā)微微揚(yáng)起,沈之言眉頭輕蹙,隨后極其自然地伸手將她的小披風(fēng)攏緊,又解了她松垮的披風(fēng)系帶,再用那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將系帶仔細(xì)綁好。 綁好后,他似乎還不滿意,又將她的兜帽拉起戴在她頭上,將她鬢發(fā)拂在耳后,才淡淡道:“公主怎么來了?” 語氣雖還是清淡,但卻難得軟了下來,與先前對著姜妍那冷冰冰的態(tài)度判若兩人 他指尖擦過姜妙的耳尖,帶起絲絲涼意。 姜妙心中一顫,耳根處如燒起了一團(tuán)火,她忙將手中的桃花酥遞過去:“父皇召我來的...你快試試這個甜不甜!” 她眸中有些期待,沈之言面色不改,指尖拈起一塊桃花酥送入口中,仔細(xì)將桃花酥全數(shù)吃完,才道:“嗯。” 姜妙似乎松了一口氣,她眼睛彎了彎,似乎有些的意,“我就說珍饈樓的桃花酥是京中最好吃的?!?/br> 說完她突然想到什么,問:“你下朝啦,要回去了嗎?” 沈之言看了一眼宮門,又垂眸看她,“微臣等公主一起回去?” 姜妙只是隨口一問,聽見他這么說,想到自己今日的來意,目光便有些閃躲。 她偏了偏頭,低聲道:“我今日入宮不僅要拜見父皇,還要去給皇后娘娘請安,想來也要一兩個時辰,你便先回去,不用等我了?!?/br> 沈之言還想說些什么,姜妙便退了幾步,側(cè)過頭躲開他的目光,朝他揮了揮手,便轉(zhuǎn)身向?qū)m門跑去。 而藏在一旁拐角處的姜妍臉色鐵青,指甲嵌入掌心,她看了看侍女手中的食盒,突然搶過來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第四十二章 已是八月的天氣,…… 已是八月的天氣, 坤寧宮殿前的桂花開得繁茂,淡黃色的花瓣又細(xì)又小,在風(fēng)中簌簌落了滿地。 坤寧宮內(nèi), 宮女們拿著竹盒摘著桂花,一襲繡著金紋的裙擺佛過滿地落花在庭前停下, 一看見來人,宮女們便趕忙放下手中活計(jì)紛紛行禮。 姜妙擺了擺手道:“勞煩往里間通報(bào)一聲,本宮來給皇后娘娘請安?!?/br> 那宮女聽罷, 面上露出了些難色,終是道:“公主,娘娘鳳體不適,您要不還是改日...” 姜妙一頓, 順手拍了拍披風(fēng)上的花瓣, 笑了笑道:“既然皇后娘娘玉體有恙,本宮這個做女兒的, 更應(yīng)該去看望一下才是?!?/br> 她領(lǐng)了紅葉往里走, 那小宮女急得跺了跺腳, 可又不敢出聲阻攔,正想再上前勸勸,岳皇后的聲音便從里間傳來。 “讓她進(jìn)來?!?/br> 姜妙往里看了一眼, 只看見屏風(fēng)后那隱約的人影,她默了一默,隨即解下披風(fēng)遞給紅葉,只身進(jìn)了殿中。 岳皇后坐在鋪著紫色軟墊的貴妃椅上, 手邊擺了幾個小竹籃,正有一下沒一下地?fù)熘鸹ā?/br> 岳皇后風(fēng)眼微挑,不由冷笑出聲:“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了?” 姜妙似乎沒看見她的冷眼, 她自顧自在小幾另一側(cè)坐下,又伸手撈過一個竹籃,也學(xué)著皇后的動作挑撿著。 岳皇后啪地一聲將手中的小籃摔在幾面上,向著姜妙怒目而視: “你這是在做什么?” 姜妙將手中挑好的桂花放在籃子中,她拍了拍手,看了渾身是刺的岳皇后一眼,隨即淡淡道:“娘娘看不出來嗎?長樂正在討好您啊?!?/br> 這下倒叫岳皇后愣了一愣,然而她馬上冷笑一聲:“本宮倒不知,長樂公主還需要來我坤寧宮做小伏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