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寧開門進(jìn)來，沒開燈，對著床上那一團(tuán)明顯的鼓包，小聲地喊了兩聲檸檸。

    康以檸不知道她有什么事，但還是乖乖地控制了嗓音里的顫抖，輕輕地嗯了一聲。

    賀寧一聽到這個聲音就知道，她早就醒了。

    換做平時的康以檸，早就在她接電話的那一刻，就會沖出房間，對著她mama長mama短地逗她開心了。

    而現(xiàn)在..

    看著床上那明顯防備的姿勢，賀寧只覺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

    然而事態(tài)緊急也著實容不得她多解釋，賀寧強忍著心里的痛楚，溫和問，“和mama一起去松城嗎？”

    -

    簡單地收拾了兩件衣服，康以檸提了個登機(jī)箱下樓，康澤也在這個時候回來了。

    凌晨的露氣帶著鋒利的涼意，隨著他進(jìn)門的動作刮了進(jìn)來。

    “大晚上的這又是怎么了？”

    賀寧沒有回答，拿了車鑰匙就要出門。

    康澤眉心緊蹙，“我在跟你說話?！?/br>
    賀寧按下車輛解鎖鍵，平穩(wěn)的嗓音里壓抑著風(fēng)暴，“檸檸，晚上冷先上車。”

    康澤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還以為她突然要把孩子帶走，擋在門邊一動不動。

    “還有一個星期就要開學(xué)了，你這是..”

    “我讓她先上車?。?！”

    難堪的沉默蔓延在這個熟悉的空間里，康以檸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像個不知去處的看客。

    這樣的場景下，康以檸忽然想起了那句——

    不管多大，在父母面前，孩子永遠(yuǎn)都是孩子。

    她一直以為這是一句再溫暖不過的話了，但此刻，她只覺得。

    這是一道天塹。

    拖著行李，康以檸上了車，外面不知道什么時候下起了蒙蒙細(xì)雨。

    透過車窗，她能看見賀寧和康澤在爭吵。

    明明那么劍拔弩張，卻又頹喪得，像是每個人都背了千斤在身上。

    距離不算太遠(yuǎn)，隱隱傳來的只言片語讓康以檸拼湊起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就在今天下午，賀寧鬧過病房離開之后，康至謙打了一個長途電話給外公。

    話里話外都指著賀寧和康以檸謾罵，用詞狠毒難聽，當(dāng)即外公就氣到暈厥。

    舅舅賀昭回到家，看到老人摔倒在地嚇得魂不附體，趕緊開車把人送到醫(yī)院急救。

    好在他回去的時間早，這才沒有發(fā)生大事。

    只是老人身體本身就不好，這段時間又勞心勞力，一直到凌晨才蘇醒。

    聽了他講述，賀昭當(dāng)即氣得恨不得飛到榕城和康澤打一架。

    原本立馬就想打電話給賀寧詢問，這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外婆忽然病情惡化，醫(yī)生又連下了三次病危通知書，一直拖到現(xiàn)在才有口喘氣的時間，賀寧也就才剛知道。

    漆黑天幕下兩束遠(yuǎn)光燈照得很遠(yuǎn)，高速公路上斜飄著交織雨絲悄然無聲，車內(nèi)同樣一片死寂。

    或許是因為吵不出結(jié)果覺得累了，也或許是因為康澤在開車不能影響心情，賀寧從上車以后就一直看著窗外，沒有繼續(xù)和他爭執(zhí)。

    路過休息處賀寧提出和康澤換著開，他也沒同意。

    五個多小時的車程漫長而尷尬，窗外是一望無際的筆直長路，康以檸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

    再度醒來，是被賀寧叫醒的。

    松城的天氣比榕城要冷很多，肥厚的云層遮住了所有的陽光，干燥的冷風(fēng)刮在臉上如刀鋒狠辣。

    康以檸下了車，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醫(yī)院的地下停車場。

    三人沉默地上了電梯，進(jìn)病房的時候，賀昭正在喂外公喝水。

    見到他們的那一瞬，賀昭明顯愣了一下，同樣滿是疲倦的臉上頓時暴起怒容，壓抑不住的咆哮從喉間涌出。

    “你來干什么？”

    康澤站在門邊，像個失敗者一般低了頭，“對不起，這里面有誤會，我可以解釋?！?/br>
    大概所有的孩子都舍不得看自己父母如此卑微的一面。

    康以檸無聲地紅了眼圈，一步一步，慢慢地退開了這個，讓她心疼到窒息的地方。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我們不止這樣

    外婆是在第二天下午離開的。

    枯瘦了很久的人忽然有了精氣神, 淡色的眼球慢慢移動著，在每個人臉上停留的時間都很長, 像是要把所有的細(xì)枝末節(jié)都刻在心里，不能忘記。

    康以檸站在床尾，刺疼的眼睛還在源源不斷地往下掉眼淚。

    所有的壞事像是都集中到了這短短的一個星期里，超出了她所能思考承受的范圍。除了哭，沒有別的能做。

    “檸檸?！钡腿峋徛穆曊{(diào)一如既往，卻不怎么能聽見聲音。

    外婆微抬了手，康以檸趕緊上去握住，猶如枯枝的一把。

    “不哭了, 這么好看的小姑娘哭起來太可惜了，笑著多好呀?！?/br>
    外婆躺在病床上，眼神溫柔而不舍。

    雖然沒有力氣, 也很痛苦, 但她依舊靠著最后一點愛人的心, 努力把話說完。

    “外婆活到這么大歲數(shù), 該干的事情都干完了，想看到的也都看到了, 不必為外婆傷心, 只要你好好學(xué)習(xí)，好好長大, 以后把外孫女婿帶來給外婆看看，就好了?！?/br>
    康以檸拼命點頭，喉嚨里的滯澀感猶如卡了塊骨頭, 卻還是努力地想讓外婆再聽一聽她的聲音。

    “我..我會好好，學(xué)習(xí)，好好聽, 聽話的，外婆?！?/br>
    外婆拉了拉唇角，像是想笑，手指在康以檸掌心里虛虛一握，“好孩子。”

    接下來的時間里，外婆喊了所有人的名字，就像是一段段簡短的告別詞，承載著她在此之后，所有力所不及的牽掛和期盼。

    賀寧是最后一個。

    面對這個看似溫和實則倔強的大女兒，外婆所有的擔(dān)憂都藏在了笑眼里，“你就是最不省心的了?！?/br>
    慢慢地看了一眼康澤，外婆輕輕地嘆了口氣，“兩個人過日子不容易，有什么事好好商量，不要任性。這么大人了，以后我管不到你了，要好好走好每一步。”

    雖然大家心照不宣地瞞著外婆康家發(fā)生的事情，但老太太耳聰目明了一輩子，到最后一刻都想勸解家人和睦。

    最能體會老人心情的賀寧在這一刻，泣不成聲。

    -

    這是康以檸第一次面對離別。

    在這樣不安且混亂的情況下，她以為自己會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卻因為外婆最終的那幾句話而堅強了許多。

    外公外婆幾十年感情伉儷情深，外婆去世以后外公悲慟欲絕，賀寧也幾乎崩潰。

    賀昭常年不在國內(nèi)，很多方面都已經(jīng)脫節(jié)，最后還是康澤一手cao辦的后事。

    賀寧雖然對他還是冷冰冰的沒一點往日的樣子，稍有不順也總是能發(fā)好大的脾氣，但好歹也沒再提要趕他離開。

    塵埃落定之后，康澤人瘦了一圈，也愈發(fā)沉默寡言。

    賀寧不放心外公一個人生活在松城，想把老人接到榕城一起生活。但外公說什么都不愿意去，只想一個人清凈地待在松城養(yǎng)老。

    賀寧勸了好幾次都得不到肯定答案，只能作罷。

    賀昭回了國外，康澤也早該回去上班，卻不知緣由地一直拖著，沒有走。開學(xué)的日子近在眼前，一家三口坐上車，依舊由康澤開回了榕城。

    接下來的日子不算好也不算壞。

    父母的關(guān)系既沒有緩和也沒有沖突，康家也完全了無音訊，表面上看似乎風(fēng)平浪靜，但總有一股風(fēng)雨欲來的陰翳感。

    秦可寶知道康以檸外婆去世心情不好，每天都變著法兒地講笑話做蠢事逗她開心。

    溫語的老段子依舊發(fā)著，就連吳頌，都會紅著臉問她要不要打游戲。

    康以檸笑著，眼神卻一點點黯淡下去。

    就在她以為日子將會一直這樣持續(xù)下去的時候，某個天氣很好的周六下午，坐在客廳里的賀寧忽然叫住了下來倒水喝的康以檸。

    “過來陪mama坐坐吧？”

    康以檸抓著杯子的手一緊，即將窺得真相的預(yù)感令她忐忑，卻并不想跑。

    依言坐在了賀寧身邊，卻久久沒聽到聲音。

    所有人都知道溝通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方法，但就像康以檸之前想過的那樣，家里的事情盤根錯節(jié)猶如帶刺的荊棘。

    要把它一點一點掰出來說清楚，把自己的傷口，自己的想法如實地告訴別人，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知道賀寧的難處，也想說算了，抬頭對上視線的那一刻，卻被她眼睛里的傷心所刺痛。

    這一眼就像是一個催促信號。

    賀寧回過神，“我知道你奶奶跟說了很多不好的話，mama這段時間情緒不好，也一直不知道該怎么跟你去說這件事，讓你難過了這么些天，mama先跟你道個歉?！?/br>
    “……”

    “對不起，檸檸。”

    那三個字的重量猶若千斤，康以檸心口一疼，鼻尖泛酸。

    “關(guān)于那個孩子，是mama和他沒有緣分，和你沒有關(guān)系的。”賀寧悄無聲息地吸了口氣，喃喃道，“真的要怪，只能怪我自己。”

    “……”

    “那個時候家里才剛有起色還不算很好，你爸天天在外面跑工程，我懷著孕帶著你，辛苦是辛苦，但一個人其實過得挺好的?！?/br>
    這是賀寧第一次提起過去，康以檸聽得很認(rèn)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