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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巴黎圣母院在線閱讀 - 第29節(jié)

第29節(jié)

    ......我深陷在淤泥中,沒有立腳之地.

    在合唱之外,同時有另外一種聲音,在主祭壇的梯級上哼著那支悲哀的獻歌:

    誰聽我的話并深信派我來的人,誰就能永生,不是來受審判,并且死而復生.

    幾位老人隱沒在黑暗中,為這個美麗的生靈在遠處歌唱,為這個洋溢著青春和活力,被春天的溫暖空氣撫愛,被燦爛陽光照耀著的生靈歌唱,這就是追思彌撒.

    人們肅穆地靜聽著.

    不幸的姑娘魂不守舍,仿佛她的目光和思想都消失在教堂黑暗的深處.她那蒼白的嘴唇在翕動,好象在祈禱.劊子手的隸役走到她跟前扶她下囚車時,聽到她低聲反復念著:弗比斯.

    她的雙手被松了綁,從囚車上下來,身旁跟著她的是山羊;山羊也松了綁,感到自由了,歡快地咩咩叫著.他們讓她赤著腳,在堅硬的石板上一直走到大門的石階下.她脖子上的粗繩子一直拖到背后,活似一條蛇跟在她身后.

    這時,教堂里的合唱停止了,一個碩大的金十字架和一排蠟燭在暗影中搖曳起來,聽得見身著雜色服裝的教堂侍衛(wèi)們槍戟的響聲.一陣子后,一長列穿無袖長袍的教士和穿祭披的副祭唱著贊美詩,莊嚴地朝著犯人走來,在她及眾人跟前排起了隊.可是她的目光停在緊靠手執(zhí)十字架的人后面那個領(lǐng)頭的教士身上.她不禁打了個寒噤,低聲說道:哎呀!又是他!這個教士!

    他果真是副主教.他的左邊是副領(lǐng)唱人,右邊是手執(zhí)指揮杖的領(lǐng)唱人.副主教則朝前走著,頭向后仰,眼睛瞪得老大,目不轉(zhuǎn)睛,高唱著:

    我從地下的深處呼喊,你就俯聽我的聲音.

    你將我投下的深淵,就是海的深處.大水環(huán)繞我.

    副主教穿著胸前繡著黑十字架的袈裟出現(xiàn)在尖拱形大門廊外面的陽光下.這時,他面色煞白,人群中不止一個人還認為他是大理石主教雕像中的一個,本來跪在唱詩班墓石上,現(xiàn)在站起身到墳?zāi)归T口迎接那個將死去的女人,帶她到陰間里去.

    她呢,也是面色煞白,宛若石像.有人把一支點燃的黃色大蠟燭放在她手上,她差不多沒有發(fā)現(xiàn).她沒有聽書記官用尖聲宣讀那要命的悔罪書.別人要她回答阿門,她便木然地跟著回答阿門.當她看到那個教士示意要看守人走開,一個人自朝她走過來的時候,她才恢復了一點生氣和力量.

    因此,她感到血液在頭腦中翻騰,已麻木.冰冷的靈魂中殘存的一點義憤又重新燃燒起來.

    副主教慢慢地走到她跟前.她身處絕境之中,仍然發(fā)現(xiàn),他眼中閃爍著yin欲.嫉妒和渴望的目光,正掃視著她的**.爾后,他又高聲問道:姑娘,您請求上帝寬恕您的錯誤和失足嗎?他又湊到她耳邊加上一句(旁觀者以為他在聽她最后的懺悔):你需要我嗎?我還能救你!

    她瞪著他說道:滾開,惡魔!不然的話,我就要告發(fā)你.

    他惡狠狠地笑了一笑,誰也不會相信的,你只會在罪行外再加上一個誹謗罪!趕快回答!你要不要我?

    你將我的弗比斯怎么樣了?

    他死了.教士說.

    正好在這時候,倒霉的副主教機械地抬起頭,看到在廣場的另一邊,貢德洛里埃府邸的陽臺上,隊長正站在百合花的身旁.副主教搖晃了一下,把手搭在額頭上,又望了一會,低低罵了一句,整個臉劇烈地抽搐了起來.

    那好!你死吧,他咬牙切齒地說,任何人也別想再得到你.

    于是,他把手放在埃及姑娘頭上,用陰深深的聲音說道:現(xiàn)在去吧,罪惡的靈魂,愿上帝憐憫你!這是人們通常用來結(jié)束這一凄慘儀式的可怕慣用語勿,這也是教士給劊子手的暗號.

    所有民眾都跪了下來.

    主啊,請寬恕我.仍舊站在大門尖拱下的神甫們念道.

    主啊,請寬恕我.群眾跟著念了一遍,嗡嗡聲掠過他們頭頂,好象是洶涌波濤的拍擊聲.

    阿門.副主教說道.

    他轉(zhuǎn)過身背朝著女囚,腦袋耷拉在胸前,雙手合十,走進了教士們的行列,過了一會,連同十字架.蠟燭和僧衣,一塊消失在教堂那陰暗的拱頂下面.他那響亮的嗓音逐漸被淹沒在這絕望的詩句的合唱聲中:

    你的波浪洪濤,都漫過我身!就在此時,教堂侍衛(wèi)手中的矛戟鐵柄的斷斷續(xù)續(xù)的碰擊著,在本堂的柱廊間漸漸低微了下去,好像鐘錘似的,敲響了女囚的喪鐘.

    此時,圣母院的每道大門仍然開著,可以看見空無一人的教堂里,陰森森的,沒有蠟燭,也沒有聲音.

    女囚仍舊待在原處,一動不動,等候處置.一個執(zhí)棒的捕快不得不跑去通知夏爾莫呂老爺,他在整個這段時間內(nèi)都在研究大門上的浮雕,有人說那代表著阿伯拉罕的獻祭,也有的說那代表煉金術(shù)的實驗,天使代表太陽,柴捆代表火,阿伯拉罕代表實驗者.

    花了老大的勁才將他從凝望靜思中拔了出來,他終于轉(zhuǎn)過身子,向兩個黃衣人打了一個手勢,劊子手的兩個隸役馬上走近埃及姑娘,把她的雙手再捆起來.

    不幸的姑娘重新登上囚車,在走向她生命的終點站時,想必也對生命仍然帶著幾分眷念而感到撕心裂肺的悲痛吧,她抬起通紅.干澀的眼睛望著天空,望著太陽,望著把天空零零落落裁成四邊形和三角形的白云,爾后她又低下頭,望著房屋.大地.人群......在黃衣人來綁她雙手的當兒,她突然發(fā)出一聲可怕的叫喊,一聲快樂的叫喊.她就在那邊,在那個陽臺上,她瞥見了,是他,她的朋友,她的主宰,弗比斯,她生命的另一個影子!教士撒了謊!法官撒了謊!正是他,她絲毫無法懷疑,他就在那兒,英俊,瀟灑,神采奕奕,穿著那身鮮艷的軍服,頭上佩著翎毛,腰上佩著寶劍!

    弗比斯!她高興而心痛地叫道,我的弗比斯!

    她想向他伸出因愛情和狂喜而顫抖的雙臂,可是雙臂被綁住了.

    此時,她看到隊長皺了皺眉頭,一個漂亮的少女靠在他身上,嘴唇輕蔑地翕動,氣惱地望著他.只見弗比斯說了幾句她從遠處聽不到的話,兩個人趕快就溜到了陽臺的玻璃窗門后面,窗門旋即關(guān)上了.

    弗比斯!她發(fā)瘋地大聲叫道,難道你也相信嗎?

    她的心中閃現(xiàn)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她想起她是因為被誣告謀害弗比斯.德.夏托佩爾而被判死刑的.

    她在那以前一直全力支撐著,可這最后一擊太厲害了.她一下子癱倒在路上,一動不動.

    快,夏爾莫呂道,快把她抬上車去,馬上了結(jié)!

    還沒有人注意到,在門廊的尖形拱頂上面,刻有歷代君王雕像的柱廊之間,一個古怪的旁觀者一直不動聲色地觀望著.他的脖子伸得老長,相貌奇丑,如果不是穿半紫半紅的奇怪衣服的話,準會被當作石頭怪獸中的一個.六百年來,教堂的長長檐槽就是通過石獸的口流下來的.這個旁觀者自從午起就在圣母院大門前,把所發(fā)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從一開始,趁著沒有人注意,他就在柱廊的一根柱子上牢牢拴了一根打結(jié)的粗繩子,一頭在下,拖到了石階上.綁完以后,他心平氣和地觀看起來,時不時有一只烏鴉從他面前飛過,還打了一聲唿哨呢.就在劊子手的兩個隸役決定執(zhí)行夏爾莫呂的冷酷命令的當兒,他跨過長廊的欄桿,手腳膝蓋并用,抓住繩子,只見他似一滴順著玻璃窗流淌下來的雨水,一下子從前墻滑落了下來,飛快地跑向兩個隸役,然后揮動兩只大拳頭,一手一個將他們?nèi)蚍诘?用一只手托起埃及少女,好似一個孩子提起他的玩具娃娃,一個箭步跨到教堂,將姑娘舉過頭頂,以一種令人驚駭?shù)目跉夂暗?圣地!

    這一切是如此迅速,好似一道閃電劃破黑夜,一切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圣地!圣地!人群反復地喊道,千萬只手拍著,卡齊莫多的獨眼則閃耀著快樂.自豪的光芒.

    這一陣震動使犯人清醒過來.她抬起眼睛,望一望卡齊莫多,隨后突然閉上眼睛,好象被她的救命者嚇住了.

    夏爾莫呂一下子愣在那里,劊子手,所有隨從,統(tǒng)統(tǒng)都愣住了.確實,在圣母院的圍墻內(nèi),犯人是不可侵犯的.教堂是一個避難所整個人類司法制度不準越過教堂的門檻.

    卡齊莫多在門廊下停了下來.他的一雙大腳立在教堂石板地上,好象比沉重的羅曼式石柱更堅實.他那頭發(fā)蓬亂的大腦袋瓜深深埋在雙肩之間,有如埋在只有獅鬣,沒有脖子的雄獅的雙肩之間.他長滿老繭的大手舉著那還在心驚rou跳的姑娘,好似舉著一條白練;他是那么小心翼翼地托著她,好像生怕把她打碎,或是把她像花一樣弄枯萎了.他似乎覺得,這是一件精雅.優(yōu)美.珍貴的寶貝,是為別人的手而不是為他的手而做成的.不過,他好像連碰都不敢碰她一下,甚至不敢對著她呼吸.到后來,他驀地把她緊緊抱在懷里,緊貼他的雞胸,仿佛那是他的珍寶,他的財富;好像他是這孩子的母親一樣,他的獨眼低垂下來,看著她,把溫柔.痛苦.憐憫傾瀉在她臉上,然后又猛然抬起頭來,眼中充滿光芒.這時女人們哭的哭,笑的笑,人們興奮得直跺腳,因為這時候,卡齊莫多真正顯出他的美.他是美的,他,這個孤兒,這個被撿來的孩子,這個被遺棄的人,他感到自己孔武有力,他敢正面蔑視著這個將他驅(qū)逐,而他卻如此強有力加以干預(yù)的社會,蔑視這個人類司法制度,敢于從中奪取其犧牲品,蔑視所有這幫豺狼虎豹,迫使他們只好空口亂嚷,蔑視這幫警衛(wèi),這幫劊子手,這幫法官,以及國王的全部權(quán)力,全部被他這個卑賤者借上帝的力量砸得粉┧.

    況且,一個如此丑陋的人竟然去保護一個如此不幸的人,卡齊莫多居然救下一個死刑犯,這真是一件令人感動的事啊.這是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中兩個極端悲慘的人互相幫助,互相接觸.

    但是,在勝利過去幾分鐘之后,卡齊莫多突然帶著他拯救的人鉆進了教堂.民眾總是崇尚一切壯舉的,張大眼睛望著陰暗的教堂,想找到他,惋惜他如此快就在他們的歡呼聲中走開了.忽然,人們看到他在法國列王雕像柱廊的一端又出現(xiàn)了.他發(fā)狂地奔跑,穿過柱廊,一邊托著他的勝利品,一邊叫喊著:圣地!群眾中再次爆發(fā)出陣陣掌聲.他跑完了整個柱廊,又鉆進教堂里面.過了一會兒,在高處平臺上又重新出現(xiàn)了.他一直把埃及姑娘抱在懷中,一面瘋狂地跑著,一面喊道:圣地!群眾再一次歡呼.未了,他在鐘樓的塔頂上第三次出現(xiàn),在那里他好像驕傲地把救下的姑娘炫耀給全城人看.他響亮的聲音狂熱地重復三遍:圣地!圣地!圣地!這種聲音,人們以前很少聽見,他自己從未聽見,響徹云霄.妙極了!妙極了!站在他一邊的民眾叫道.這巨大的歡呼聲傳至河對岸,震撼著河灘廣場上的人群和那個眼瞪著絞刑架,一直等著看熱鬧的隱修女.

    第 九 卷 一 熱  狂

    本章字數(shù):7503

    就在克洛德.弗羅洛的義子那樣猛烈地把不幸的副主教用來束縛埃及姑娘,同時也束縛自己命運的死結(jié)斬斷時,這位副主教已離開圣母院了.一回到圣器室,他就扯掉罩衣,法袍和襟帶,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扔到驚呆了的教堂執(zhí)事手上,便從隱修院的偏門溜走,吩咐灘地的一個船工渡他到塞納河的左岸,鉆進了大學城高高低低的街道上,他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每走一步就能遇到三五成群的男女.他們邁著大步向圣米歇爾橋跑去,巴望還趕得上觀看絞死女巫.他魂不附體,臉無血色,比大白天被頑皮的孩子放掉后又追趕的夜鳥更慌亂,更盲目,更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何處,在想些什么,是否在做夢.他往前走,忽而快跑,忽而慢步,見路就走,根本不加選擇,只不過老是覺得被河灘廣場追趕著,隱隱約約地感到那可怕的廣場就在他身后.

    他就這樣沿著圣日芮維埃芙山往前走,末了從圣維克多門逃出了城.只要他回頭還能看到大學城塔樓的墻垣和城郊稀疏的房屋,他就一直往前奔跑;但當一道山坡把可憎的巴黎徹底擋住時,他相信已走了百把法里,來到荒郊野嶺,才停住,覺得又可以呼吸了.

    這時,一些可怕的念頭紛紛涌上他的心頭,他又看清了自己的靈魂,驚懼不已.他想到那個毀了他,又被他毀掉的不幸姑娘.他用驚慌的目光環(huán)顧命運讓他們二人走過的崎嶇的雙重道路,直到它們無情地相互撞擊而粉碎的交點.他想到自己發(fā)誓永遠出家的荒唐,想到了貞潔.科學.宗教.德行的虛榮,想到了上帝的無能.他心花怒放,陷入這些邪念里,陷得愈深,就愈覺得心中爆發(fā)出一種魔鬼的獰笑.

    他這樣審視自己靈魂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自然在他的靈魂里為情欲準備了一個多么廣闊的天地,便愈發(fā)苦澀地冷笑了.他在心靈深處玩弄他的全部仇恨及邪惡.以一個醫(yī)生檢查病人的冷靜目光,診斷這種仇恨.這種邪惡無非是被玷污的愛情,這種愛,在男人身上可以說是一切德行的源泉,而在一個教士的心中則成了可惡的墳?zāi)?而且,一個像他這樣氣質(zhì)的人一旦做了教士就成了惡魔.于是他可怕地大笑.在觀察自己那致命的情欲,觀察那具有毒的.腐蝕性的.可恨的.難以控制的愛情中最險惡的方面時,他突然又變得臉色煞白,因為這種愛導致一個人上了絞刑架,另一個人下了地獄:她被判絞刑,而他墮入地獄.

    隨后,他想到弗比斯還活著,又笑了;心想隊長畢竟還活著,活得輕松愉快,他的軍服比以前更華美,還有一個新情婦,他竟然帶著新情婦去看絞死舊情人.他獰笑得更厲害了,因為他思忖,在那些他恨不得他們早死的活人當中,那個埃及少女是他唯一不恨的人,是他唯一沒有欺騙過的.

    于是,他從隊長又想到民眾,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嫉妒.平民,所有平民,都看過他所愛的這個女人身穿內(nèi)衣,幾乎赤裸.他想,他一個人在暗影中隱約看這個女人的形體時,可以說是至高無上的幸福,竟然卻在中午.光天化日之下,穿得像仿佛要去度yin蕩之夜似的,交給全體大眾去玩賞,一想到此,他痛苦得扭曲了臉.他憤怒地痛哭,痛恨愛情的一切奧秘竟受到這樣辱沒,玷污,象鮮花永遠凋殘了.他悲憤地痛哭,想像著有多少yin惡的目光在那件沒有扣好的內(nèi)衣上揩油沾光.這個漂亮的姑娘,這百合花般純潔的**,這個裝滿貞潔和極樂的酒杯,他只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嘴唇挨近,現(xiàn)在竟成了公共飯鍋,巴黎最卑鄙的小偷.賤民.乞丐.仆役們都蜂涌而來從中消受無恥.污穢.荒yin的樂趣.

    他挖空心思想像著他在世上能獲得的幸福,設(shè)想她不是吉卜賽人,他也不是教士,弗比斯也不存在,她也愛他;一種充滿安寧和愛情的生活對他自己也是可能的,就在同一時刻,世上到處都有幸福的伴侶在桔樹下,在夕陽中,在小溪邊,在星光燦爛的夜晚傾訴綿綿情話;假若上帝愿意,他會和她成為這些幸福伴侶中的一對.想到這些,他的心軟了,化作一腔柔情,滿腹悲傷.

    啊!是她!就是她!這個頑固的念頭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xr他的腦汁,折磨著他,撕裂他的肺腑.他并不遺憾,也不感到后悔;他做過的一切,還準備再去做;寧可看到她落在劊子手的手中,也不愿看見她在隊長的懷抱里,不過他悲痛欲絕,不時揪一把頭發(fā),看看是不是變白了.

    這中間有一會兒,他突然想起,也許正是早上看到的那條可憎的鎖鏈正收緊鏈結(jié),死死勒住她那十分柔弱優(yōu)美的脖子.這個念頭使他的每一個毛孔都滲出汗來.

    又有一會兒,他一邊像魔鬼一樣嘲笑自己,一邊回想頭一次所看見的愛斯梅拉達,那個天真活潑.喜笑顏開.穿著盛裝.舞姿翩翩.無憂無慮.象只百靈鳥,同時又想像最后一次所看到的愛斯梅拉達,身穿內(nèi)衣,脖子上套著繩索,光著腳,緩緩地走上絞刑架的梯子;他這樣想著前后兩種景象,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喊聲.

    這陣欲死不能的颶風把他心靈里的一切擾亂了,壓彎了,打碎了,扯斷了,連根拔除了.他望了望周圍自然界的景象,附近有幾只母雞在灌木叢中啄食,色彩斑斕的金龜子在陽光下飛舞,頭頂上空有幾片灰白的云朵在藍天上飄浮著.水天相接處的是維克多修道院的鐘樓,它那石板方塔在山坡上矗立著.而戈波山崗的磨坊主則打著唿哨,望著磨坊轉(zhuǎn)動著的風翼.這整個生機盎然.井然有序.安靜祥和的生活,在他四周千姿百態(tài)地呈現(xiàn)出來,讓他看了難受得不行,他隨即又奔跑起來.

    他就這樣在田野里狂奔著,一直跑到日落時分.這種逃避生活.逃避自然.逃避自己.逃避人類.逃避上帝.逃避一切的奔跑,持續(xù)了整整一天.有幾次他撲倒在地,面孔朝下,用五指拔起麥苗.有好幾次他在荒村的某條小街上停下來,痛苦得難以忍受,竟用雙手緊抱著腦袋,想把它從肩膀上拔出來,在地上摔個稀巴爛.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他重新審視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差不多快瘋了.自從喪失對拯救埃及姑娘的希冀和愿望,風暴就在他的心里刮個不止.這一場風暴并沒有在他心中留下任何完整的想法,任何站得住的思想.他的理智在這風暴中幾乎完全被摧毀,不如枯槁,心里只剩下兩個清晰的形象:愛斯梅拉達和絞刑架.其余全是漆黑一片.這兩個緊密相聯(lián)的形象合在一起,呈現(xiàn)了一種可怕的群像,而且他越是緊盯著他的注意力和思想中殘存的形象,越看它們以變幻莫測的進度在發(fā)展變化,一個變得豐姿妖嬈,嫵媚.迷人.光輝燦爛,而另一個變得面目可憎;最后,他甚至覺得愛斯梅拉達好象是一顆星星;絞刑架仿佛是一只枯瘦的巨臂.

    在他遭受著極大痛苦期間,他竟然沒有想到去尋短見,這真是一件咄咄怪事.不幸的人往往如此.他珍惜生命.也許他真的看見身后是地獄.

    這時天色越來越昏暗了,他內(nèi)心尚存的性靈隱隱約約想要回去.他自以為已經(jīng)遠遠逃離了巴黎,可是仔細辨認一下方向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只不過是沿著大學城的城墻繞了一圈.圣絮爾皮斯教堂的尖塔和圣日耳曼—德—普瑞修道院的三個高高的尖頂,在他的右邊直指云霄.他奔向這個方向.聽見修道院的武裝人員在圣日耳曼雉堞壕溝周圍喲喝口令,他就繞了過去,走上修道院的磨坊與鎮(zhèn)上麻瘋病院之間的一條小路,過一陣子就來到了教士草場的邊上.這個草場是因為神學堂學子們?nèi)找钩臭[不休而著名的,它是圣日耳曼修道院僧侶們的七頭蛇,它對圣日耳曼—德—普瑞的僧侶們來說是一頭七頭蛇,因為神甫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借此挑起教會紛爭.副主教擔心在那里碰見什么人,他害怕見任何人的臉.他剛剛避開大學城和圣日耳曼鎮(zhèn),打算設(shè)法晚一些再回到大路上去.他沿著教士草場往前走,走上了一條把草場和新醫(yī)院分開的荒蕪的小徑,終于到了塞納河邊.在那里,堂.克洛德找到一個船工,給了幾個巴黎德尼埃,船工就帶著他逆流而上,直到城島的沙嘴,讓他在格蘭古瓦在那里做過夢的那荒涼的狹長半島上了岸,這個半島一直伸展到同牛渡小洲平行的王家花園外.

    渡船單調(diào)的晃蕩和汩汩的水聲使不幸的克洛德心靈有點麻木了.船工遠去了之后,他仍然呆呆地佇立在沙灘上,朝前望去,什么也看不見,只見一切都在搖曳,膨脹,覺得一切全像幻影一般.一種深沉的痛苦引起的疲乏,在精神上產(chǎn)生這樣的結(jié)果,這倒是屢見不鮮的.

    太陽已經(jīng)落到納勒高塔背后去了.正是暮靄蒼茫的時分,天空是白的,河水也是白的.在這兩片白色之間,他盯著塞納河的左岸,它投射出黑壓壓一大片黑影,看起來越遠越稀薄,象一支黑箭直插入天邊的云霧.岸上到處都是房舍,只看得見它們陰暗的輪廓,被明亮的天光水色一映襯,顯得格外黝黑.窗戶亮起了***,疏疏落落,仿佛是些燃燒著炭火的爐口.在天空與河水兩幅白幔之間,那黑黝黝的巨大方尖塔孑然而立,在那個地方顯得碩大無比,給堂.克洛德留下了一種奇特的印象,好象一個人仰面躺在斯特拉斯堡大教堂的鐘樓下,一動不動地望著巨大的尖頂在他的頭頂上方鉆進了灰白的暮靄之中.不過,在這里克洛德是站著的,方尖塔是躺著的.河水倒映著天空,他顯得腳下的深淵更加深不可測.巨大的岬角,仿佛也像教堂的任何尖頂一般,大膽地刺入空間,給人的印象也完全一樣.這種印象同樣奇特但更加深刻,仿佛那就是斯特拉斯堡鐘樓,不過斯特拉斯堡鐘樓有兩法里高,巨大無比,高不可測,人類的眼睛從未見過,儼然又是一座巴別塔.房屋上的煙囪,房頂?shù)娜俗謮?奧古斯都修道院的尖塔,墻頭的雉堞,所有那些把巨大方尖塔的輪廓切成許多缺口的突出部分,那些古怪地出現(xiàn)在眼前的雜亂而令人幻想的齒形邊緣,都使人產(chǎn)生了幻覺.克洛德身處于幻覺之中,用他活生生的眼睛,看見了地獄里的鐘樓;他覺得那可怕的高塔上閃耀著千百道亮光,好像是地獄的千百扇門戶;高塔上人聲嘈雜,喧鬧不止,好似地獄里傳出的垂死的喘息鬼泣神嚎.他害怕了,用雙手捂住耳朵不再去聽,轉(zhuǎn)過身子不再去看,并且邁著大步遠遠地逃離了那駭人的幻景.

    然而幻景就在他的心里.

    他回到大街上,看見店鋪門前燈光照耀下熙熙攘攘的行人,覺得那是一群永遠在他周圍來來往往的幽靈.他耳朵里老有古怪的轟鳴聲.有些奇特的幻象總是攪亂他的心緒.他看不見房屋和道路,也看不見車輛和過路的人,只看到一連串模糊不清的事物互相纏繞在一起.桶坊街的拐角處有一家雜貨店,房檐周圍按遠古的習俗掛著許多白鐵環(huán),鐵環(huán)上系著一圈圈木制的假蠟燭,迎風相互碰擊,發(fā)出響響的聲音.他以為聽到了鷹山刑場的骷髏在黑暗里碰撞的響聲.

    啊,他低聲說道,夜風吹得它們相互碰撞,鐵鏈的響聲和尸骨的響聲混在了一起!也許她就在那里,在他們當中!

    他魂不守舍,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又走了一段路,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圣米歇爾橋上,看見一所房子底層的窗口射出一道亮光.他走過去,透過一方破碎的玻璃窗,看見一間骯臟的客廳,這在他心里喚起了一種模模糊糊的回憶.客廳里,在昏暗的燈光下,有個紅潤的金發(fā)青年,手舞足蹈,大聲笑著,正摟著一個袒胸露背.寡廉鮮恥的姑娘,還有一個老婦人,坐在燈旁紡紗,一面用顫微微的聲音唱著一首歌.在那個年輕人笑笑停停的空間,歌詞有幾段傳進了教士的耳朵.這些歌詞不易聽懂,卻令人毛骨悚然.河灘,哼喲,河灘,晃喲!我的紡綞,紡喲,紡喲,給劊子手紡出絞索,他在監(jiān)獄庭院里打著口哨.河灘,哼喲,河灘,晃喲.漂亮的**絞索!從伊西到凡弗勒種上**,而非小麥.竊賊不會去偷盜漂亮的**絞索.河灘,哼喲,河灘,晃喲!想看一看那風流娘門吊在骯臟刑架上被絞,那些窗戶就是雙眼.河灘,哼喲,河灘,晃喲!

    聽到這歌聲,年輕人笑著,撫摸著那個女人.那個老婆子就是法露黛爾,而那個女人則是一個娼妓;那個年輕人,正是他的兄弟約翰.

    他繼續(xù)看著,這幕景象同另一幕簡直完全一樣.

    他看見約翰走到房間盡頭的窗前,把窗戶打開,朝遠處那個有著許多明亮窗戶的碼頭看了一眼,他聽見他在關(guān)上窗戶的時候說:用我的靈魂擔保!天色已經(jīng)晚,人們已經(jīng)點上了蠟燭,慈悲的上帝亮起了星星.

    隨后,約翰又回到那yin妓身邊,砸碎桌上的一個酒瓶,大聲地嚷道:

    已經(jīng)空了,***!我身無分文了!伊莎博,親愛的,我是不喜歡朱庇特的,只要他把你這一對白rufang變成兩個黑酒瓶,讓我整日整夜從里面吮吸波納葡萄酒!

    一聽這個漂亮的玩笑,那妓女哈哈大笑,約翰從那道便走了出來.

    堂.克洛德剛剛來得及撲倒在地,免得被他的弟弟撞上,當面認出來.幸好街道幽暗,那家伙醉醺醺的,他看到副主教正躺在泥濘的道路中間.

    喂!喂!說道.這兒有個家伙今天過得蠻快活呀.

    他用腳踢了踢堂.克洛德,他正摒息著氣呢.

    醉得像個死豬,約翰說,哈,他可喝足了,活像一條從酒桶上拽下來的螞蟥.他還是個禿子呢.他彎下腰看了看,又說.原來是個老頭!幸運的老頭!

    隨后,堂.克洛德就聽見他邊走開,邊說:看來,理性是個好東西,我的副主教哥哥真走運,又有學問又有錢.

    這時副主教爬了起來,一口氣朝圣母院跑去,他看見圣母院的兩座巨大鐘樓在眾多房屋之間暗影里高高地聳立著.

    他一口氣跑到教堂前面的廣場,這時反而猶疑不定了,不敢望那陰森森的建筑物,啊!他低聲地自言自語道.今天,就在上午,這里真的發(fā)生過那樣一件事嗎?

    這時他才壯起膽子向教堂望去.教堂的正面是漆黑一片,后面的天空繁星閃爍.剛剛從天邊升起的一彎新月,此時此刻正貯留在靠右邊那座鐘樓的頂上,宛如一只發(fā)光的小鳥棲息在像被剪成的黑梅花狀的欄桿上.

    修道院的大門緊閉著.但是副主教身邊常常帶著他那間密室所在的鐘樓的鑰匙,于是拿出鑰匙把門打開,一頭鉆進了教堂.

    他發(fā)現(xiàn)教堂里好似洞xue一般黑暗沉寂.他看見了從四面八方投下來的大塊陰影,還發(fā)現(xiàn)早上舉行懺悔儀式時掛的幃幔還沒有撤掉.巨大的銀十字架在黑暗中幽幽發(fā)光,上面點綴著一些光點,好像是那墳?zāi)拱汴幧箍盏你y河.唱詩班后面的長玻璃窗在幃幔頂上露出了它們尖拱的頂端,窗上的彩繪玻璃在月光下呈現(xiàn)出朦朧的色調(diào),似藍非藍,似紫非紫,那是只有死人臉上才有的一種色調(diào).副主教看到唱詩班周圍的這些蒼白的尖拱頂,以為看見了墮入地獄的主教們的帽子.他合上眼睛,等再睜開來之時,覺得那是一副蒼白的面孔在盯著他看.

    于是他拔腿就跑,穿過教堂逃開了.他覺得教堂好像在搖晃,動彈,充滿生機,活起來了.每根巨大的柱子都好象變成了又粗又長的腿,用巨大的石腳踩著地.巨人般的教堂卻變成了一頭碩大無比的大象,以那些柱子為腳,在那里晃晃悠悠地走動,那兩座巨大鐘樓就是它的犄角,大黑幔就是它的裝飾.

    他的昏熱或熱狂竟然如此強烈,在這個不幸的人看來,整個外部世界不過是上帝的啟示,讓人看得見,摸得著,令人驚駭.

    有一會兒,他松了口氣.在走進過道時,他看見從一排柱子后面射出一道紅光.他飛快地朝它奔去,仿佛奔向星星似的.原來那是日夜照著鐵欄下圣母院公用祈禱書的那盞可憐的燈.他急切地跑到祈禱書跟前,希望從中找到一點慰藉.祈禱書正翻到《約伯》那一段,他就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起來,有靈從我面前經(jīng)過.我聽見他輕微的鼻息,我身上的汗毛直立.

    讀著這陰森森的句子,他感覺就像一個瞎子被自己撿來的棍子戳了一樣.他兩腿發(fā)軟,癱倒在石板地上,想著白天死去的那個女人.他覺得腦子里象是在冒出一股股極為可怕的煙,好像他的頭變成了地獄的一個煙囪.

    有好一陣子,他就這樣久久地躺在那里,無思無想,沒有辦法,像是墮入了地獄,落到了魔鬼的手里.最后,他恢復了一點力氣,便想躲到鐘樓里去,靠近他忠實的卡齊莫多.他站起來,由于害怕,便把照亮祈禱書的燈拿走.這本是一種瀆神的行為,他已顧不得這種小事兒了.

    他慢慢地爬上鐘樓的樓梯,心驚膽顫,他牽著手里神秘的燈,在這樣深夜里,從一個樓梯到另一個樓梯,直登上鐘樓的頂上,如果讓廣場上稀少的行人看了,也會嚇得魂飛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