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節(jié)
像是表面灑滿糖霜的蜜餞,里頭確實爛壞的果子,一口咬下去,又苦又澀。 但也是這種味道,來回拉扯她的理智,讓她于即將淪陷之際,又深深吸一口氣。 沒多久,李縉自屏風(fēng)后走出來。 他披散著頭發(fā),眉眼含笑:“若是不累,幫我擦擦頭發(fā)吧?!?/br> 他主動給她臺階下,司以云點點頭,拿過白色的布巾,李縉坐在床邊,她半跪在床上,帶著虔誠,從他濃密的頭發(fā)慢慢擦下來,直到發(fā)尾。 她擦得很柔很慢,隨著手臂的動作,淺淺的鼻息噴在李縉頸部和手臂上。 李縉平靜地目視前方,喉頭滑了滑。 過了好一會兒,那鼻息停在他手臂上,他回眸,司以云終究還是抵不住,靠在他手臂上睡去。 她手上還抓著白色的巾帕,李縉輕柔地拿下巾帕,扶著她躺下。 他伸手捏著她的耳垂,如畫眉眼中,浮現(xiàn)戾色。 沒有待多久,半個時辰后,他離開了。 而過了半盞茶的時候,司以云才慢慢睜開眼睛,她順著他剛剛撫摸她耳垂的力度,也放在自己耳上。 不對勁。 腦海反復(fù)回想起喜鵲的話,還有那個老嬤嬤,本來從不在意的事,因為這件事,占據(jù)她的腦海。 齊王府本來真的有兩個公子嗎? 不可能,司以云搖搖頭,她心想,都是巧合,如果真的有這回事,李縉渾身沒有瑕疵,耳朵如玉雕,沒有所謂痕跡。 對耳朵的執(zhí)著,可能是因為胞弟的逝去。 不過,出生教坊司的她,與那些大家閨秀不一樣的是,她見過足夠多的世面。 比如有一種東西,能夠掩藏瘢痕,是教坊司的女。妓們向往之物,就是教坊司mama,也收藏著一塊,以備不時之需。 價值千金的人。皮。 那李縉到底是不是李縉?可是,沒理由。 司以云猛地?fù)u頭,她覺得自己瘋了,怎么會把這些事串起來呢?簡直比寫戲折子的書生還敢想。 平日里,她心思太細(xì),心思九曲回腸,好處自然躲過不少劫難,在教坊司里,是一種自保的手段。 壞處當(dāng)然也有,那就是容易多想。 她吐一口氣,強讓自己忘掉聯(lián)想,終于在極其疲憊之中,陷入深睡。 如果不是又發(fā)生一件事,這一荒唐的想法,早在她腦海里塵封,不會再被提起,而不會像一根斜刺,突然戳進(jìn)她心里。 春走夏至,又一年端午。 比起去年兩廣大旱,流民民不聊生,如今,在近半年的撥。亂反正之后,百廢待興,天下欣欣向榮。 不過,這一切都和京城沒有大關(guān)系,不管興衰幾何,這座城市總是繁華又熱鬧。 司以云征得李縉同意,帶著喜鵲和黃鸝到外頭,先看過龍舟,吃粽子,回頭,她到那熟悉的江口。 她不知道碧螺是具體在哪個地方死的,只能挑一處地方,讓著喜鵲架火盆,一張一張地?zé)堝X。 喜鵲問:“主子,今日是誰的忌日?” 司以云想了想,說:“一個好姑娘?!?/br> 可惜,她護(hù)不住那位姑娘。 她們沒有在東宮外待多久,作為侍妾,能得李縉準(zhǔn)許出東宮,已然是天大的恩寵,須得把握度,不可再冒進(jìn)。 回東宮前,司以云讓喜鵲和黃鸝買許多粽子,封好賞銀,分給青云院的下人。 宮人們一個個喜洋洋的,其中一個老嬤嬤更是雙手合十,祝道:“主子這般心善,一定很快會有小皇孫。” 說到孩子,這么久來,司以云的肚皮都沒動靜,皇宮與東宮看在眼里,背地里會有些風(fēng)聲,她倒不介懷。 老嬤嬤繼續(xù)說:“老婆子沒什么本事,倒是懂點女人之道,到時候,小皇孫的乳母,老婆子定會把關(guān)!” 司以云不是很有興致,她強撐著笑容:“那我在這謝過嬤嬤。” 突然,她想起什么,叫喜鵲:“你拿些粽子,去找那位從王府到宮里的老嬤嬤吧,這過節(jié)的,也不知道有沒有人想起她?!?/br> 喜鵲撓撓頭:“哪位老嬤嬤?” 司以云說:“你以前說過,是皇后娘娘的奶娘那位?!彼A送#a充一句,“她好似有點瘋?!?/br> 喜鵲一拍手:“哦,是她,可是她過世了?!?/br> 司以云愣?。骸笆裁??過世了,什么時候?” “好多天之前吧,那時候剛?cè)氪海毕铲o說,“那天被人發(fā)現(xiàn),嬤嬤在打水時,掉入井中,后來那口井被填了,新挖一口?!?/br> “哦?!彼疽栽颇X袋有點空,重復(fù)道,“過世了啊……” 黃鸝給司以云斟茶:“主子心腸軟,不過人各有命,是沒辦法的事?!?/br> 是啊,人各有命。 一個許久沒出現(xiàn)的想法,像一本落下灰塵的書,隨著知道老嬤嬤的去世的消息,突然被翻開。 司以云明知荒謬,但若窺得一角密事,不得不多想。 或者說,她跟著李縉太久,知道并非所有事情,都和表象看起來那般,老嬤嬤的死,像是掩耳盜鈴。 到了夜里,司以云在看書,推門聲響起,李縉的靴履跨進(jìn)門檻。 今年因改朝,春獵推遲到端午,所以李縉白天去了獵場。 離開獵場,他直接朝這邊來,身上的勁裝勾勒出清晰的腰線,少幾分溫潤,單是看那高大的身材,只覺仿若利刃,向來漂亮的眉眼,更如精雕細(xì)琢的璞玉,流光溢彩。 這般端方公子,見者無不道聲好。 司以云愣了愣,她放下書,站起來相迎,一邊為他解下護(hù)腕:“妾身以為太子爺不來了?!?/br> 李縉笑了笑,說:“不來你這,我睡獵場?” 這倒是事實,宮人都說,太子良娣司氏盛寵不衰,若非很忙的事,李縉一定會到青云院,不知情的,還以為她是太子妃。 司以云有自知之明,不奢望當(dāng)上太子妃,只求這種日子能夠過久一點。 今天,卻有點心神不寧。 李縉躺在床上,拍著司以云的背脊,主動說起獵場的事:“打了一頭白狐貍,沒壞它的皮子,叫人剝下來,好好處理一番,秋天一到,你就能穿上狐襖子?!?/br> 司以云眼波流轉(zhuǎn):“多謝太子爺?!?/br> 她張張口,意識到自己居然想問瘋嬤嬤的事,眉心狠地一跳。 李縉一定不喜歡她問這些,他們?nèi)缃駶馇槊垡?,她就是覺得困惑,也不能貿(mào)然開口,將美好打破,不是聰明人的做法。 可是,這件事堵在她心口,不上不下的,也讓她有點焦躁。 她只是想聽李縉說,他確實有個胞弟,然后,胞弟已經(jīng)意外逝去,只要從他口中聽到這樣的話,她絕對不會再追究。 李縉發(fā)覺她的猶豫,手指捧起她的臉,問:“不喜歡狐皮?” “不是,”司以云目光含情脈脈,“太子爺獵的狐皮,妾身怎么會不喜?!?/br> 她發(fā)覺,自己這般眼神,李縉很受用。 他低笑一聲,眼角眉梢禁不住的喜意,雙眼溫柔又多情,聲音也輕起來:“肯定很適合你。” 司以云笑了笑:“那妾身明日去瞧瞧那狐皮?!?/br> 李縉應(yīng)聲好。 他微涼的唇蹭蹭她耳尖,呼吸逐漸guntang,順著她耳朵到臉頰,再咬上她的嘴唇。 一年多了,他們已經(jīng)無比契合。 這是司以云夢寐以求的日子。 但是,她還是在想一件事,李縉不曾碰過笛子,她曾在命懸一線后求過,但是,李縉拒絕了,而且也不愿再提,她是聰明人,當(dāng)然也不會提。 只是,偶爾在夢中的笛聲,都漸漸模糊,變成李縉有規(guī)律的呼吸聲。 那翩翩白衣少年,如今變成玄服男子,眉眼是一樣溫潤多情,只是,前者伸出手,將她從泥沼里拉出來,后者走近一步,他臉上雖然帶著溫和的笑,按住她的肩膀 推她回暗無天日之地。 “轟”! 一種踩空的感覺,叫司以云猛地睜開眼睛,她的心跳得極快,幾乎就到喉嚨口,深深呼吸幾下,才壓下心悸。 在黑暗中,她纖長的睫毛微微顫抖。 窗外響起雷聲轟鳴,是吵醒她的罪魁禍?zhǔn)字唬魂囮嚨?,外頭要下雨了。 可是,雷聲卻不是唯一的原因。 她知道,即使她再找借口圓這件事,告訴自己,是自己多想,可是,冥冥之中,有什么揪住她的心臟。 或許,從去年端午開始,她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過懷疑。 而喜鵲的話,是一顆種子,埋入心底里,生根發(fā)芽,蹭蹭往上生長。 過去讓她覺得不合理的地方,都被拋出來,赤裸。裸地擺在她面前。 吹笛的白衣少年,那么干凈,他含著淺笑,站在畫舫上,她見過他手上捏著魚食,一點點灑入江面。 他是慈悲的,那種溫柔,從骨子里透出來。 而現(xiàn)在的李縉,他與記憶里的少年,有一道鴻溝般的斷裂。 他用慈悲掩飾心狠手辣,又用他的心狠手辣,來裝飾慈悲,一個既矛盾,又融合的人,她本以為這就是真實的李縉,但如果不是呢? 如果,李縉真的有胞弟呢? 并且,李縉不是李縉呢? 這個大膽的想法,結(jié)合一年來觀察到的細(xì)小漏洞,真真正正的,在這個黑夜里,鉆進(jìn)她的腦海里。 如蟲蠹,蠶食她的理智。 有些事,仿若天注定,她著魔地糾纏在這個念頭,腦海里有一桿秤,鐵塊秤砣代表李縉是合理的,鐵盤裝著種種不合理的證據(jù)。 最終,不合理的那一方,傾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