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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平凡的世界在線閱讀 - 第37節(jié)

第37節(jié)

    不愛發(fā)火的金俊山對兒子吼叫說:“你給徐治功和劉根民說,雙水村分東西打死了幾個人,看他們來不來!”金成只好騎著車子去石圪節(jié)……當天晚上,公社副主任劉根民來到了雙水村。

    劉主任看了金家灣這個局面,當然生氣極了。這位年輕的上級領導把田福堂找來,很不客氣地把他批評了一通。

    田福堂大為震驚:這么個娃娃竟然跑來數(shù)落起了他?自他當大隊領導以來,歷屆公社領導還沒敢這樣批評過他呢!即是他做錯了事,過去的領導也只是婉轉地好言相勸——想不到世事一變,這么個毛頭小子倒把他象毛頭小子一樣指教了一番!

    不過,人家年齡雖小,但官比他大,田福堂只好檢討說他沒把工作做好。但又強調說,他也是為了“執(zhí)行黨的路線”,想把這場運動搞得“轟轟烈烈”……劉根民立刻讓金家灣的“生產(chǎn)責任制”停止進行,并讓村民們把分走的東西先交回來,破壞了生產(chǎn)的工具,根據(jù)情況,由破壞者照價賠償。

    劉根民接著給徐治功打了招呼,索性在雙水村住了下來。開始幫助這個村的兩個生產(chǎn)隊有條不紊地落實生產(chǎn)責任制。他和大小隊兩級干部組織成立了領導小組,沒明沒黑進行這件復雜的工作。

    根據(jù)外面一些地方的成熟經(jīng)驗,根民和干部社員反復協(xié)商后,把土地按川、山、地、壩地和陽、背、遠、近分類分級;牛、羊、驢、馬,以次等次作價;耙、犁、鞍、锨、鍘刀、木锨、木杈、連枷、簸箕以至架子車、鋼磨、柴油機等,也統(tǒng)統(tǒng)按好壞折成了錢。土地按人口分。牲畜作價后按人勞比例拉平分,差價互相找補。生產(chǎn)工具純粹按價出賣給個人。公窯繼續(xù)作為集體財產(chǎn)保留。樹木凡是集體栽種的都作價賣給個人。公路邊的樹作為集體和國家財產(chǎn)不許動,至于在一九七一年“一打三反”運動中作價歸公的私人樹木,根據(jù)原西縣宜粗不宜細的有關政策,活著的歸原主,損傷的酌情補錢。另外,大隊幾個主要領導都給多分了六到十畝土地,以后開會和其它公務誤工就一律不再給付報酬了……幾乎經(jīng)過近半個月的忙亂,趕劉根民回公社的時候,雙水村的責任制才終于全部搞完。

    現(xiàn)在,這個一慣熱鬧和嘈雜的村莊,安靜下來了。

    但是各家各戶的生活節(jié)奏卻異常地緊張起來。春耕已經(jīng)開始,所有的家庭都忙成了一團。哈呀,多年來大家都是在一塊勞動,現(xiàn)在一家一戶出山,人們感到又陌生又新奇,同時也很激動。從今往后,自己的命運就要靠自己掌握羅,哪個人再敢耍jian溜滑不好好勞動?誰也沒心思再管旁人的閑事,而一頭扎在自己的土地上拼起了命;村中所有的“閑話中心”都自動關閉了……雙水村開始了新的生活。同時,新的問題也立刻出現(xiàn)了:幾乎一半的學生不再上學,回家來帶父母親種地。一家一戶勞動,即要忙農(nóng)活,還要經(jīng)管牲口和放牧羊只,誰家都感到人手緊缺呀!

    村中的初中班垮了。這個班大部分學生都回了家,剩下一兩個愿意繼續(xù)上學的,也都轉到了石圪節(jié)中學。當初因辦這個班而增加的教師孫少平和田潤生,自然也被解除了教師職務。

    潤生不幾天就跟他姐夫李向前去學開車,興致勃勃地離開了雙水村;而愁眉苦臉的孫少平只好象他的學生一樣回家去種地。

    這樣,孫玉厚一家倒有了三個強壯勞力。在現(xiàn)時的農(nóng)村,這是一個很大的資本,讓雙水村的人羨慕不已。村民們更羨慕的是,孫少安去年秋冬間在原西城里包工拉磚,賺了一筆大錢——據(jù)傳說有好幾千元哩!啊呀,時勢一轉變,曾經(jīng)是村里最爛包的人家,眼看就要發(fā)達起來了!

    情況的確如此。孫玉厚父子們眼下的腰桿確實硬了許多。只要這政策不變。他們有信心在幾年中把光景日月變個樣子。尤其是孫少安,他現(xiàn)在手里破天荒有了一大筆積蓄,去年拉磚除過運輸費、房租和牲口草料錢,凈贈了兩千元。

    另外,鐵青騾子賣了一千六百元。還了貸款、貸款利息和常有林的三百元借款,這頭牲畜干賺了五百元。兩千五百塊錢哪!對于一個常常手無分文的莊稼漢來說,這一大筆錢揣在懷里,不免叫人有點驚恐!

    是呀,這筆錢如何使用,現(xiàn)在倒成了個問題。

    孫玉厚老漢早已表明了態(tài)度,他對兒子說:“這錢是你賺的,怎個花法,你看著辦吧!

    爸爸不管你……”秀蓮一門心思要拿這錢箍幾孔新窯洞。

    她央求丈夫說:“咱結婚幾年了,又有了娃娃,一直和牲畜住在一起……自己沒個家怎行呢?我已經(jīng)受夠了,我再也不愿鉆在這爛窯里!現(xiàn)在趁手頭有幾個錢,咱排排場場箍幾孔石窯洞。箍成窯,這就是一輩子的家當,要不,這一大家子人,幾年就把這錢零拉完了……你總不能讓虎子長大娶媳婦也像你一樣……”秀蓮說著便委屈地哭了。其實,少安原來也打算拿這錢箍窯,只是包產(chǎn)到戶以后,他心里才有了另外的主意。

    他想拿這錢作資金,開辦一個燒磚窯。

    孫少安在城里拉磚的時候,就看見現(xiàn)在到處搞建筑,磚瓦一直是緊缺材料,有多少能賣多少。他當時就想過,要是能開個燒磚窯,一年下來肯定能賺不少錢。

    他當時打算回來給大隊領導建議開辦個磚瓦廠……現(xiàn)在既然集體分成了一家一戶,人就更自由了。為什么自己不能辦呢?沒力量辦大點的磚廠,開一個燒磚窯看來還是可以的——象他們家,男女好幾個勞動力,侍候一個燒磚窯也誤不了種莊稼!

    主意拿定后,他先征求了父親的意見。父親仍是老話:你賺的錢你看著辦!

    接著,孫少安又用了三個晚上,在被窩里摟著秀蓮,七七八八給她說好話,講道理,打比方,好不容易才把箍窯入迷的妻子說通。不過,秀蓮讓步的附加條件是,燒磚只要一賺下錢,首先就要修建窯洞。

    少安答應了她。

    清明前后,地已經(jīng)全部融通,孫少安就在村后公路邊屬于他們家承包的一塊地盤上,開始修建燒磚窯了。

    他,他父親,少平,秀蓮和他媽一齊上手,用了近半個月的時間,終于修建起了一個燒磚窯。少安在城里拉磚時,已經(jīng)把燒磚的整個過程和基本技術都學會了。燒磚窯建好后,他率領一家人開始打土坯——在這之前,他已經(jīng)去了趟原西城,買回一些必需的工具。

    第一窯磚坯很快裝就序。燒磚的炭也用縣運輸公司的包車拉來了。

    這天晚上一直弄到大半夜,才把最后的一切細節(jié)都安排好——明天早晨就要點火呀!

    雞叫頭遍的時候,少安和秀蓮才回到一隊的飼養(yǎng)院?,F(xiàn)在,牲口都分給了個人,飼養(yǎng)員田萬江老漢也搬回家住了,這院子一片寂靜。

    秀蓮累得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

    但孫少安怎么也合不住眼——明天一早,燒磚窯就要點火,年輕的莊稼人興奮得睡不著覺???

    在這靜悄悄的夜晚,他的思緒象泛濫的春水一般。過去的,現(xiàn)在的,未來的,無數(shù)流逝的經(jīng)歷和漫無邊際的想象在腦子里雜亂地攪混在一起,皎潔如雪的月光灑在窗戶上,把秀蓮春節(jié)時剪的窗畫都清晰地映照了出來:一只卷尾巴的小狗,兩只頂架的山羊,一雙踏在梅花枝上的喜鵲……少安猛然聽見外面什么地方有人說話的聲音。

    他的心一驚:這時候外面怎么可能有人呢?

    他在被窩里輕輕抬起頭,支梭起耳朵,可又沒聽見什么,是不是他產(chǎn)生了錯覺?

    他正準備把頭放到枕頭上,卻又聽見了外面的說話聲——這下確切地聽見了,似乎就在外面院子里,而且聲音很低,就象傳說中的神鬼那般絮絮叨叨……少安盡管不迷信,頭皮也忍不住一陣發(fā)麻。他本來想叫醒妻子,但又怕驚嚇了她。他就一個人悄悄爬起來溜下炕,站在門背后聽了一陣——仍然能聽見那聲音!

    他于是順手在門圪嶗里拿了一把鐵锨,然后悄悄開了門,躡手躡腳來到院子里。

    院子被月光照得如同白晝。

    他仔細聽了一下,發(fā)現(xiàn)那奇怪的說話聲來自過去拴牲口的窯洞中。

    少安緊張地cao著家伙,放輕腳步溜到這個敞口子窯洞前。??!原來這竟然是田萬江老漢!

    老漢沒有發(fā)現(xiàn)他,立在當初安放石槽的土臺子前,仍然喃喃地說道:“……大概都不應時吃夜草了……誰能在半夜里幾回價起來添草添料呢……唉,牲靈不懂人言呀,只能活活受罪……”孫少安忍不住鼻子一酸。他眼窩熱辣辣地走到了田萬江老漢面前。

    萬江老漢嚇了一跳,接著便嘴一咧,蹲在地上淌起了眼淚。

    原來他是在對那些已經(jīng)被分走的牲口說話!

    人礙…

    少安也蹲下來,說:“大叔,我知道你心里難過。隊里的牲靈你喂養(yǎng)了好多年,有了感情,舍不得離開它們。石頭在懷里揣三年都熱哩,更不要說牲靈了。你不要擔心,莊稼人誰不看重牲靈?分到個人手里,都會精心喂養(yǎng)的。再說,這些牲靈都在村里,你要是想它們,隨時都能去看望哩……”萬江老漢這才兩把揩掉皺紋臉上的淚水,不好意思地笑了,對隊長說:“唉,我起夜起慣了,睡不踏實,就跑到這里來了……這不由人嘛!”

    少安也笑了,說:“今晚上我也睡不著,干脆讓我把旱煙拿來,咱兩個拉話吧。我還有點好旱煙哩,頭茬,我爸噴上燒酒蒸的!”

    少安于是又轉回家里,盡量不驚動睡熟的妻子,拿了煙布袋和卷煙的紙條,悄悄溜出了門。

    他來到隔壁飼養(yǎng)室,和田萬江老漢面對面蹲在一塊,一邊抽煙,一邊拉話。這兩個被生活的變化弄得睡不著覺的莊稼人,竟然一直呆到廟坪山那邊亮起了白色……天大明以后,仍然精神抖擻的孫少安,就吆喝起一家人,來到了他的燒磚窯前。

    在親人們的注視下,他用微微發(fā)抖的手劃著一根火柴,莊嚴地點燃了那團希望的火焰。

    清晨,在雙水村上空,升起了一片濃重的煙霧……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在村里和家里的生活發(fā)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時候,孫少平卻陷入了極大的苦惱之中。

    三年的教師生涯結束了,他不得不回家當了農(nóng)民。

    他倒不僅僅是為此而苦惱。迄今為止,他還不敢想象改變自己的農(nóng)民身份。當農(nóng)民就當農(nóng)民,這沒有什么可說的。無數(shù)象他這樣的青年,不都是用雙手勞動來生活嗎?他,農(nóng)民孫玉厚的兒子,繼承父業(yè)也可以說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但他不能排除自己的苦惱。

    這些苦惱首先發(fā)自一個青年自立意識的巨大覺醒。

    是的,他很快就滿二十二歲——這個年齡,對于農(nóng)村青年來說,已經(jīng)完全可以獨當門戶了。

    可是,他現(xiàn)在仍象一個不成事的孩子一樣生活在一大家人之中。父母親和大哥是主事人,他只是在他們設計的生活框架中干自己的一份活。作為一個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男性尊嚴的人,孫少平在心靈深處感到痛苦。這決不是說他想在家里“掌權”。不,在這一大家人中,父親和大哥當然應該是當家人。說實話,即便是現(xiàn)在讓他來主持這個“集體”,他也干不了……由此看來,他無法從這個現(xiàn)實中掙脫。

    但他的確渴望獨立地尋找自己的生活??!這并不是說他奢想改變自己的地位和處境——不,哪怕比當農(nóng)民更苦,只要他象一個男子漢那樣去生活一生,他就心滿意足了。

    無論是幸福還是苦難,無論是光榮還是屈辱,讓他自己來遭遇和承受吧!

    他向往的正是這一點。

    其實,我們知道,這種意識在他高中畢業(yè)時就產(chǎn)生了,只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生活的變遷,他內心這種要求表現(xiàn)得更為強烈罷了。

    按說,要做一個安份守己的農(nóng)民,眼下這社會正是創(chuàng)家立業(yè)的好時候。只要心頭攢勁,哪怕純粹在土地上刨挖,也能過好光景。更何況,象他們家現(xiàn)在還有能力辦起一個燒磚窯,那前程不用說大有奔頭。發(fā)家致富,這是所有農(nóng)民現(xiàn)在的生活主題。只要有飯吃,有衣穿,有錢花,身體安康,兒女雙全,人活一世再還要求什么呢?

    誰讓你讀了那么些書,又知道了雙水村以外還有個大世界……如果你從小就在這個天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你現(xiàn)在就會和眾鄉(xiāng)親抱同一理想:經(jīng)過幾年的辛勞,象大哥一樣娶個滿意的媳婦,生個胖兒子,加上你的體魄一會成為一名相當出色的莊稼人。

    不幸的是,你知道的太多了,思考的太多了,因此才有了這種不能為周圍人所理解的苦惱……既然周圍的人不能理解他的苦惱,少平也就不會把自己的苦惱表現(xiàn)出來。在日常生活中,他盡量要求自己用現(xiàn)實主義態(tài)度來對待一切。

    毫無疑問,對孫少平來說,在學校教書和在山里勞動,這差別還是很大的。當老師不必忍受體力勞動的熬苦,而且還有時間讀書看報……雖說身在雙水村,但他的精神可以自由地生活在一個廣大的天地里。如今,從早到晚天天得出山,再也沒有什么消閑的時光看任何書報了。一整天在山里掙命,rou體的熬苦使精神時常處于麻痹狀態(tài)——有時干脆把思維完全“關閉”了。晚上回到家里,唯一的向往就是倒在土炕上睡覺,連胡思亂想的功夫都沒有。

    一個有文化有知識而愛思考的人,一旦失去了自己的精神生活,那痛苦是無法言語的。

    這些也倒罷了。最使他憋悶的仍然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安排自己的生活。他很羨慕村中那些單身獨戶的年輕莊稼人,要累就累得半死不活,畢了,無論趕集上會,還是干別的什么事情,都由自己支配,這一切他都不能。理性約束著他,使他不能讓父親和哥哥對他的行為失望。他盡量做得讓他們滿意,即是受點委屈,也要竭力克制,使自己服從這個大家庭的總體生活。

    農(nóng)村的家庭也是一部復雜的機器?。?/br>
    他一個人在山里勞動歇息的時候,頭枕手掌仰面躺在黃土地上,長久地望著高遠的藍天和悠悠飄飛的白云,眼里便會莫名地盈滿了淚水,山里寂靜無聲,甚至能聽見自己鬢角的血管在哏哏地跳動。這樣的時候,他記憶的風帆會反復駛進往日的歲月。石圪節(jié)中學,原西縣高中……盡管那時饑腸轆轆,有無數(shù)的愁苦,但現(xiàn)在想起來,那倒是他一生中度過的最美妙的時光。他也不時地想起高中時班上的同學們:金波、顧養(yǎng)民、郝紅梅、田曉霞、候玉英……眼下這些人都各走了各的路。金波正在黃原跟他父親學開汽車。紅梅和他一樣,回村后當了小學教師,聽說現(xiàn)在仍然當著。候玉英的情況他現(xiàn)在不很清楚——他和跛女子早已斷絕了“關系”。

    顧養(yǎng)民和田曉霞如同學們預料的那樣,去年秋天都考上了大學。養(yǎng)民如愿地考進了省醫(yī)學院,曉霞進了黃原師專中文系。

    每當想起田曉霞,他總是感到一種惆悵和苦澀。自她進入大學后,他就再也沒給她寫信,主動斷絕了關系。有什么必要再聯(lián)系呢?歸根結底,他們走的是兩條道路,而且是永遠不會交叉的兩條路。曉霞給他的最后一封信寄自黃原師專,他沒有給她回信,也就沒有再收到她的信。他們的關系隨之結束了。對于他來說,這也是自己一個人生階段的結束……他一個人獨處這天老地荒的山野,一種強烈的愿望就不斷從內心升起:他不能甘心在雙水村靜悄悄地生活一輩子!他老感覺遠方有一種東西在向他召喚,他在不間斷地做著遠行的夢。

    外面等待他的生活是什么樣子?他難以想象。當然,有一點是肯定的——一切都將無比艱難;他赤手空拳,無異于一叢飄蓬。

    唉!有時他又動搖了,還是順從命運的安排吧!生活在家里雖說精神不痛快,但一日三餐總不要自己cao心;再說,有個頭疼腦熱,也有親人的關懷和照料。倘若流落在它鄉(xiāng)異地,生活中的一切都將失去保障,得靠自己一個人去對付冷酷而嚴峻的現(xiàn)實了……可是,到外面去闖蕩世界的想法,還是一直不能從他心靈中勾銷。隨著他在雙水村的苦悶不斷加深,他的這種愿望卻越來越強烈了。他內心為此而熾熱地燃燒,有時激動得象打擺子似的顫抖。他意識到,要走就得趕快走!要不,他就可能喪失時機和勇氣,那個夢想就將永遠成為夢想?,F(xiàn)在正當年輕氣盛,他為什么不去實現(xiàn)他的夢想呢?哪怕他闖蕩一回,碰得頭破血流再回到雙水村來,他也可以對自己的人生聊以自慰了;如果再過幾年,迫不得已成了家,那他的手腳就會永遠被束縛在這個“高加索山”了!

    經(jīng)過不斷的內心斗爭,孫少平已經(jīng)下決心離開雙水村,到外面去闖蕩世界。有人會覺得,這后生似乎過于輕率和荒唐;農(nóng)村的生活已經(jīng)開始變得這樣有希望,他們家的事業(yè)也正在發(fā)端之際,而且看來前景輝煌,他為什么要去不屬于自己的世界自尋生路?那個陌生的天地會給他帶來多少好處?這恐怕只有天知道!

    但是,寬容的讀者不要責怪他吧!不論在任何時代,只有年輕的血液才會如此沸騰和激蕩。每一個人都不同程度有過自己的少年意氣,有過自己青春的夢想和沖動。不妨讓他去吧,對于象他這樣的青年,這行為未必就是輕舉妄動!雖然同是外出“闖蕩世界”,但孫少平不是金富,也不是他姐夫王滿銀!

    少平已經(jīng)暗暗把自己外出的目的地選在黃原城。原西縣對他來說,已經(jīng)不算“大地方”。而更大的地方他還不敢去涉足。黃原是合適的。對他來說,那地方已經(jīng)是一個大世界;再說,離家也不遠,坐汽車當天就能返回。

    到黃原去干什么?他將在那里怎樣生活?

    別無選擇。他只能象大部分流落異地的農(nóng)民一樣去攬工——在包工頭承包的各種建筑工地上去做小工,扛石頭,提泥包,鉆炮眼……不管怎樣,他是非去不可了。

    孫少平把他外出謀生的一切方面都想好以后,決定先和父親談這件事。

    這天吃過午飯,父子倆到山上一塊坡地種玉米。

    馬上就要立夏,正是玉米和蔓豆大播種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在忙這兩大科莊稼的耕種。如今不象往年。四山里幾乎看不見人在勞動,其實,哪個莊稼人也要比往年干得兇!只不過現(xiàn)在一家一戶分散在各處,誰也照不見誰的面。

    少平家大部分玉米和豆子都已經(jīng)種完,現(xiàn)在只留下一些零碎土地,也用不著動用牲畜。

    父親在前面拿镢頭掏土坑,少平手里端個升子點籽種。兩個人都赤腳片,一前一后,來來回回,也顧不得說話。

    父親挖坑就象母親納鞋底,行行道道,疏密有致,遠看如同工藝美術家精心設計的圖案。少平耐著性子,盡量把籽種不偏不露點在土坑中間,再補一個不輕不重的腳櫻終于休息了。父親蹲在地上抽煙,少平就湊到他跟前,也學著他哥的樣,卷了一支旱煙棒。

    他用父親的打火機點著煙抽了幾口,然后才鼓起勇氣,和父親談起了他走黃原的打算。

    孫玉厚老漢驚得目瞪口呆。

    他“吱吱”地用勁吸著煙鍋。思謀了好一陣,才說:“你還小哩!出那么遠的門,人生地不熟,我和你媽怎能放心?你怎猛然想起要出門哩?”

    少平一時難以給父親說清楚自己的心思。

    “我呆在家里不痛快,想出去跑一跑……”父親低傾下頭,手指頭摳著腳指頭,說:“我能想來哩。你從學?;貋韯诹藙?,心里難過。沒辦法??!世事就是這樣。爸爸看見你一天灰土滿面的,心里也難過……不過,而今政策寬了,勞動雖說熬苦一些,但吃飯不要再受熬煎。你剛開始出山,爸爸曉得你不習慣。過上一兩年,也就習慣了。外面的世界不是咱們的,你出去,還不是要受苦?再說,有個什么事,也沒有人幫扶你……”“爸爸,這你不要cao心。我二十幾的人了。自個兒能管得了自個兒,你就讓我出上幾天門!你年輕時不是也吆牲靈跑過山西嗎。我不到外面闖蕩一回,一輩子心里平不下來,你就讓我走吧!咱們家現(xiàn)在有你和我哥,這點土地你們能耕務過來。我出去,也不是去瞎逛!我也長兩只手,興許還能給家里賺幾個活錢,爸爸,你放心……”孫少平幾乎要哭了。

    父親看出兒子為他的行動經(jīng)過了長時間的準備,顯然很難再說服他放棄這種冒險念頭,他只好猶豫地說:“那這事你要和你哥商量哩!唉,我老了,世事要看你們鬧。不過,爸爸生怕你們有個閃失……”少平嚴肅而感動地對父親點了點頭。

    玉米地半后晌就種完了——種完就回家,不必象生產(chǎn)隊,只要不磨到天黑,就收不了工。

    父子倆回家后,離吃晚飯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于是他們又收拾了一下,趕到后村頭燒磚窯那里給少安兩口子幫忙。孫少安夫婦正忙得不可開交。第三窯磚正燒到緊要關頭,少安既要加炭漏灰,還要刁空搶著打下一窯的土坯,還不到熱天,他就光穿了件小布褂,臉熏得如同戲里的包公,秀蓮頭上攏著的毛巾也象煙囪里拉出來的——她正拿著鐵锨和泥。

    少平和父親一到,四個人上手,活路很快就松寬了。父親接替少安燒火,讓他集中打土坯;少平和泥,讓嫂子去溜土。這是一個多么和諧而富有生氣的勞動集體!瞧,已出的兩窯青磚,約摸一萬多塊,齊齊整整碼在土場邊上,象兩堵藍色的長墻。雙水村的人面對孫家的這派興旺景象,誰不眼紅?啊呀,不得了!孫少安這小子竟然辦起了“工廠”!

    天黑以后,少安讓家里人回去吃飯。他自己的飯照例由秀蓮吃完飯后送到土場上來——他要照看爐火,不能離開。等父親嫂子先后走了以后,少平卻磨蹭著沒有急忙回家。他一邊在和哥哥添炭,一邊吞吞吐吐對哥哥說出了他的心事。

    少安驚訝得都有點反應不過來了。他生氣地對弟弟說:“你胡想啥哩!家里現(xiàn)在這么忙,人手缺得要命,你怎么能跑到外面逛去呢?”

    這個“逛”字刺傷了少平的心。他也有點生硬地對哥哥說:“我不是去逛!我是要出去干點事!”

    “干什么事?無非是去攬工!你又不是匠人,當個小工,一天掙一兩塊錢,連自己的嘴都糊不住!你何必要之受這罪呢?你在家里,咱們父子三人,加上你嫂,一邊種地,一邊經(jīng)營咱們的燒磚窯,這不好好的嘛!”

    “我已經(jīng)二十幾的人了,我自己也可以干點什么事!”

    少安一時不能理解弟弟是什么意思,難道你現(xiàn)在沒事可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