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汗山歠仇水上游。

    上萬部鮮卑部落圍水而居，一座龐大如宮殿般的牙帳矗立在彈汗山山腳。

    牙帳外，穿皮甲戴皮帽，腰跨彎刀、背弓箭的雄壯胡人將牙帳團(tuán)團(tuán)圍住，牙帳百步內(nèi)除這般制式武士再無他人。

    牙帳內(nèi)，手臂粗的牛蠟燭燃燒著，搖曳的燭光照耀下，牙帳內(nèi)除了狼牙、牛角、熊皮、虎牙，再無其他裝飾物。

    帳內(nèi)坐著數(shù)十位鮮卑貴族皆沉默不語，這些平日里跺跺腳都讓鮮卑草原抖三抖的人物，此刻如規(guī)矩的孩童一般看著主位上的那人。

    一個虎背熊腰，絡(luò)腮胡，濃眉大眼，鷹鉤鼻的漢子，漢子臉上有一道從左眼到左耳的疤痕，如果不細(xì)看，甚至看不到大漢左耳少了一半。

    這位就是擁有東西萬里，南北兩千里大草原的鮮卑帝國的主人，鮮卑大單于檀石槐？

    “都說說該怎么應(yīng)對漢軍此番進(jìn)擊？”

    檀石槐低聲問道。

    牙帳內(nèi)鮮卑貴族相互看看又欲言而止，雖然這些年鮮卑人縱橫草原所向無敵，可草原上一位霸主匈奴人的遭遇仍歷歷在目，一部分內(nèi)附，一部分北遁，遺產(chǎn)全被鮮卑人接受。

    如今的鮮卑比匈奴更強(qiáng)大嗎？不盡其然。

    自匈奴分裂，只要漢軍朝草原用兵，草原諸部無不大敗虧輸。

    比如西邊的羌胡，再比如十一年前檀石槐第一次糾集匈奴、烏桓人第一次對大漢進(jìn)行試探性進(jìn)攻，結(jié)果被張奐大敗。

    雖說鮮卑損失甚小，可卻打消檀石槐欲成冒頓之偉業(yè)，專心掃蕩草原，又將鮮卑分為三部，立三部大人，大人下又分大帥，大帥下有小帥。

    初步將鮮卑松散的部落聯(lián)盟朝中央集權(quán)方向過渡。

    十一年來，鮮卑年年入侵，可朝廷被牽扯在涼州羌族叛亂漩渦中不能自拔。

    沒成想，西涼稍平，漢庭就把目光對準(zhǔn)鮮卑。

    不過如此也好，十一年的集權(quán)讓檀石槐逐漸明白一個道理“打江山易，坐江山南”，鮮卑帝國邊境不可謂不大，控弦數(shù)十萬，若這數(shù)十萬皆為自己所用，又怎會有十一年前的慘敗。

    檀石槐越加羨慕漢庭的制度，這些年檀石槐沒少搜羅漢朝名士為自己所用，可成效甚微，唯有些許破家滅門的讀書人來投，已然被檀石槐視為珍寶。

    若想得天下，必須得集權(quán)，若想集權(quán)，必須得打破部落制，而打破部落制就要滅掉在座的這幫老頑固。

    “既然大家都不想說，那本單于只好點(diǎn)名?！?/br>
    檀石槐陰冷的朝牙帳內(nèi)數(shù)十位鮮卑貴族一掃，最終把目光定在左首須發(fā)皆白的老者身上，問道:“拓拔老大人，您乃吾鮮卑有名的智者，縱橫沙場數(shù)十載，何以教本單于？”

    能被檀石槐稱之為老大人，老者的身份自然尊貴，這位老者在檀石槐還未成名時便以貴為大帥，在東部鮮卑威名遠(yuǎn)播，就連檀石槐那該死的父親投鹿侯都曾在其麾下作戰(zhàn)。

    拓拔蓋，就是這老者的名字，不僅是東部鮮卑最大部落的頭領(lǐng)，更是有名的智者，最先響應(yīng)檀石槐在檀石槐立單于庭，又大力支持檀石槐的改革，又借力把東部鮮卑弄成自家的自留地。

    檀石槐深恨之，可苦于沒有把柄，只能一忍再忍，更何況他娶了拓拔蓋的女兒為閼氏，還為其生下嫡子和連。

    “大單于，老朽竊以為漢軍不可力敵，十一年前的事不可不提防。”

    拓拔蓋雖須發(fā)皆白，可聲音卻極其洪亮。

    其話音一落，其余的鮮卑貴族紛紛附和道:“大單于，拓拔大人所言極是?！?/br>
    “哼！你們的意思是要降？”

    檀石槐一聲怒哼，鮮卑貴族頓時噤若寒蟬，畢竟檀石槐手段狠辣，多少草原部落因其一句話而永久在草原消失。

    拓拔蓋見狀，道:“單于，老朽的意思并非是要降，而是要講，漢人說的兵法。”

    “是極，是極?！?/br>
    諸鮮卑貴族紛紛附和:“不是要降?！?/br>
    “兵法自然是要講的，紫云先生。”

    檀石槐看向右首看似快要睡著身穿胡服的漢人輕聲喊道。

    紫云先生聞言猛地睜開眼，道:“大單于，有何吩咐？”

    檀石槐柔聲道:“紫云先生，各部大人皆贊同與漢軍一戰(zhàn)，您不妨說說您的作戰(zhàn)計(jì)劃?！?/br>
    “不敢?！?/br>
    紫云先生連道不敢，起身道:“既然諸位大人想要聽聽某的想法，那某姑且一說，諸位大人姑且一聽。”

    “先生不必謙虛，您且說，本單于倒看看鮮卑有何智者敢反駁先生的高論。”

    檀石槐跟紫云先生的雙簧，明眼一看就明白，自然騙不過拓拔蓋這等老油條。

    “田晏、夏育皆破羌名將，事從段公紀(jì)明，段紀(jì)明的威名，大家都不陌生吧！”

    紫云先生滿臉笑容的問道。

    “哼！”

    有鮮卑貴族不滿，有些不屑一顧。

    哼聲剛出就惹來檀石槐嚴(yán)厲的眼神，趕緊把頭顱低下，生恐被檀石槐惦記住。

    檀石槐厲聲道:“有何異議？等先生說完再說，如再有誰打斷先生的高論，皆殺?！?/br>
    諸鮮卑貴族顫顫巍巍不敢言。

    檀石槐方復(fù)對紫云先生道:“先生請繼續(xù)講。”

    “多謝大單于?！?/br>
    紫云先生先朝檀石槐施了一禮，復(fù)道:“段公雖賦閑在家，可朝廷對其多有禮遇，故田晏、夏育起，二人雖未盡得其兵法，然也得七八，不可小覷，故不可硬碰，只能智取?！?/br>
    “先生所言極是。”

    拓拔蓋聞言撫須道。

    他一直以為漢人不會真心為鮮卑出力，如今一看，也許自己太狹隘。

    紫云先生朝拓拔蓋頷首示意:“要智取，兵法不過里間、驕兵，某曾商人言:田晏因罪入獄而后復(fù)起，料想其必投靠中常侍?！?/br>
    紫云先生說到中常侍時咬音很重，臉部也有些猙獰色，不過很快被其掩蓋住，道:“里間已不可用，其他則是驕兵，田晏用兵以勇著稱，若大單于將單于庭留給他，其必會生出勒馬燕然、封狼居胥的念頭，輕騎而出，輜重必在后，若大單于此時擊其輜重，漢軍將不戰(zhàn)而敗?！?/br>
    檀石槐不是第一次聽到紫云先生的計(jì)劃，可再次聽到仍覺得此乃妙計(jì)。

    拓拔蓋眉頭有些微皺，道:“先生之計(jì)乃妙計(jì)，可怎樣才能保證田晏生出勒馬燕然的念頭，如果其收兵而還，咱們輕易丟掉單于庭，可就讓人笑掉大牙。”

    “是??！你怎么保證田晏會追擊，你又不是他?！?/br>
    鮮卑貴族逮到機(jī)會七嘴八舌的抗議，他們或許看似是檀石槐改革的既得利益者，可同樣損失非小。

    “閉嘴！”

    檀石槐冷喝，議論聲頓時戛然而止。

    紫云先生這才慢悠悠道:“故才需要各部大人將部落內(nèi)少年、婦孺、財(cái)物先行撤到燕然山，哪怕是為了財(cái)物也不得不追擊至燕然山?！?/br>
    “這怎么行？你明明是拿大鮮卑的底蘊(yùn)作誘餌。”

    “是??！你安的什么心吶！某看你是漢人的jian細(xì)吧！”

    “單于，某請斬此獠，后與漢軍決一死戰(zhàn)?！?/br>
    “對，單于，請斬此獠，后與漢軍決一死戰(zhàn)?！?/br>
    “……”

    議論中，鮮卑貴族意見終于統(tǒng)一起來。

    拓拔蓋有些痛苦的閉眼，真是一幫廢物！

    檀石槐冷哼道:“你們有把握一戰(zhàn)而勝嗎？”

    “呃！”

    鮮卑貴族皆語噎。

    “既不能一戰(zhàn)而勝，那你們的部落、財(cái)物、奴隸還能保住嗎？”

    檀石槐用陰鷙的眼神將所有的鮮卑貴族掃視一遍，鮮卑貴族左右看看，相顧無言。

    拓拔蓋說聲道:“大單于所言極是，把部族財(cái)物、老幼送往燕然山，縱然某等一敗涂地，鮮卑依然有火種能活下來，只要田晏等人追擊，此后漢境九郡皆為某等的獵場?！?/br>
    拓拔蓋一番話，讓紫云先生對其另眼相看，這位能在匈奴、鮮卑政權(quán)交替的年代屹立不倒，的確有其獨(dú)特的眼光。

    “大單于，某愿把部落內(nèi)的財(cái)物、婦孺都送往燕然山?！?/br>
    拓拔蓋一表態(tài)，其余的鮮卑貴族無奈陸續(xù)表態(tài)。

    牙帳會議結(jié)束后，鮮卑貴族皆面色憂郁的離開，檀石槐陰冷的臉色第一次露出笑容，此一戰(zhàn)務(wù)必把鮮卑頑固勢力一掃而清。

    “先生，一切如你所料，如今有幾分把握可破漢軍?！?/br>
    檀石槐小心問道。

    此戰(zhàn)涉及到鮮卑國運(yùn)，由不得他不小心。

    紫云先生道:“已有六成，如果大單于留檀縱王子守牙帳，組織各部殘兵與漢軍血戰(zhàn)，則有八成希望?！?/br>
    檀石槐聞言臉色一變，檀縱可是他的長子，為人仗義、勇猛而又多智，可是檀石槐心目中的頭號繼承人，最關(guān)鍵的是他的母親是個奴隸。

    這就代表母系勢力不足，不想和連背靠拓拔部落，若和連即位，這單于之位是檀石槐一系，還是拓拔一系，真說不好。

    “先生，真的如此嗎？”

    檀石槐有些不舍的問。

    紫云先生陳懇的道:“大單于，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若想讓鮮卑部落擰為一股繩，檀縱王子必須得血戰(zhàn)牙帳?！?/br>
    “好。”

    檀石槐差點(diǎn)把一口鋼牙咬碎，可他畢竟是一代梟雄，此戰(zhàn)不勝，鮮卑帝國將一蹶不振，檀縱能不能活，還是兩說。

    可他死，鮮卑帝國將再無敵手。

    那他就只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