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高老這下高興了,說:“這就對了嘛!我在家里就愛吃咱本地的飯食,花錢少,吃著還可口……你們以后可再不能動不動搞那些大吃二喝的酒席。我跑了幾個縣,農(nóng)民的生活還很苦呀!你們怎么能心安理得吃下去這些山珍海味呢?”苗凱現(xiàn)在才松了一口氣,連忙說:“我們今后一定糾正這些不正之風!感謝高老對我們的批評……不,這實際上是高老對我們的最大愛護……”吃完午飯后,高老竟然不休息,興致勃勃地坐車回他的出生地高店則去了……兩天以后,高老已經(jīng)走訪了當年他打過仗的許多地方;又到年輕時的老朋友顧健翎家里吃了一頓飯——當年他在本縣打仗掛過兩次花,都是顧先生給他治愈的。 離縣的前一天,全縣三四十名仍然健在的當年的老戰(zhàn)友,都在縣招待所聚齊了。幾十年沒見面,高老和這些年輕時一塊出生入死的弟兄們都百感交集。大家一個個都老淚縱橫,又由不得喜笑顏開。 中午,高老堅持自己出錢,讓招待所備辦了幾桌飯,請這些老戰(zhàn)友一塊聚餐。他破例端著杯子,挨桌子一個一個給老戰(zhàn)友們敬酒。 飯后,有地縣領(lǐng)導參加的座談會在縣招待所的會議室舉行。高老不斷地向這些老同志詢問他們的生活和農(nóng)村的其它情況。這些老漢說著說著就哭開了,紛紛張開沒牙的嘴,向老首長描述農(nóng)村的貧困狀況和他們?nèi)背陨俅┑牟恍姨幘场?/br> 高老戴著老花鏡,一邊往筆記本上記,一邊不時摘下眼鏡揩眼淚。所有的地縣領(lǐng)導都低傾著頭,好像被告一般接受這些老漢的審判。 臨近會議結(jié)束,苗凱和馮世寬先后做了檢討式的發(fā)言。他們表示一定要狠批“四人幫”,抓綱治國,繼續(xù)堅持農(nóng)業(yè)學大寨運動,爭取早日實現(xiàn)三年變面貌,五年糧食翻一番……在苗凱和馮世寬發(fā)完言后,高老臉抽搐著,說:“我們敬愛的周總理生前非常關(guān)心黃原老區(qū)人民。他老人家逝世的前一年,聽說黃原有的地方農(nóng)民還餓肚子,都難過得流了淚……”他轉(zhuǎn)過臉看著苗凱和馮世寬,“你們在幾年前就給總理做過保證,要三年變面貌,五年糧食翻一番?,F(xiàn)在仍然這樣說!是不是過五年以后,還這樣說?同志們,再不要光在嘴上喊口號了,要真正解決問題!照我看,現(xiàn)在最主要的問題是,‘四人幫’的那一套做法還在作怪……”苗凱和馮世寬連連地給高老點頭,表示完全同意老首長的意見。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立秋前后,報紙和廣播就開始號召今冬明春要大搞農(nóng)田基本建設(shè)。八月七日,《人民日報》專門為此發(fā)表了社論。 田福堂的心里立刻火燒火燎起來。春天的時候,他就想到要在今冬和明春在農(nóng)田基建方面大顯一下身手;不僅要震動原西縣,還要震動整個黃原地區(qū)。想不到中央和他想到一塊去了!田福堂感到驚訝的是,他的想法竟然和中央的想法不謀而合。 這位農(nóng)村的土政治家又一次自大地想:如果早年間他就能好好施展自己的抱負,說不定如今也象永貴一樣成為全國性人物了。 不過,話雖這么說,福堂自己也清楚,他不敢和陳永貴同志相比。他田福堂能名揚黃原就不錯了。實際上,這個目標也不容易達到。眼下能人輩出,一個比一個想得大,一個比一個干得大。他要引人注目,就要想更大的,干更大的。 可是怎樣干呢?他一時也想不出個眉目。修梯田已經(jīng)不算一回事了;溝溝岔岔打幾個小土壩也弄不出個啥名堂。他站在自己的院子里,望著周圍的山山峁峁,象孩子一樣突發(fā)奇想:如果能造出一種比山都高的推土機,一鏟子就能削掉一座山就好了;那用不了幾天雙水村就變成了小平原,恐怕他大寨的人都要跑到這里來參觀呢! 這不著邊際的荒唐想法把田福堂自己都逗笑了。他隨即嚴肅地轉(zhuǎn)回到窯里,一邊聞紙煙,一邊繼續(xù)盤算。就象詩人常有的那種情況一樣,田福堂突然來了靈感:能不能用炸藥把神仙山和廟坪山分別炸下來半個,攔成一個大壩,把足有五華里長的哭咽河改造成一條米糧川呢? 這想法使他異常興奮!一陣猛烈的咳嗽過后,他灰白的瘦長臉漲得通紅。他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以便對這個大膽的設(shè)想進行詳細的考慮。 這的確是一件非凡之舉!神仙、廟坪二山合攏,筑起一座大壩——恐怕起碼是石圪節(jié)公社最大的一座壩;一兩年后,哭咽河道就會淤成一道平川,雙水村就能增加幾倍的良田呢。 到時產(chǎn)量別說過“綱要”,恐怕“黃河”和“長江”都擋不住! 田福堂越想越激動。盡管這還只是一個帶有浪漫色彩的設(shè)想,但他好象已經(jīng)看見了幾年以后的壯麗美景。但是,深入一想,一連串問題緊接著就來了。不用說、炸山欄壩應(yīng)該選擇最佳的地方;而最佳的地方也是最叫人頭疼的地方。廟坪山這面沒有住人家,炸哪兒倒不成問題??缮裣缮竭@面,只能在姓金的幾家人那里動土——這地方是個窯的山嘴,與廟坪山的距離最接近。這樣一來,這幾家人就必須搬家。就是避開這山嘴,這幾家人恐怕也無法在這里住下去了——十幾噸炸藥不把窯洞震垮才怪哩! 好在不論怎樣選擇壩址,看來還不會傷到金家祖墳;如果讓那一片死人“搬家”,整個姓金的人家都會出來反對的。但讓那幾家活人搬家又談何容易! 這山嘴上的兩大家中,金光亮弟兄三家還好說。他們是地主成份,恐怕不敢胡齪。難說的是金俊武弟兄三家——實際上最難對付的是金俊武一個人!要撬動這個人可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這樣一想,田福堂的情緒有點低落下來;他的宏圖大計一開始就遇到了嚴重的障礙。可他又不甘心放棄這個可以一鳴驚人的壯舉……在焦慮之中,田福堂想到了他的高參孫玉亭。 他馬上打發(fā)放學回家的潤生去叫孫玉亭到他家里來。 玉亭剛到,田福堂就很快把他引到隔壁窯洞去共同謀劃這件事。 孫玉亭聽了田福堂的宏偉設(shè)想,馬上擊節(jié)叫好,對書記的雄才大略佩服得五體投地;同時意識到在這樣一場大戰(zhàn)中,他自己也能大顯一番身手了。 緊接著,當書記把此舉的困難之處一一給玉亭擺出之后,這位高參倒沒把這些問題當個問題。 他先對自己的統(tǒng)帥說:“革命事業(yè)從來不會一帆風順。我們要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才能把農(nóng)業(yè)學大寨搞好。大寨還不是斗出來的嗎?” 田福堂說:“這些道理我也懂。毛主席大概說過,具體問題要具體解決。首先這搬家問題就很具體。” “這問題不難解決。”孫玉亭說,“咱們在金家灣北頭給他們幾家箍新窯洞不就行了? 一孔舊窯洞換一孔新窯洞,他們又不吃虧!” “人在老地方住慣了,恐怕不情愿倒騰。” “咦呀!革命還能管他情愿不情愿呢?蔣介石情愿到臺灣去嗎?” 田福堂笑了,說:“話可以這樣說,但這幾家人又不是蔣介石?!?/br> “怎?他金光亮弟兄幾個都是地主成份,難道他們敢拒擋農(nóng)業(yè)學大寨運動?” “光亮弟兄幾個估計不敢反對,俊武和俊文的工作恐怕就難做了。關(guān)鍵是俊武!只要他同意了,俊文沒什么能耐。彩娥是個婦道人家,主不了大事。再說,俊斌就是活著,也是聽兩個哥哥的話……”“金俊武他有什么理由反對?他自己是個共產(chǎn)黨員,又是大隊黨支部委員,本來就應(yīng)該積極支持革命事業(yè)!”“你又不是不知道金俊武這個人?!碧锔L锰嵝研坜q的玉亭說。 “我看他不敢拒擋。破壞農(nóng)業(yè)學大寨這頂帽子他金俊武不敢戴!”孫玉亭信心十足地說。 在這樣的情況下,孫玉亭不屈不撓的革命精神往往能給田福堂很大的鼓舞。有時候,他心里也嘲笑和瞧不起這位穿戴破爛的助手;但一旦他要干件大事,他就離不開這位貧窮而激進的革命家強有力的支持。 “那你看咱現(xiàn)在先從哪里下手?”田福堂問孫玉亭。玉亭想了一下,說:“咱先開個干部會。只要干部們思想統(tǒng)一了,群眾好辦。村看村,戶看戶,社員看的隊干部!” 在田福堂和孫玉亭拉談罷這事的第二天晚上,雙水村有點職務(wù)的干部都被集中到了大隊部的辦公窯里。田福堂興致勃勃地給大家談了他的宏偉設(shè)想。福堂談完后,孫玉亭裝出第一次聆聽書記的“哭咽河暢想曲”,馬上驚訝的贊嘆了一番,并且借題發(fā)揮,長篇論述了這件事的“偉大意義”。這兩個人的“雙簧”演完以后,與會的人都沉默不語。誰也沒理由出面反對。看來反對這行動,就等于反對農(nóng)業(yè)學大寨。反對農(nóng)業(yè)學大寨就等于反對革命。但是眾人又不好表態(tài)支持,因為所有的人都看見二隊長臉紅得象一塊燒紅的鐵??∥涠自谙驴唤菒烆^抽煙,就象一顆一觸即發(fā)的炸彈。沉默了一會以后,孫玉亭挑釁性地問金俊武:“俊武,你的意見呢?” 所有的隊干部都把目光“唰”一下移到金俊武臉上,緊張地看這位強人說什么呀。 金俊武對孫玉亭惡毒地笑了笑,說:“我的意見是這工程太小了。農(nóng)業(yè)學大寨嘛,象福堂哥說的,要想大的,干大的。我看咱可以搞更大的,干脆把金家灣和田家圪嶗兩面的山都炸掉,把東拉河攔起來,幾十里溝道就變成了一馬平川;那不光咱雙水村糧食能跨過‘長江’,全石圪節(jié)公社都能跨過哩! 這樣不是對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貢獻更大嗎?” 窯里所有的人都被逗笑了。田福堂和孫玉亭兩個人臉也象金俊武一樣變得通紅。紅臉對紅臉,就象斗陣的老公雞。田福堂硬忍著一肚子氣,盡量用平和的語氣說:“今晚上先把這問題提出來。當然有許多具體困難,罷了咱們再解決……”會議不歡而散??磥韺O玉亭過于自信——事情并不象他推斷的那么簡單。田福堂說得對,最大的絆腳石就是金俊武。 田福堂又一籌莫展了。當然,他可以以革命的名義,強行實行他的計劃。但除非萬不得已,他不愿意這樣做。不論怎樣,他生活在雙水村;不僅這一代,而且下一代也要和金家共處,因此不能結(jié)仇太深。最好一切都做得水到渠成,讓金家無話可說。當然,隊里新箍的窯洞一定要比金家現(xiàn)在住的窯洞好。但就這樣,金俊武也不見得就同意搬家。金俊武如果不搬,那其他人的工作就不好做。 正在田福堂再次陷入苦惱之時,不屈不撓的孫玉亭又給田福堂獻上一條“妙計”,把金俊武先撇在一邊,做其他幾家人的工作;只要其他人都同意搬家,共產(chǎn)黨員金俊武還能再反抗嗎? 這計策太好了!田福堂驚嘆玉亭腦瓜子越鍛煉越靈敏。他說:“這是個好辦法!先從金光亮弟兄下手!我親自和他們談話!” 玉亭說:“我給做彩蛾的工作!彩娥一同意,就把俊武家的缺口也打開了!” 田福堂很快把金光亮和金光輝兩兄弟找來,不是商量,而是把大隊的決定通知了這兩個人。兩個地主成份的農(nóng)民二話也不敢說,表示完全服從大隊的決定;什么時候讓他們搬家,他們就什么時候搬。 但是,幾天以后,在原西城百貨二門市當售貨員的金光明,滿臉陰沉地回到了村里。他是接到妻子姚淑芳的信趕回來的——淑芳在信中告訴了隊里讓他們搬家的事。 作為在門外工作的干部,金光明雖然出身不好,但精神狀態(tài)不象他哥和他弟那樣什么事都膽顫心驚。他現(xiàn)在窩著一肚子火氣趕回家來,不想如此束手就擒。他氣憤的是,文化革命剛開始,孫玉亭就帶著村里的造反隊把他家刨得一塌糊涂?,F(xiàn)在,竟然連這么個破墻爛院都保不住了,實在是欺人太甚! 多少年來,他們弟兄三人為了死去的父親的罪過,一直象驚弓之鳥一般生活著,幾乎連出氣都不敢張大嘴巴;大人娃娃在村里都好象比別人小了一輩。就這樣還不行,眼下又要把他們從住了幾十年的老地方趕出來!他現(xiàn)在回來,準備找田福堂說一說道理。盡管他出身不好,道理總可以講吧?再說,“四人幫”打倒后,他已經(jīng)感覺來,社會也許要有某種變化。 他還不敢奢望把他們弟兄頭上的愁帽揭掉;但總感到這社會在某些方面已經(jīng)慢慢松動起來。 光明回到家里后,還沒等他把自己的意見說完,他哥,他弟,他愛人,都勸他千萬不能這樣。這些已經(jīng)被多少次運動嚇得喪魂失魄的人,紛紛勸說光明:這樣做并不能改變他們家的命運,反而會招致更大的災(zāi)禍。既然不能改變隊里的決定,還不如舉雙手贊成落個好表現(xiàn)。他哥金光亮對大弟說:“你圖個痛快,說完掙氣話屁股一拍就回了原西城,我和光輝,還有淑芳,還有娃娃們,都要在這村里活人哩……”金光明痛苦得一晚上沒合眼。為了兄弟,為了家屬,他只好屈從了親人們的勸告,放棄了找田福堂評理的沖動。第三天,他垂頭喪氣地推著自行車,又返回了原西縣城……與此同時,孫玉亭興致勃勃地趕到田福堂家里,告訴書記說,他把王彩娥的工作做通了! 田福堂喜出望外。想不到事情換一種方式解決,就能取得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金俊武眼看就要孤立無援了!田福堂感到由衷地高興。他又不失時機地去了一回公社,給上級領(lǐng)導匯報了他的打算。對于這樣一種學大寨的雄心壯志,公社領(lǐng)導除過支持還有什么其它說的呢! 好,有了這把“上方寶劍”,他的腰桿子就更硬了!回到村里以后,田福堂索性不再做金俊武兩兄弟的工作,當下就準備召開社員大會,作緊急動員——因為現(xiàn)在就要抽調(diào)人力,在金家灣北頭箍新窯,以便到開工時把搬遷戶挪出哭咽河溝道。 但副書記金俊山勸告田福堂說,最好還是先能做通金俊武兩兄弟的工作,然后再召開社員大會比較穩(wěn)妥。他認為這樣強行逼迫金俊武兄弟,恐怕將來要留下后遺癥;甚至說不定到時金俊武就是不搬家,反倒更纏手了! 金俊山提出:讓他自己去和金俊武兄弟倆再談一談。田福堂考慮這樣也好,就同意了俊山的意見。他心想:只要你金俊山攬這個工作,我田福堂才巴不得哩!再說,工作做通做不通,看來他金俊武拒擋不了革命的車轆滾滾向前! 金俊山本來不愿攬什么事。但作為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基層干部,覺得田福堂這種做法太過分了。革命也不能這么個革法!怎能不經(jīng)本人同意,就把人家住了幾輩子的家給踢踏掉? 他也知道,盡管俊武是個強人,但最終還是不能拒擋田福堂實現(xiàn)他的雄心。他想說服這位戶家兄弟,與其反抗得不到結(jié)果,還不如順勢買個好。 當金俊山來到俊武家,向俊文、俊武兩兄弟說明他的意思之后,金俊文先破口把田福堂和孫玉亭臭罵了一通。金俊武黑喪著臉,對金俊山說:“俊山哥,我知道你是好意。但田福堂和孫玉亭欺人太甚了。我這個家已經(jīng)夠倒霉了??”鬄殛犂锼土嗣?,現(xiàn)在又要砸先人傳下來的幾孔窯洞,這不是讓我家破人亡嗎?我就是不挪窩!看他田福堂能怎樣?老虎吃人還要擺順吃哩,我不信他田福堂就能把我一口吃掉!”金俊山沉默了一會,然后說:“兄弟,你說的都在道理上??墒撬自捳f,好漢不吃眼前虧。俗話還說,能硬能軟,方為好漢。你兄弟倆聽老哥一句話,還是不要犟牛頂?shù)綁?。再說,金光亮三弟兄都同意了,你家俊斌媳婦也同意了,你們再要堅持,到時田福堂匯報到上面,人家把你們當破壞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典型抓,這樣你們就劃不來了。 “你們再好好想想!老哥都是為你們好,要不,我也不愿為這些事費口舌;你們知道,我雖然也算隊里的領(lǐng)導,但聾子的耳朵,只是個擺設(shè)……”金俊山一翻苦口婆心的勸說,顯然使這兩兄弟為他的誠心所感動了。唉,俊山哥說的也都是些實話。世事啊,把人逼到了這樣一種地步!歸根結(jié)底,他們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怎么可能和社會的大潮流對抗呢? 兄弟倆先后嘆了一口氣,都深深地埋下了頭。金俊文吸了吸鼻涕,竟然忍不住嗚咽著哭開了。 金俊山安慰他們說:“你們也不要太傷心了,把世事看開些。人活一生,都得經(jīng)許多愁腸事啊!我知道你們的心理,老地方住慣了就有了老感情;再說,這是先人手里傳下來的……“不過事到如今,也就只能受委屈了!俊武,我知道你不愿給田福堂下臉,那就讓我給他傳個話,說你們也同意了……”金俊山見這兄弟倆仍然埋著頭,不再言傳,就知道他們默認了他的建議,因此就從俊武家告退了。 田福堂聽金俊山說,金俊武兄弟倆終于同意了搬遷,高興得嗬嗬地笑了。 他對金俊山說:“我知道俊武是個明事理的人,他最終肯定會同意的。咱們一定把新窯洞給他們箍好。哈呀,這事擱在誰頭上都一樣嘛!鳥都戀舊窩哩,更不用說人了!我完全能理解俊文俊武的心情兒……”幾天以后,雙水村大隊在小學校的院子里召開了全體社員大會。田福堂在會上作了關(guān)于炸山打壩的緊急動員講話。 會后,立刻抽調(diào)村里的匠人,開始在金家灣北頭為將要搬遷的六戶人家箍新窯。同時,決定讓孫玉亭負責賣掉大隊的幾萬斤儲備糧,用這錢到縣水利部門購買炸藥。等秋莊稼一收割完,雙水村就準備干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呀!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金俊武在廟坪后山犁完麥地,讓其它人吆上牲畜先走了。他自己镢把上扛著一捆子犁地翻出的柴草,一個人慢慢下了山。 幾天來,他心里一直象揣著一塊硬邦邦的石頭。他在大勢壓迫之下,只得同意從祖?zhèn)鞯睦霞依锇岢鰜?。但他對田福堂和孫玉亭的怨恨卻越積越深了。 說實話,他不是懼怕這兩個人;而是懼怕落個破壞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罪名。不論怎樣,在這件事上,田福堂和孫玉亭逞了強。他金俊武眼睜睜地讓人家的腿從自己頭上跨過去了。他媽的,他咽不下去這口氣! 他扛著這捆子柴草,在廟坪山的梯田小路上一邊走,一邊難受而氣憤地想著這件事。時令已接近白露,不多日子就要收割秋莊稼;莊稼一收割完,他們就要搬家了。一想到要離開自己從小住大的家,金俊武的胸腔里就一陣絞疼。 現(xiàn)在,他從廟坪山走下來,到了哭咽河岸邊的一個土臺子上。 隔河就是他的家。一擺溜九孔接石口窯洞,被兩堵墻隔成了三個院落。中間三孔窯洞住著他哥俊文一家;他和俊斌家分住在兩邊的院落里??”蠹铱亢筮叢贿h的地方,是金光亮弟兄三家。他家這面不遠的地方是金家祖墳;然后是學校和緊挨著的一大片高低錯落的村舍。 在整個金家灣這邊,他們家和金光亮家自成一個單元。米鎮(zhèn)已故米陰陽當年給金光亮他父親看宅第,說這地方是雙水村風水最好的地方,因此老地主獨霸了這塊寶地,不讓村里其它人家在這里修建住舍。他父親當年是前后村莊知名的先生,看在這個面子上,光亮他爸才破例讓他們在這里修建了這院宅子。為修這院落,父親把祖上和他自己積攢了大半輩子的銀元全部花光了……現(xiàn)在,這份飽含著先人血汗的老家當,將在他們這不孝之子手上葬送了! 也許隊里新箍的窯洞比這窯洞強,可九孔舊窯洞維系著他們和先人的感情;對于后人來說,這里就是他們生活和生命的根之所在?,F(xiàn)在,他們深植在這里的根將被斬斷,而要被移植到新土上了。多么令人痛苦啊! 壯實的莊稼人金俊武兩腿發(fā)軟了。他索性把肩頭上的這捆柴草扔到地下,自己也跟著一撲踏坐下來,兩只鋼鈴般的大眼睛里充滿了憂傷。他把憂傷的眼睛投照到對面的祖墳地上。 第六棵柏樹左邊的第二座墳,就是他父親的長眠地。他父親下面的那座新墳,埋著去年去世的俊斌。陰間和陽界一樣,俊斌旁邊給俊文和他留出了一塊地方;死后他弟兄三個還并排住在一起。金俊武難受地想:他對不起死去的父親和弟弟……淚水忍不住從這個四十出頭,強壯得象頭犍牛一樣的莊稼人眼里涌出來了。 坐了一會,金俊武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揩了揩臉,準備扛著柴草回家,忽然看見正在井子上擔水的俊文擱下桶擔,煙鍋挖著煙袋,從土坡的小路上向他這里走來??∥娘@然是找他來的,他就只好等著他哥上來。 金俊文上了土臺子,在弟弟旁邊坐下來,也沒說話,把自己的煙鍋點著,然后把煙布袋給俊武遞過來。金俊武在他哥煙布裝里挖了一鍋煙,兩兄弟就吧、吧地抽起來。過了一刻,俊文望了弟弟一眼,嘴張了張,想說什么,但又沒說出來。 俊武看著他哥,等待他開口。 俊文知道弟弟看出他有話要說又沒說出來,就只好開口說:“孫玉亭那龜子孫又跑到俊斌家去了……”血一下子涌上了金俊武的腦袋。他知道他哥的這句話里包含著什么意思。 實際上,俊斌死后不久,金俊武就隱約地感覺到,他的弟媳婦和孫玉亭之間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事。作為一個精明人,他知道事態(tài)將會怎樣發(fā)展;作為一個當哥的,他又對這事態(tài)的發(fā)展無能為力。 到后來,彩娥和孫玉亭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成了公開的秘密。他知道全村人早已背著他家的人,議論成了一窩蜂。但他除過氣得肚子疼外,沒有任何辦法。 沒辦法!彩娥是個風sao女人??”蠡钪臅r候,仗著他在村里的悍性,沒人敢來sao情;彩娥自己也不敢胡來??”笠凰?,這女人就膽大了。 話說回來,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沒個男人也的確是個問題。金俊武知道,彩娥遲早總得尋個出路;但在沒尋出路之前,不能敗壞金家的門風啊!他希望彩娥要么出金家的門,另嫁他人;要么光明正大招個男人進門。不論其中的什么方式,這都合乎農(nóng)村的規(guī)范。反正俊斌已經(jīng)歿了,也沒留下個后代,這些都不會使他們過分難腸。但是,這女人放下正道不走,專走見不得人的歪路。如果是舊社會,他弟兄倆說不定把這個下賤貨拿殺豬刀子捅了??蛇@是新社會,他們沒辦法懲罰她,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金俊武本來想,彩娥既然在俊斌入土不久就無恥地失節(jié),那么還不如趕快去另嫁男人。但是,這女人硬要把sao氣留在金家的門上,遲遲沒有改嫁的跡象。更叫他們弟兄氣憤的是,她竟然和他們最痛恨的孫玉亭勾搭在了一起,并且背叛性地表態(tài)同意搬遷家庭……金俊武聽他哥說了那句話后,半天沒言傳,不由朝河對面俊斌家的院子瞥了一眼。那院子此刻空蕩蕩,靜悄悄。從前,勤勞的俊斌就是中午也不休息,在院子里營務(wù)蔬菜。現(xiàn)在,那塊當年叫村里人羨慕的菜地,已經(jīng)一片荒蕪。好吃懶做的王彩娥連院子也不打掃,到處扔著亂七八糟的雜物。此刻,她正封門閉戶,和那位死狗隊干部一塊廝混……弟兄倆各懷著惱怒沉默了一會以后,金俊文又開口說:“咱這門風被糟塌成這個樣子,再不能忍受了。干脆把孫玉亭那小子扣在窯里捶一頓,把他的腿打折一條再說!”金俊武繼續(xù)沉默了一會。然后他說:“我和你一樣氣憤。只是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早揚到外面了!”金俊文氣得頭一拐。 “別人議論那是另外一回事。自己鬧騰,等于是把這頂sao帽子自己扣在了自己的頭上?!?/br> “那你說就這樣白白叫人家糟踐?” “你能不能叫我桂蘭嫂去探問一下這下賤貨,看她有沒有什么正經(jīng)打算?如果能盡快尋個出路最好。唉……”金俊武喪氣地嘆息了一聲。 “這就是你的辦法?虧你還在村里落了個強人名!這就是你的悍性!” 金俊文向來都是尊重弟弟的;現(xiàn)在由于氣憤,竟忍不住挖苦起了俊武。 “哥!”金俊武眼里含著淚水,一時竟然不知對他哥說什么。 金俊文顯然對弟弟這種甘愿忍受屈辱的表現(xiàn)很不滿意。他一下子站起來,說:“這事你不管我管!我不能叫外人看咱家的笑話!哼,金家死了一個人,但沒死光!有的是漢子!” 金俊文丟下他弟弟,臉色陰沉地一擰身就走了。 金俊武一個人呆坐在土臺子上,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候,他看見興致勃勃的孫玉亭,正從王彩娥住的窯洞里出來了;彩娥一直攆著把他送到大門口。兩個人招手晃腳地告了別,孫玉亭就象個竊賊似的一溜煙出了哭咽河,向廟坪的小橋那邊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