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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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刻不好意思地說:“昨晚上……看了一夜書……”她二媽對自己的領(lǐng)導(dǎo)說:“這娃娃就是愛看書!”她又扭過頭問侄女:“你不在宿舍睡,跑到這兒……”潤葉趕忙說:“宿舍常有人來找,我想在這兒坐一會,想不到就……”兩位長輩都笑了——空氣隨即也輕松了下來。 她二媽說:“快走吧!你劉阿姨讓你到她家里去吃飯,她沒來過你們學(xué)校,我陪她來找你,結(jié)果宿舍沒人,旁邊一位女老師說看見你到這里來了……”“快走!嘗嘗阿姨的手藝怎樣!你沒到過我們家,怕你認(rèn)生,我讓你二媽也陪你去!” 向前媽用領(lǐng)導(dǎo)人那種不容置疑的口氣對她說。 田潤葉太為難了!她為什么要去一個外人家吃一頓毫無理由的飯呢?但這樣兩個人找到這地方來請她,她怎么又能一口拒絕了呢?她要是拒絕了,叫這兩個有身份的長輩怎么樣下臺?她還再在她二媽家的門上呆不呆了? 啊?。∪嘶钜簧?,風(fēng)雨雷電和寒霜雨雪,有時候會在同一個時辰向你的頭上傾倒下來! 可憐的潤葉沒有辦法,心里反對著這件事,可兩條腿已經(jīng)跟著她們起身了。 歸根結(jié)底,她不敢傷這兩個人的臉。她要是給她們難堪,帶來的后果她現(xiàn)在都無法全部想象得來。 她一路象一只羊羔般跟著她們走,心里想:我去他們家吃一頓飯,難道就成他們家的人了嗎?再說,劉阿姨和她二媽,李叔叔和她二爸,都是老同事,誰家的人到另外一家去吃個飯,這都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她走著,心中竭力找一些正常的理由來沖淡這次明顯不正常的赴會……三個人進(jìn)了向前家,李登云父子倆立刻熱情地迎接了她們。向前慌忙解掉腰里的圍裙——顯然剛在廚房忙畢,接著便給她和她二媽倒茶,兩只手抖得把茶水倒了一桌子。他媽眼疾手快,抓來一塊抹布就揩桌子。向前紅著臉退回了廚房。李登云樂呵呵地坐在她們對面,對她二媽說:“我不如你們福軍,文武雙全!我只會吃,不會做!家里來個客人,都是我們向前炒菜,他比他媽的手藝還高一截!” 李主任似乎無意但實際有意把兒子夸贊了一番。伶俐的劉阿姨接上丈夫的話碴,說:“人各有所長嘛!向前干活心靈,可人家潤葉這娃娃愛學(xué)習(xí),一晚上熬夜把眼睛都看腫了!” “愛學(xué)習(xí)好!”李登云說,“愛云你大概知道,你爸常指教我們說,好好學(xué)習(xí),書念到肚子里漚不爛!” 徐大夫笑著說:“可他自己連一本書也不看!”“那也不能那樣說!徐老把社會這本書念精通了!這可是一本大書??!”管政工宣傳的李主任不管怎樣說,都讓人感覺到他說的有道理。 登云說完后,又馬上對他愛人說:“志英,上菜吧?” 他愛人劉志英就到廚房里去了。不一會,向前母子倆就一進(jìn)一出,擺滿了一桌子菜。 五個人都坐齊后,李登云夫婦兩個人給潤葉夾菜,李向前忙著招呼她二媽。潤葉推說自己熬了夜不想吃東西,只吃了一點菜,喝了半小碗湯。 好不容易才把這頓飯吃完。她二媽對她說:“我回去有點事,你就在劉阿姨家多呆一會。你常不來,和劉阿姨他們拉拉話……”潤葉立刻感到脊背象針刺著一般,她著急而甚至有點驚恐地說:“我下午要上課,教案還沒備好哩!我得很快回去!” 李登云一家看沒辦法留她,就只好把她和她二媽一同送出了門……田潤葉沒有想到,她在李向前家吃完這頓飯后,他們學(xué)校和城里的一些人就不知怎樣知道了這件事,開始傳播她和李向前已經(jīng)訂婚了,而且添油加醋,說不久她就要和縣上李主任的兒子結(jié)婚呀。 更讓她生氣的是,李向前似乎是為了證實這種說法,竟然到學(xué)校的宿舍找她來了。他坐在她宿舍里,給她說長道短,并且建議她暑假坐他的車到省城和北京開開眼界。她不能把李主任的兒子用棍子打出去——她不具備這種潑辣性格!她只好一個人找借口躲出去,讓這位汽車司機(jī)自己呆在她的房子里! 當(dāng)她約摸李向前討個沒趣走了以后,才又回自己的宿舍去。她看見,李向前是走了,但她的房子卻被打掃得干干凈凈!爐坑里的灰渣掏得一點不剩;倒垃圾土的鐵簸箕都被水沖洗得明光發(fā)亮……天啊,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 她回到二媽家時,又會時不時碰上向前他媽,關(guān)心地問她有什么困難,需要什么幫助就盡管給他們說……她二媽已經(jīng)又找她談過幾次,說向前給他父母親表示,他就看上個她;如果她不能和他結(jié)婚,就去自殺呀!說向前父母親急得一再讓她給她做工作,讓她做向前的媳婦……說心里話,對向前一家人的這些做法,她反感透頂,也倒并不懷恨在心。潤葉是個明白人,她也知道,這一家人也是出于真心,如果是其它什么事,她就是做出犧牲,也可以遷就他們。但這是要她把自己整個地交給一個她并不愿意交給的人啊! 生活,生活!為什么給她出這樣的難題?如果沒有個李向前,她現(xiàn)在會仍然象過去一樣,安安穩(wěn)穩(wěn)而又忙忙碌碌地cao心著工作,內(nèi)心平靜得象一泓湖水——這是她最樂意的??墒?,為什么要給這湖面投進(jìn)來一塊石頭,攪亂她平靜的內(nèi)心世界?而更為不幸的是,由于李向前這塊生硬的石頭的撞擊,又使她對另一個人釋放出真正熾熱的愛情沖動——可是,當(dāng)她也給別人的心里投進(jìn)去一塊石頭的時候,卻又沒濺起任何一點水花……從去年冬天到現(xiàn)在,潤葉已經(jīng)經(jīng)受了半年多火一般的煎熬。她多么想給尊敬的二爸說說她的苦惱,但她又多么不愿意給他帶去紛擾。她隱隱地感到,她二爸在工作中也不太順心,經(jīng)常有他自己的許多煩惱。她怎么能讓他再為她而分心呢? 至于父親,雖說是個大隊書記,但實際上也是個農(nóng)民,怎么可能理解她的心呢?在這種事上,她不可能在他那里得到幫助;而母親又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農(nóng)村婦女……潤葉想來想去,覺得主意還得她自己拿。當(dāng)然,她一個女孩子家,對自己能有多少力量并沒有多少信心。但她想她要盡可能去把握她的命運。 李向前對她的壓力越來越大了。不知在什么時候,這人已經(jīng)殷勤地把她門外冬天燒的煤塊,重新垛得整整齊齊,象精心設(shè)計的一座小小的建筑物。而且還把原來粗糙的劈柴塊,加工得象精致的工藝品一樣,在煤塊旁邊又給她建造起另一座更“藝術(shù)”的建筑物! 全校的老師都在夸“她的女婿”,指劃著他在她門口留下的“杰作”,驚嘆地議論著。 她實在無法忍受了! 她突然決定很快再回一次雙水村。這次她無論如何要見到少安——哪怕他再躲著不回家,她也要破開臉皮到山里找到他…… 孫少安內(nèi)心的苦惱并不比田潤葉少。 當(dāng)他在石圪節(jié)的公路上看完她那張一目了然的紙條后,先是驚呆了。 盡管他和她從小可以說是青梅竹馬,但他長這么大,從來沒敢想過讓潤葉做他的媳婦。 不管從哪方面看,這都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不可能,也就不可能去想。 可是,突然福從天降,一張白紙條如同一道耀眼的電光在他眼前閃現(xiàn),照得他一下子頭暈?zāi)垦A耍?/br> 當(dāng)他反應(yīng)過來這是怎么一回事的時候,曾站在公路上幸福地哭起來。那時他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在他的胸膛里洶涌澎湃;感到天旋地轉(zhuǎn),整個世界都眉開眼笑,成了另外一個樣子。記得當(dāng)時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從石圪節(jié)走回雙水村的;一直到進(jìn)了他家院子的時候,手里還僵硬地握著她那封信……溫暖而幸福的激流很快就退潮了。他立刻就回到了自己所處的實際生活中來。一切簡單而又明白:這是不可能的! 是的,不可能。一個滿身汗臭的泥腿把子,怎么可能和一個公家的女教師一塊生活呢? 盡管現(xiàn)在說限制什么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提倡新生事物,也聽宣傳說有女大學(xué)生嫁了農(nóng)民的,可這終究是極少數(shù)現(xiàn)象。他孫少安沒福氣也沒勇氣創(chuàng)造這個“新生事物”。再說,他家這光景,讓潤葉過門來怎么辦?旁的先不說,連個住的地方也沒有……唉,土窯洞他倒有力氣打一孔,主要是這家窮得已經(jīng)象一個破篩子,到處是窟窿眼……就是家能過得去又怎樣呢?女的在城里當(dāng)干部,男的在農(nóng)村勞動,這哪里聽說過?如果男的在門外工作,女的在農(nóng)村,這還正?!@現(xiàn)象倒并不少見,比如金俊海在黃原開汽車,他老婆和孩子就一直在村子里住著……另外,想到潤葉的家庭,他更寒心了。田福堂是雙水村的主宰,多年來積攢下一份厚實家業(yè),吃穿已經(jīng)和脫產(chǎn)干部沒什么兩樣。她二爸又是縣上的大干部,前后村莊有幾家能比得上?難道貧困農(nóng)民孫玉厚的小子,就能和這樣的家庭聯(lián)親?這簡直是笑話! 但他一想到潤葉本人,心里就由不得感到酸楚。她并不是一個夢境中虛幻的姑娘。她和他一塊長大,相互熟悉和親切得象兄妹一樣。他要是真的能和她一塊生活一輩子,那他對自己的一生會多么滿足?。∷胨绻?dāng)時家境好一些,和她一塊去城里上完中學(xué),參加了工作,他說不定真能和她結(jié)合在一起……但他能抱怨命運嗎?能后悔自己回來當(dāng)了農(nóng)民嗎?不,他不抱怨,不后悔,也不為此而悲傷。他要幫助父親養(yǎng)活一家人,而且要對少平和蘭香的前途負(fù)起責(zé)任來。從那時到現(xiàn)在,盡管過得艱難,但這個家庭還維持著——這就是他的驕傲!當(dāng)然,他還并不滿足這些。一旦有了轉(zhuǎn)機(jī),他孫少安還會把這個家營務(wù)得更好;他在這方面雄心勃勃,希望將來能和田福堂、金俊山那樣的光景爭個高低!至于他個人的婚姻,他這兩年并不是沒有考慮——他終究已經(jīng)二十三歲了,象他這個年齡的農(nóng)民大都已結(jié)了婚,沒結(jié)婚的也基本都有了對象。他想他要找一個能吃苦的農(nóng)村姑娘,和他一起創(chuàng)立家業(yè)。但并不是眼下就解決——這不是說現(xiàn)在不想娶媳婦,而是現(xiàn)在還娶不起。他想等少平高中畢業(yè),不論弟弟能找個臨時性工作,或者回來勞動,他就多了一個幫手,到那時再考慮自己的婚姻也不遲。最使他熬煎的是,他打鬧不起上千元的財禮錢。這兩年也有人給他說媳婦,可沒人給他說不要錢的媳婦。 現(xiàn)在倒好!有個拿著工資的媳婦要跟他,他可又不敢娶了……孫少安思來想去,真想找個沒人的地方,一個人抱住頭痛哭一場!他多么幸福,親愛的潤葉竟然給他寫了這樣一封信??伤侄嗝床恍?,他不能答應(yīng)和這個愛他的也是他愛的人一塊生活! 但是,他連哭鼻子的功夫也沒有。家里、隊里和村里的事交織在一起,亂得象“三國”一樣。 他天不明就得爬起來,先要把家里的兩個大水甕擔(dān)滿——父親年紀(jì)大了,已經(jīng)做不成這類重活。擔(dān)完水后,他又幫母親給meimei做飯——蘭香要趕著到石圪節(jié)上第一節(jié)課。等meimei吃完飯,金秀來叫她的時候,他還要把這兩個孩子往罐子村那邊送一段路。天不明,兩個孩子害怕,金秀家也沒個男人在家,這護(hù)衛(wèi)工作只能由他承擔(dān)。 送完蘭香和金秀,他就趕緊折身回來,到一隊飼養(yǎng)室院子安排全隊的生產(chǎn)。實際上,在他到飼養(yǎng)室之前,就要把當(dāng)天四、五十個勞力的各種活路都考慮好,然后在很短的時間里就得布置完——不能推遲出山時間!秋天的收成和幾十戶人家下一年的生計,就在這每一天的分分秒秒中! 隊里幾乎所有的社員,都常抱怨他把他們扣得太緊,簡直到了殘酷的程度——山里休息往往連煙癮都過不了就又被他趕起來干活。有人甚至背后叫他“孫閻王”。但他不管這些。 他想,如果不這樣下苦,秋后一分糧食,你們就要罵我是“龜孫子”了。他自己先不偷懶,都是搶重頭子活干。至于莊稼行里的技術(shù),更是樣樣拔尖,連一些自認(rèn)為老行家的人也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在隊里的權(quán)威是自然形成的。 如果中午不在山里吃飯,他回家吃完飯,碗一撂,就到自留地去了。他要利用中午別人睡覺的時間來營務(wù)自己的莊稼。這一點自留地,他寶貴得不知種什么好,從莊稼到蔬菜,互相套作,邊邊畔畔,見縫插針。種什么都是精心謀劃的——有些要補(bǔ)充口糧,有些要換成零用錢……他一年不知要在這塊土地上灑多少汗水。不管他怎樣勞累,一旦進(jìn)了這個小小的天地,渾身的勁就來了。有時簡直不是在勞動,而是在傾注一腔熱情。是的,這里的每一種收獲,都將全部屬于自己。只要能切實地收獲,勞動者就會在土地上產(chǎn)生一種藝術(shù)創(chuàng)作般的激情……孫少安瘋狂而貪婪地干一天活,一到晚上,如果大隊不開什么會,他就倒在自己那個小土洞里睡得象死過去一般……但一段時間來,這樣勞累一天以后,他忽然睡不著了。潤葉在他的眼前擾來擾去,使他無法入眠。他不時在黑暗中發(fā)出一聲嘆息,或者拳頭在土炕上狠狠搗一下。 一切都不知如何是好。他原來想,只要他不給她回話,她就會知道他不同意——不,不是不同意,是不敢同意,她就不會再提這事了??蓻]想到她三一回五一回托少平捎話,讓他再到城里去。他的確沒功夫去城里。但主要的是,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何必再化功夫跑那么多路去談?wù)撃??而且他不愿意?dāng)潤葉的面說出那個“不”字來,以免讓他目睹她傷心而使自己也心碎!他想他不去城里,潤葉大概就會明白他的意思,不再提這事了。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她卻又跑回村子里來找他! 那天中午,他盡管內(nèi)心充滿矛盾和痛苦,但硬是忍著沒回去。他當(dāng)時想,他可能有點殘忍,但一切將會因此而結(jié)束。等他們在這個問題上徹底解脫了,有機(jī)會他會慢慢給她說明一切的。 他越來越清楚,他要是答應(yīng)了潤葉,實際上等于把她害了。象她這樣的家庭和個人條件,完全應(yīng)該找個在城里工作的人,她現(xiàn)在年輕,一時頭腦熱了,要和他好。但真正要和他這樣一個農(nóng)民開始生活,那苦惱將會是無盡的。她會苦惱,他也會苦惱。而那時的苦惱就要比現(xiàn)在的苦惱不知要苦惱多少倍! 不要這樣,親愛的人!讓我們還是象過去那樣友愛。我會永遠(yuǎn)在心間保持對你的溫暖的感情,并且象愛meimei、愛jiejie、愛母親一樣熱愛你。原諒我吧……那天,他象“受戒”一樣熬過了這一個中午。中午一過,他和大家又一塊開始鋤地。鋤了一會兒地后,他突然感覺到自己是多么地愚蠢和不近人情!是啊,簡直是一個真正的土包子老百姓!他為什么用這樣一種可笑的方式來折磨那個可愛的人呢?他難道就不能回去,那怕三言兩語給她說明他的意思不就行了?親愛的人給他捎話讓他到城里來,他可以用“忙”來推托,現(xiàn)在她為了他,親自跑回來,找到他門上,他卻象一個賊娃子一樣躲在這山里,不見人家……他立刻對鋤地的人說:“你們先鋤,我回去有個事!”于是掂起鋤頭就大撒腿往回跑……等他跑回家里,母親告訴他,潤葉已經(jīng)坐汽車回縣城去了! 他已經(jīng)聽不見母親對他的抱怨聲,一個人出了門,來到通往縣城的公路上,心如火焚地走了一段路,嘴里喃喃地說:“對不起你,潤葉,我對不起你……”從這以后,他想他不僅拒絕了潤葉對他的愛情,也割斷了他和她過去的友情。他太傷她的心了,她也許再也不會理他了! 他于是就悶著頭干活,一天也沒多少話。不論是隊里還是家里,他把該說的說完,便沒有一句多余話了。山里有人和他開個玩笑,他也會表現(xiàn)出一種厭惡的情緒,弄得人家很尷尬。大家都覺得他成了個“怪”人;誰也猜不透這位年輕的隊長究竟碰到了什么事……這天中午他吃完飯,就一聲不響地挑了水桶,又去了自留地澆那幾畦蔬菜。自入伏以來,天一直沒下雨——其實伏前的幾個月里也沒下過一次飽墑雨。 他挑著空水桶,向村外走去。天熱得要命,好象劃一棍火柴就能把空氣點著。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山頭上,莊稼的綠色已不再鮮艷,一片灰塌塌的。川道里的莊稼稍好一些,因為曾經(jīng)用抽水機(jī)澆過一次?,F(xiàn)在,東拉河細(xì)得象一根麻繩,已經(jīng)攔不住多少水了。如果天再不下雨,今年又將是一個年饉?;鹄崩钡奶枙窠沽送恋?,也曬焦了莊稼人的心! 少安家的自留地在去米家鎮(zhèn)方向的公路上面,出村子走不遠(yuǎn)就到了。自留地有一點川臺地,其余都是坡洼地。那幾畦蔬菜和紅薯、南瓜都在川臺地上。坡洼地上種的都是莊稼。 少安來到自留地下面的東拉河里,攔起一點水,馬勺剛能舀起。他舀了一擔(dān)泥糊水,往公路上面的地里擔(dān)。 從河道上了公路,再從公路上到地里,幾乎得爬蜓半架山。家里沒什么硬正吃的,只喝了幾碗稀飯,每往上擔(dān)一回水,他幾乎都是在拼命掙扎。天太熱了,他干脆把那件粗布褂子脫了撂在河邊,光著上身擔(dān)。 擔(dān)了幾回水,他實在累得不行了,就用搭在肩膀上揩汗的毛巾,在河里洗了洗臉和上身,然后穿起那件破褂子,來到河邊一棵柳樹下,卷著抽旱煙。 他剛把卷起的旱煙點著吸了一口,就聽見身后面似乎有腳步聲。他扭頭一看:啊?是潤葉! 我的天!她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這里? 少安又驚又喜又慌又怕——他一閃身站起來,看著走到他面前的潤葉,嘴張了幾張,不知該說什么。 他終于咄吶地說:“你怎……” “今天是星期天。我昨天下午就回來了……”潤葉紅著臉問他:“你澆地哩?” “嗯……”少安用濕毛巾揩了一下臉上的熱汗珠子,“莊稼快曬干了……”“那光靠人擔(dān)水澆地怎么行哩?”她在旁邊一塊圓石頭上坐下來。 少安也只好局促地坐在他原來坐的地方,兩個人離得不遠(yuǎn)不近。他回答潤葉說:“光澆幾畦菜……”兩個人立刻就進(jìn)入到一種緊張狀態(tài)中。他們還都不由地向村子那里張望,看有沒有人看他們。好在現(xiàn)在是中午,勞累的莊稼人都睡了。沒有其它什么聲音,只有河道里叫螞蚱單調(diào)的合唱和村莊那里傳來的一兩聲懶洋洋的公雞啼鳴……這時候,對面很遠(yuǎn)的山梁上,飄來了一個莊稼漢悠揚的信天游。少安和潤葉一聽聲音,就知道是他們村的紅火人田萬有在唱。萬有大叔正從遠(yuǎn)山的一條小路上向村里走去。少安和潤葉不由相視一笑,然后便斂聲屏氣聽著萬有叔又酸又甜的信天游——說下個日子呀你不來,鹼畔上跑爛我的十眼鞋。 墻頭上騎馬呀還嫌低,面對面坐下還想你。 山丹丹花兒背洼洼開,有什么心事慢慢價來……這歌好象正是給他們兩個人唱的,這使他們的臉如同火一樣燙熱。 “少安哥……你……”潤葉不好意思地望著他?!鞍Α鄙侔仓皇情L嘆一口氣,低下了頭。 “噢——潤葉!噢——潤葉……” 村頭的公路上,猛然傳來田福堂拖長了音調(diào)的呼喚聲。兩個人都一驚,扭頭看見田福堂正站在村頭的公路邊上。他顯然看見了他們,但知趣地沒有走過來,只是又叫著說:“潤葉,快回去吃飯嘛,你媽都等你好一陣了……”潤葉氣得牙咬住嘴唇,沒給父親應(yīng)聲。 少安慌忙站起來,把兩只桶提到河邊,舀起一擔(dān)水,給潤葉也沒招呼一聲,就低著頭擔(dān)上了上坡。 潤葉也只好站起來,心煩意亂地順著河邊向村子里走去。 田福堂看女兒回來了,也就折轉(zhuǎn)身子在前面先走了。 唉,他們等于什么也沒說,就被田福堂的一聲喊叫給沖散了……潤葉氣惱地回到家里,兩只很秀溜的新鞋在河灘里糊滿了泥巴,一副叫人看了怪不好意思的狼狽相。 福堂并沒有提起剛才的任何一點事,但心虛的女兒立刻給父親解釋說:“我想出去在村子里轉(zhuǎn)轉(zhuǎn),在前面公路上碰見少安擔(dān)水,我和他拉了幾句話……地旱得真厲害,莊稼眼看要曬死了!” “今兒個這幾斤羊rou是我在罐子村買的,剛殺的新羊rou……潤葉快吃!”田福堂幫助老婆把一盤羊rou餃子端上炕來,招呼讓女兒吃,好象他根本沒聽見女兒說什么。他只是在女兒不留意的時候,用復(fù)雜的眼光瞥了一眼她剛脫在腳地上的那兩只令人難堪的泥鞋……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實際上,田福堂在看見潤葉和少安正晌午坐在河灘里的一剎那間,心里就什么都清楚了。他又不是沒年輕過嘛!那時雖然是舊社會,但這號事舊社會和新社會有什么區(qū)別?只不過他那時可不敢和潤葉她媽大白天坐在河灘里罷了。 使他大吃一驚的是,他的潤葉怎能看上了孫少安? 啊呀,這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雖說兩個娃娃小時候一塊耍大,但以后一個在農(nóng)村受了苦,一個到城里上學(xué),又參加了工作,現(xiàn)在等于說天上地下一般,兩個人怎么能往這件事上想呢?再說,撇過孫少安不論,他們那家庭又是個什么樣的爛灘場!他有文化有工作的女兒怎么可能嫁給他們呢?這不是全中國的一件怪事嗎? 田福堂都由不得失笑了。 但是一認(rèn)真想這事,他便感到又震驚又慌亂。哈呀,他沒想到他女兒看起來靦靦腆腆,心膽倒挺大!哼,她憑什么能看上個孫少安?而且還敢在光天化日下坐在村外面談戀愛哩! 他現(xiàn)在才知道,潤葉這幾次回家來,慌慌亂亂,心神不定,動不動就跑出去了——原來她這都是為了孫玉厚那個大小子啊! 不行!他就是尋死上吊,也不會同意讓他的女兒進(jìn)了孫玉厚的家門!雖說現(xiàn)在興男女婚姻自由,但不能自由得沒框沒架,沒棱沒沿嘛!別說是真的進(jìn)了孫家的門,就是他的工作女兒和一個泥腿把子談戀愛這件事,若是讓村鄰鄉(xiāng)舍都知道,他田福堂的臉都沒處擱。 他要很快制止這件丑事繼續(xù)發(fā)展。當(dāng)然,他是個精明人,也不愿傷自己娃娃的臉。因此自發(fā)生這件事后,一直裝得和不知道一樣……女兒回縣城已經(jīng)三天了,現(xiàn)在田福堂的心情還平靜不下來。這幾天他已經(jīng)沒心思管村里的工作,日夜盤算潤葉和少安的事。 他有時也豁達(dá)地想,如果少安當(dāng)年不要回來勞動,和潤葉一塊去上學(xué),再尋個工作,那這娃娃做他的女婿說不定還可以。少安本人他看上哩!要是文化再高一點,又有工作,說不定將來還能熬個大官……反過來再說,要是他女兒沒文化沒工作,也在雙水村勞動,農(nóng)民對農(nóng)民,那不要他孫少安sao情,他田福堂會直接找媒人把潤葉許配給他的。當(dāng)然,如果是這樣,他也就不會嫌孫玉厚家窮了,到時候他會把少安的光景扶起來的:沒地方住嗎?他給箍兩孔新窯!沒吃的嗎?到他家里來吃! 可是,現(xiàn)在明擺著,兩個人的條件差得太遠(yuǎn)嘛! 他想,孫少安這小子也不知道個天高地厚!你不在東拉河里照照你的影子,看能不能配上我潤葉?你胡sao情我女兒,最后就是落了空,你除損失不了什么,還能抬高你的身價哩! 可你等于給我田福堂祖墳供桌上撒了一泡尿!活活地往死欺負(fù)人哩!哼!你小子甭能!我田福堂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盞! 田福堂躚蹴在自家的炕頭上,一邊想,一邊氣得鼻子口里噴著熱氣。他老婆以為他病了,給他拌了一碗雞蛋糊湯端在面前,他一口也不吃,也不給他老婆說他究竟怎么了,只是手里拿一根紙煙,不斷湊到鼻子上聞。 他突然想到,他應(yīng)該去一趟城里!他要找福軍和愛云,讓他兩個趕快給潤葉在城里瞅個人家。他以前只是一般地給他兩個安咐了這件事,這次他要把這當(dāng)個事好好給福軍和愛云說一說。 想到這里,他性急地立馬跳下了炕,準(zhǔn)備先去找一下孫玉亭,讓他這幾天替他照看一下隊里的工作。本來也應(yīng)該去給副書記金俊山打個招呼,但他不愿跑到金家灣那面去——讓玉亭給俊山說一聲就行了。要是他不在村子里,通常都把工作主要委托給孫玉亭來管。玉亭對他忠實可靠,做什么事又認(rèn)真,他放心。再說,金家灣那面有個什么“響動”,玉亭的耳朵都能逮得住,回來馬上就給他匯報了。 他也沒給老婆招呼一聲,就匆忙地出了門。 走到院子的時候,他才想起,他有幾雙舊鞋,原來準(zhǔn)備送給這位硒惶的助手穿,常記不起給他;現(xiàn)在可以順手給他拿去。 他于是又折轉(zhuǎn)身回了家,對老婆說:“把后窯掌我那幾雙舊鞋,拿張報紙包起來。” 他老婆不解地問:“做什么哩?” “我?guī)Ыo玉亭,讓他穿去……你沒看他到咱家來,鞋爛得用麻繩子捆在腳上,連炕也上不了嗎?” 對丈夫要求的任何事,潤葉他媽都會言聽計從的。她取了一張舊報紙,把那幾雙舊鞋包起來,交給了丈夫。 田福堂把這幾雙舊鞋夾在胳膊窩里,就去玉亭家了。 孫玉亭家離他家不遠(yuǎn),下一個小坡就到了。一孔不知孫家祖宗哪代人箍下的窯洞,由于多年不整修,山水從破窯檐石中間流下來,把窯面子上的泥皮全沖光了,爛石頭碴子暴露在外面,里面住了許多窩麻雀,一天到晚唧唧喳喳的,倒也自有一番熱鬧景致。院子原來還有個橫石片圍墻,自孫玉厚搬走后,就逐漸塌成了一圈爛石頭。墻角里用這塌墻石頭亂壘起的廁所,似乎連個羞丑也遮不祝田福堂進(jìn)了玉亭家的窯洞,天還沒黑,窯里就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了。在暗處的這家人顯然都看見他來了,玉亭和鳳英兩個人都從后炕火圪嶗里轉(zhuǎn)出來,熱情地讓他快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