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肅衣侯似乎料到他會來此,也不意外。 “你既選擇此時(shí)來見我,那必然是已經(jīng)有了抉擇?!?/br> 沈之言眼皮微抬,眸中冷淡, “從侯爺莫名在朝堂之上推舉下官為中軍參議開始,下官便無路可退了?!?/br> 北境全軍將領(lǐng)皆是肅衣侯的親信,對此事不可能全然不知,所以那日在城樓上,肅衣侯沒有阻止沈之言的請戰(zhàn),其實(shí)是有意讓他服眾。 與其說肅衣侯是在為他樹威,不如說他正在將沈之言與北境軍漸漸捆綁在一起。 如此若起兵,他縱是清白,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況且... 其中還有那個沈之言無法拒絕的條件。 肅衣侯不愧是曾叱咤風(fēng)云的一代軍侯,即使在太子統(tǒng)領(lǐng)北境的那幾年,他都能將自己的親信悄無聲息的送進(jìn)北境軍中。 太子回京繼承儲君之位,原北境軍統(tǒng)領(lǐng)張榮升被處死后,這北境又回到了他的掌控之中。 “不必那般看我?!?/br> 肅衣侯曲起食指敲了敲案桌,道:“十幾年前本候稱病辭官一事不假,可更多的,也是我們那位陛下對我起了疑心?!?/br> 手上動作一頓,他嘴角扯出一個怪異的笑容,“為了這一日,我已等了好久?!?/br> 沈之言看向窗邊燃著的爐香,絲絲青煙緩緩的飄散在空中,似幻似真。 良久,他收回目光,問:“侯爺恨皇上?” 肅衣侯臉上的笑消失了,半晌咳嗽一聲,道:“本候一生戰(zhàn)功赫赫,權(quán)勢在手,可沈大人知道,本候?yàn)楹螌幵笚壱磺袨椴活?,也必須做這件事不可嗎?” “其中緣由,本候說一句話,沈大人便明白了?!?/br> 沈之言側(cè)目,眸中露出寒光。 肅衣侯站起身子,緩緩走到窗邊前,他眼神混濁,似乎在回憶著很久遠(yuǎn)的事。 “寒瑤的母親,是前朝的大長公主,李令箏?!?/br> 沈之言瞳孔微縮。 李令箏。 誰人不知前朝那位禍亂朝政,控制皇侄,荒yin無道的大長公主? 似乎知道天下人是怎么評判這位公主的,肅衣侯哼了一聲,略帶輕蔑道:“一群庸俗的史臣,若不是令箏以女子之身撐著李家江山,那幼帝還能坐得穩(wěn)那龍椅?呵,竟還敢將那什么歡的邪藥編排在她頭上!何其可恨!” 沈之言沉默不語,肅衣侯說完,似乎意識到有些失態(tài),臉上又泛起滄桑的笑:“世人皆知本候是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一品軍候,可不知我也曾是前朝公主府中一個低賤的馬奴。” “人人說她養(yǎng)面首,戲朝臣,可其實(shí)他們不知,她與外人看來的不一樣?!?/br> 談到往事,肅衣侯臉上泛起一絲暖意,然而很快便沉寂下來。 “得她垂愛,是我一生中最值得回味之事,可我身份卑微,她也有她的責(zé)任,縱是兩情相悅又如何?隔在我她之間的,實(shí)在太多了。” “后來我發(fā)誓一定要往上爬,直到可以和她相配的那一天,所以我求她讓我去了軍營,可沒想到,回來時(shí)見到的卻是———” “她掛在城門上的尸首?!?/br> 肅衣侯狠狠地?fù)卧谝伪成?,悶聲劇烈咳嗽,平靜下來后也不看沈之言,又繼續(xù)說了下去。 “我那時(shí)真想殺了他!可我只是個小小的校尉,他已成了新朝的天子,身邊百官濟(jì)濟(jì),縱是在戰(zhàn)場上也有暗中保護(hù)他的親衛(wèi),我用什么殺他?” “我因此隱姓埋名,投在他的親軍之中,拼了這條命才一步步爬上來,爬到能與他肩并肩的征戰(zhàn),我想我要更接近他,我總要?dú)⒘怂?!?/br> 沈之言終于打斷了他,“侯爺——” “可是咱們這個陛下又豈是好相與的?那時(shí)候他對我起了疑心,我不能再冒這個險(xiǎn),因而趁著舊傷復(fù)發(fā)之際,辭官回了臨州?!?/br> 一席話,仿佛揭開了一段令人震撼的陳年的秘辛,肅衣侯說完,轉(zhuǎn)身看著沈之言,良久冷笑一聲道:“本候連自己的女兒也能利用,沈大人也不必認(rèn)為我是什么好人,可我等了半生,已是一只腳塔進(jìn)棺槨里的人了,若是此時(shí)再不能殺了他,我有何臉面下去見她?” 肅衣侯古怪的笑了笑:“為了情這一字,有些人什么都能做的出來,這一點(diǎn)沈大人也最理解,不是嗎?” 聽完他這些話,沈之言臉上沒有分毫波動,只道:“侯爺想取而代之?” “不?!泵C衣侯意料之外的搖頭道:“我這一生所求,不過是這一個執(zhí)念而已,除此之外,再無其他?!?/br> 他看著沈之言,頗有深意的笑了:“至于誰能取而代之,便是沈大人決定的事了?!?/br> 其中的言外之意,足以讓天下人心動。 而沈之言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眼,隨后道: “如此,下官知道該怎么做了。” ... 臨州城。 紅葉看見沈之言從院門外走來,她一愣,想起駙馬這幾日,常常隔兩天便會從漠州徹夜騎行到臨州,有時(shí)公主精力不濟(jì),陷入昏睡,駙馬便會在她床邊守上半個時(shí)辰,再連夜騎馬趕回漠州。 來回如此折騰,只不過是為了見公主一面。 方嬸和金嬸一直沒有露過面,問了銅錢,他卻露出驚懼的眼神連聲說不知道。 想來也只能是他的手筆。 一時(shí)百感交集,紅葉心中有些酸澀,“駙馬爺,您來了?” 沈之言一步跨進(jìn)院中,他眼下有些烏青,下巴上也冒出了些細(xì)青的胡茬。 曾經(jīng)那么遺世絕塵的他,如今竟也習(xí)慣了每日的這一身狼狽。 “公主呢?” 他的聲音有些啞,紅葉趕忙道:“公主方才睡下,駙馬,您要...進(jìn)去么?” 沈之言默了一默,隨即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我去看看她?!?/br> 屋內(nèi)暖意融融,隱隱有艾草的清香。 臨進(jìn)門時(shí),沈之言身子滯了滯,隨即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塵土。 他記得她不喜歡泥土的味道。 姜妙靜靜的躺在榻上,沈之言在她床邊坐下來,半晌伸出手指,緩緩描摹著她的臉頰。 流水一般的藥材送進(jìn)這座小院后,姜妙的病癥稍微穩(wěn)定了下來,他還未來得及欣喜,那位郎中卻說,這只不過是強(qiáng)留著她而已。 可他偏要強(qiáng)留住她,一想到或許會失去她,他就幾乎要痛不欲生。 他怎么敢不強(qiáng)留她? 半夢半醒之間,姜妙感覺有一絲微涼溫柔得落在自己臉上,她囈語了幾句,悠悠轉(zhuǎn)醒。 沈之言慌忙收回手,神情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吵醒你了?” 見是他,姜妙呆了片刻,隨即露出一個淡淡的笑。 “沈之言?!?/br> 沈之言握住她的手,指腹在她粗糙的手心摩挲著,低頭道:“嗯,我來了?!?/br> 姜妙用氣聲道:“扶我起來吧?!?/br> 沈之言頓了頓,隨即小心翼翼將她扶起,讓她靠在自己的懷中。 姜妙被他這般謹(jǐn)慎的樣子逗笑了,半晌歪了歪頭,問他:“我現(xiàn)在,是不是很丑?” 除了她臉上的肌膚之外,黑紋已經(jīng)蔓延到了她的脖頸。 姜妙覺得,她此刻一定很丑。 而沈之言卻將下巴抵在她頭頂,毫不嫌棄的執(zhí)起她的手在自己唇邊吻了一下。 “不丑?!?/br> 他笑了,似乎覺得這個回答很單薄,便絞盡腦汁道:“公主是京城第一美人?!?/br> 姜妙虛弱地捶了他一下,撇嘴道:“你騙我。” “我現(xiàn)在一定是長安第一丑女了?!?/br> 沈之言握住她作亂的手,垂眸道:“那我便是長安第一丑女的丈夫。” 姜妙一愣,隨即做出生氣的模樣,咳了兩聲道:“你都不否認(rèn)我的話了,是不是不愛我了?” 說完自己都沒忍住,縮在他懷中癡癡地笑。 沈之言也笑,笑完眸色暗淡下來,半晌摸了摸她的頭道:“我找到一個名醫(yī),他們都說醫(yī)術(shù)很好,一定能治好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姜妙沉默下來,猛地咳嗽了幾聲,道:“沈之言,藥很苦的。” 沈之言閉了閉眼,忍住心中的心疼,將臉貼在她頸處,是一個依賴的姿勢。 “我知道,我知道的?!?/br> “就當(dāng)是為了我,好不好?” 姜妙沉默下來,她何嘗不知道他只想抓住任何能讓她活命的機(jī)會呢。 “那人你也認(rèn)識的,是靖州的那位鄭叟,你還記得嗎?他可是藥王谷唯一的弟子,一定能治好你,你以前也很喜歡他家的孫女...” 自從她病后,沈之言的話便變得多了起來,似乎怕她拒絕他一切可能救她的嘗試,所以用多話來掩飾他內(nèi)心的恐懼。 姜妙閉了閉眼,終是道:“好。” 明知是一場徒勞,她哄哄他也好。 沈之言似乎松了口氣,抱著她的力道緊了緊,姜妙感覺到他身上的疲倦,她心中一疼,問他:“你一會兒還回漠州嗎?” “不回了?!?/br> 沈之言回答的很快,“我先送你去靖州?!?/br> 姜妙習(xí)慣性摸了摸他的青絲,卻忽然眼中一疼。 他發(fā)尾如霜,竟白了一小片。 喉嚨瞬間被鎖緊,姜妙張了張嘴,竟沒能說出話來,最終拼命忍下那股淚意,問他:“很累嗎?要不要睡一會兒?”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