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父親半天沒有說話。 他抽完一鍋煙以后,才思思慮慮地說:“你的心意爸爸理解。爸爸也正準備和你拉談拉談……“我們不能搬過去祝我和你媽已經(jīng)商量過了,從今往后,你和秀蓮應該單獨過日子。” “你說分家?不!”少安叫道。 “你聽爸爸說,如今分開家,我和你媽除不難過,心里還樂意哩!看見你整修起一院新地方,我們高興得一夜合不住眼??!你爺爺和我,苦熬了一輩子又一輩子,誰也沒能在雙水村站到過人面前?,F(xiàn)在,咱站到人前面了。說句心里話,爸爸這輩子不再圖享福,只圖出一口順氣。現(xiàn)在,爸爸就是睡到黃土里心也平了。這多少年,你和秀蓮為了顧救一家人,受了不少連累?,F(xiàn)在家里光景好了,你們也不要再為我們牽腸掛肚。我和你媽都情愿讓你們痛痛快快過兩天年輕人的日子,要不,我的心里也過意不去??!” “你不要說了,爸爸!”少安皺著眉頭,“我不能甩下你們不管。這家不能分!你也不要擔心秀蓮會怎樣,總有我哩!”“你千萬不要怪罪秀蓮!秀蓮實在是個好娃娃!人家從山西過來,不嫌咱家窮,幾年來和一大家人攪在一起。門里門外cao勞,一點怨言也沒有,這樣的媳婦而今哪里能找得見?人家娃娃沒撥彈,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是咱們對不起人家,把人家連累得沒有過上一天暢快日子,你要是因為分家的事對秀蓮不好,我和你媽就不答應你! “至于分家,你也不要為我們cao心。剩下也沒幾口人了,我的胳膊腿還硬朗,光景滿能過哩!再說,少平也大了,萬一我不行,還有他哩!現(xiàn)在他年輕,想出去闖一闖世界,那就叫他去闖一闖,反正這點地我一個人能種得過來。再說,咱們就是分了家,我這邊光景爛包了。你還能看著不管嗎?” 少安聽得出來,父親說的都是一片誠心話,這反倒使他忍不住哭了起來。他哭得極其傷心,一腔洶涌的感情無法表述,只是哽咽著反復說:“不能分……不能分……”孫玉厚看少安哭得這樣傷心,便象在兒子小時候一樣,用他的老繭手在他亂蓬蓬的頭發(fā)上撫摸了一下,說:“你這娃娃!咱們現(xiàn)在應該高興,哭什么哩!不要哭了!分家的事,我和你媽商量過了,一定要分開!咱高高興興往開分!分開咱還是一家人嘛!” 生活的好轉(zhuǎn),看來使孫玉厚又一次顯示出了他年輕時的氣魄,在這件事上,不管兒子怎樣堅持,也毫不能動搖他的決心。 說實在話,和少安分家,的確不僅僅是因為秀蓮的態(tài)度,也是出自他自己內(nèi)心的要求。 在這一點上,少安他媽和他的心思是一樣的。 是啊,對于他們老倆口來說,一生cao勞不都是為了兒女能過上好日子嗎?以前世事不饒人,使他們除不能為兒女謀福,還要拖累孩子們。現(xiàn)在既然光景日月能過了,為什么還不讓娃娃過兩天輕快日子呢?可憐的少安十三歲到如今,生活壓得他一直象個老頭一樣直不起腰來,現(xiàn)在不能再連累他了!不分家,秀蓮不痛快,兒子的處境也難。他們老倆口忍心看著小倆口鬧別扭呢?不論從哪個方面說,這家應該分了,也到分的時候了! 和兒子談畢這次話以后,孫玉厚老漢就在心里謀算,怎樣盡快把這件事完結(jié)了,在他看來,這也是一生中的一件大事,和兒女們的婚嫁事同樣重要。 自從土地分開以后,孫玉厚老漢雖說是五十大幾的人了。但精神倒好象年輕了許多。從去年責任組開始到現(xiàn)在一家一戶種莊稼,僅僅一年時間,一家人就不再愁吃不飽了。對于農(nóng)民來說,不愁吃飯,這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這是他們畢生為之奮斗的主要目標??! 一旦有飯吃,他們最基本的要求和最主要的問題就解決了。囤里有糧,心中不慌。孫玉厚老漢眉頭中間那顆疙瘩舒展開了。 其實,一家一戶種莊稼,比集體勞動活更重;但為自己的光景受熬苦,心里是暢快的。 農(nóng)民啊,他們一生的詩情都在這土地上!每一次充滿希望的耕耘和播種,每一次沉甸甸的收割和獲取,都給人帶來了多么大的滿足! 正是新的生活變化才使玉厚老漢的心情發(fā)生了變化。因此,當兒媳婦表露出分家的念頭時,孫玉厚老漢早想到要把他們小兩口從這一大家人中解脫出來。是的,親愛的兒子對這個家庭的奉獻已經(jīng)足夠了。家分開以后,讓娃娃放開馬跑上幾天!他看得出來,少安有本事在雙水村出人頭地;只要兒子立在眾人面前,他孫玉厚臉上也光彩!話說回來,要是不分家,少安仍然被一大家人拖累著,他有翅膀也難飛起來! 當然,分家以后,他的負擔就更重了。但算一算,剩下五口人,他能維持?;ㄤN主要是上學的蘭香。目前他也不指望少平撐扶這個家——只要自己能勞動,就讓他小子自顧自闖世事去吧!他想,即是他過幾年不中用了,自己的兩個兒子也不會丟下他不管——他的兒子他知道,現(xiàn)在趁他還能在山里刨挖,就盡量給娃們騰出幾年時間,讓他們各自憑本事去踢騰上一番……對孫玉厚老兩口來說,分家已經(jīng)成了定局。 但是在孫少安那里,問題并沒有完全解決。 自從和父親談罷那次話以后,少安一直陷入到一種痛苦的感情糾纏之中。他一時怎么也不能想象,他要脫離開這個大家庭?多少年來,他已經(jīng)習慣于自己在家庭中扮演保護人的角色,一旦沒有他,其他人怎么辦? 他難受得心亂跳彈哩! 當然,他不是不知道,要是分開家,他和秀蓮能把光景日月過得熱火朝天??伤赣H那里不會有什么起色——他只相信一點,全家人倒不至于再餓肚子。 唉,從農(nóng)村的社會來看,兒子成家后和父母分家,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可從自己的感情方面說,這實在又是難以接受的??! 孫少安太痛苦了。這些天來,他幾乎不愿意和別人說什么話。晚上吃完飯,他也不愿立刻回到那院新地方去安息。他常常在黑暗中沿著東拉河畔,一邊吸著自卷的旱煙卷,一邊胡亂地向罐子村的方向遛達很長時間。朦朧的月光中,他望著自己的燒磚窯和那一院氣勢非凡的新地方,內(nèi)心不再象過去那樣充滿激動。他不由地將自己的思緒回溯到遙遠的過去……是的,最艱難的歲月也許過去了,而那貧困中一家人的相親相愛是不是也要過去了呢? 一切都很明確——這個家不管是分還是不分,再不會象往常一樣和諧了。生活帶來了繁榮,同時也把原有的秩序打破了……在少安深陷痛苦而不能自拔的時候,秀蓮卻一下子變得輕快起來——顯然,母親已將分家的意思告訴了她。 少安無法忍受妻子的這種快樂情緒。他氣憤的是,秀蓮的態(tài)度好象是要擺脫一種累贅似的暢快——這暢快本身就是對老人的不尊! 這天晚上,秀蓮象慶賀似的,在新家給他炒了一大碗雞蛋,烙了幾張油餅,她不讓他回父母那里吃飯,硬要他在這里吃——似乎專意讓他先嘗嘗分開家以后的滋味! 少安頓時怒不可遏——秀蓮太不理解他的心情了!他立刻把妻子臭罵了一通,真想把那些吃食扔到院子里去!罵完妻子后,他把門使勁一摜,回父母那里吃飯去了,而把痛哭流涕的秀蓮一個人丟在新窯里。 少安回家吃飯時,母親疑惑地問他:“秀蓮怎沒過來?”少安端起飯碗,一句話也沒說。 “是不是鬧架了?”父親沉下臉問。 少安往嘴里扒拉著飯,仍然沒吭聲。 玉厚老漢給老伴使了個眼色。少安媽立刻解下腰里的圍裙,急急忙忙出了門——她要趕到新地方去看個究竟。不一會,少安他媽就回來了,生氣地責備兒子:“你太不象話了!” “怎啦?”玉厚老漢已經(jīng)認定是兒子欺負了秀蓮,火氣十足地問老伴。 “秀蓮說少安今兒個出了一天磚,怕他熬壞了身子,給他在那面單另做了點吃的,死小子不吃就算了,還把人家罵了一頓……”少安媽說著,便收拾起一點飯,又出門給秀蓮送去了。孫玉厚對低頭吃飯的兒子吼著罵道:“鬼子孫!人家好心待你,你為什么要罵人家?” 孫玉厚索性丟下碗不吃飯了。他手顫抖著挖了一鍋旱煙。勾著頭蹲在腳地上,象遭受了一次沉重的打擊,臉痛苦地抽搐著。少安仍然一句話也沒說,狼吞虎咽地吃完飯后,就悄無聲息地出了門。他也沒回新居去,徑直走到燒磚窯的土場子里,悶著頭打起了磚坯。 月亮從東拉河對面的山上探出了頭,靜靜地凝視著大地。時令已經(jīng)快要到白露,冷嗖嗖的風從川道里吹過來,把黃了的莊稼葉子搖得颯颯價響。暮色中,從遠處的山梁上傳來一陣飄忽的信天游——這是貪心勞動的田五,還在山里磨蹭著不回來……孫少安拼命地往木模子里捧著泥巴,然后用一個小片一刮,就端起來把磚坯扣在了撒了干土的場子上。他頭上冒著汗氣,索性把長衫子也脫掉甩在一邊,光膀子干起來了——似乎要用這掙命般的勞動把他心中的煩悶舒散出去……在少安不聲不響走了以后,孫玉厚老漢還倒勾著頭蹲在腳地上抽旱煙。他明白,少安和秀蓮實際上還是為分家的事鬧別扭。 老漢左思右想,覺得這件事不能再拖了。 他當機立斷,決定馬上就分家,不管兒子愿意不愿意,這家得盡快分——這事既然已經(jīng)提出來,就不能再遷就著在一塊過日子!現(xiàn)在分開還為時不晚;再拖下去,說不定一家人還要結(jié)冤仇哩! 玉厚老漢隨即又想:這事應該讓少平也回來一下;二小子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這實際上等于是他和他哥分家,他不回來不合情理! 于是,孫玉厚老漢“叭叭”兩下把煙灰在鞋幫子上磕掉,開門去找他弟孫玉亭;他要讓玉亭給少平寫封信,然后托開郵車的金俊海順路捎到黃原,讓少平趕快回家來! 黃原攬工的孫少平,已經(jīng)又換到了另一個地方干活。 這次他是在城里一個單位的建筑工地上當小工——這單位要修建幾十孔“駁殼窯洞”,因此幾個月內(nèi)他不會“失業(yè)”。他仍然背石頭。 他本以為,他的脊背經(jīng)過幾個月的考驗,不再怕重壓;而沒想到又一次潰爛了——舊傷雖然結(jié)痂,但不是痊愈,因此經(jīng)不住重創(chuàng),再一次被弄得皮破rou綻! 這是私人承包的國營單位建筑,工程大,人員多,包工頭為賺大錢,恨不得拿工匠當牛馬使用;天不明就上工,天黑得看不見才收工。因為工期長,所有的大工小工都是經(jīng)過激烈競爭才上了這工程的。沒有人敢偷懶。誰要稍不合工頭的心意,立刻就被打發(fā)了。在這樣的工程上要站住腳,每一個工匠都得證明自己是最強壯最能干的。 少平盡管脊背的皮rou已經(jīng)稀巴爛,但他忍受著疼痛,拼命支撐這超強度的勞動,每一回給箍窯的大工背石頭,他狠心地比別的小工都背得重。這使他贏得了站場工頭的好感。不久,總包工頭宣布給他和另外兩個小工每天增加二毛工錢。 晚上收工以后,年紀大的匠人碗一撂就倒頭睡了。年輕的小工們還有精力跑到街上去看一場電影。 少平倒不急著睡,也不去街上;他通常都蹲在院子里的路燈下看一會書。上次他給詩人賈冰還那本《牛虻》時,賈老師主動幫助給他在黃原圖書館辦了臨時借書證,這使他能象以前那樣重新又和書生活在一起。只不過現(xiàn)在除過熬苦不說,也沒有多少閑時間,一天只能看一二十頁。一本書常常得一個星期才能看完。 但無論如何,這使他無比艱辛的生活有了一個安慰。書把他從沉重的生活中拉出來,使他的精神不致被勞動壓得麻木不仁。通過不斷地讀書,少平認識到,只有一個人對世界了解得更廣大,對人生看得更深刻,那么,他才有可能對自己所處的艱難和困苦有更高意義的理解;甚至也會心平氣靜地對待歡樂和幸福。 孫少平現(xiàn)在迷上了一些傳記文學,他已經(jīng)讀完了《馬克思傳》、《斯大林傳》、《居里夫人傳》和世界上一些作家的傳記。 他讀這些書,并不是指望自己也成為偉人。但他從這些書中體會到,連偉人的一生都充滿了那么大的艱辛,一個平凡的人吃點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一生不可能做出什么驚人業(yè)績,但他要學習偉人們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這就是他讀這些書的最大收獲……隨著日月的流逝,街頭的樹葉在秋風中枯黃了。黃原城周圍的山野,也在不知不覺中被大片的黃色所覆蓋。古塔山上,有些樹葉被秋霜染成了深紅,如同燃燒起一堆堆大火。天格外高遠而深邃,云彩象新棉一般潔白。黃原河不僅漲寬,而且變得清澈如鏡,映照出兩岸的山色秋光。城市的市場上,瓜果菜蔬驟然間豐裕起來。姑娘們已經(jīng)穿起了薄毛線衣,街道上再一次呈現(xiàn)出五顏六色的景象。 黃原城地處幾條大川道的交叉口,因此風比較大;早晨或晚間,已經(jīng)充滿了浸膚的涼意,孫少平身上的單衣裳開始招架不住了。 這一天下午,少平請了半天假。他先到圖書館還了書,又借出一本新的;然后便遛達著到市中心的商店為自己買了一身絨衣。 買完絨衣后,時間還早,他想到東關郵政局去找金波拉拉話——上次見面后,他還一直沒時間去找過他的朋友。當少平走到黃原河老橋的西頭時,突然被一個人拉住了?;仡^一看,原來是他第一次做活的主家曹書記?!肮剑依线h就認出是你!”曹書記胳膊窩里夾著一把新買的切菜刀,一把拉住他說。 “我嬸子好著哩?”少平問候。 “好著哩!常念叨你!你怎走了再也不到家里來?你而今在什么地方哩?” “在地區(qū)物資局的工地上做活。” “來,咱到旁邊拉拉話!”曹書記拉著少平的衣袖,把他拉到橋頭邊上的一個欄桿旁。 “我正打問著找你,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曹書記說著,給少平抽出一根紙煙。 “什么事?”少平點著煙,疑惑地問。 “你成家了沒?”書記問他。 這更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沒……”少平說。 “訂婚了沒?” “啊?……沒?!?/br> “如果你單身一人,愿不愿意來我們陽溝落戶?” 少平一下怔住了。他想不到書記說的是這么一回事!拔液湍閔糇傭伎茨閌歉齪猛尥蓿我們都想讓你到我們這里來落戶……”少平15潭心了——能在黃原城邊落戶口,這的確不是一件容易事!他毫不猶豫地說:“我愿意……就怕你們隊的人不接受。? “他同意了,其他人為難一些,但不會反對!”曹書記權威地說?!爸皇峭恋嘏乱粫r不好給你分,城邊上地缺。不過,先把戶口安下再說!長遠你不要怕!你先可以象現(xiàn)在一樣在城里攬活做……當然,只能落你一個人的戶口,家里其他人恐怕不行?!?/br> 少平想,只要他先能落下戶口,以后慢慢再說,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他把根扎牢了。到時其它事說不定都可以解決……他對書記說:“叔叔,能行!就按你說的來!我樂意到陽溝村落戶。有你和嬸子,我一切方面都放心著哩!”“那好,你要是不忙,現(xiàn)在就跟我去一趟陽溝,我給你想辦法開準遷證?!辈軙浛磥矸浅嵝慕o他幫這個忙。少平想了想,覺得這事太突然,他需要再細考慮一下,于是就對曹書記說:“我現(xiàn)在要到東關去辦點事,過兩天我一定去你們家!” “那也好!我回去把事都弄妥當,你什么時間來都可以拿手續(xù)!” 曹書記和他很熱情地握了手,就告辭走了。 少平立在原地方半天沒挪動腳步,他怎么也反應不過來這件突然冒出的事。曹書記怎對他這個攬工小子關懷到這種程度呢? 其實,曹書記有曹書記的打算。 陽溝的這個精能人只生了兩個女兒。他的大女兒菊英已經(jīng)十八歲,但念不進去書,一直在初中留上一級再留一級;看來只能勉強初中畢業(yè),高中的門是進不去了。少平在他家做活的時候,他老兩口一下子就看中了這娃娃。少平離開后,他們商量,想叫這后生將來和他們的菊英成親。做個上門女婿。他們沒生養(yǎng)兒子,有個女婿在身邊,老人就有人照顧了。因此,多少天來,曹書記跑著在各處的工地上打問他未來的“女婿”,卻想不到今天無意中在街上碰見了孫少平……少平對這一切當然毫無所知。他現(xiàn)在立在黃原河橋頭,只是對曹書記的一片好心充滿了感激。他真想不到生活中出現(xiàn)了這樣的轉(zhuǎn)機。他想,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命運”吧? 現(xiàn)在,這個突然被命運之神寵愛的青年,懷著激動的心情走過了黃原河大橋,去找他的朋友金波。路過東關橋頭的時候,他不由瞥了一眼他那個親切的“王國”——那里永遠躺著、坐著、站著許許多多等待勞動機會的同伴……他在郵政局找到金波,還沒來得及說他的高興事,金波就給他拿出了一封家信,說:“我父親前幾天就捎來了。我到處打問找不見你。你快拆開看看!是不是家里有什么緊事……”少平認出信封上是二爸的字體。他的手忍不住微微發(fā)著抖,拆開了那封信——他們家的信大概不會給他帶來什么好消息。 信很簡單—— 少平兒: 自從你離家以后,一直沒有音訊,全家人都很想念你,家里有些事,需要你很快回來一下。請你收到信馬上反(返)回來。 家里一切都好,不要掛念。 父親 雖然信上沒有具體說家里出了什么事,但少平心里還是有些忐忑不安。 “沒什么吧?”金波觀察著他的臉色。 “沒什么……家里讓我回去一下。” “那你什么時間走,你可以搭我父親的郵車?!薄拔业檬帐皟商??!?/br> 金波和上次一樣,先不再說什么,趕緊出去做飯——他知道少平最需要的首先是好好吃一頓飯。 兩個人吃完大半臉盆揪白面片后,少平就把曹書記要他落戶到陽溝的事,給金波細說了一遍。 金波不假思索地說:“啊呀,這是好事!在城邊上當個莊稼人,也比一輩子呆在雙水村強!旁的不說,看個電影也方便!這樣,你實際上就活在城市里了?!?/br> 金波這么一說,少平再一次興奮起來。 兩個好朋友高興的是,他們又要生活在同一個地方,有個什么事,互相也可以照應。誰知世事今后還會怎樣變化!黃原是個大地方,只要他們有能耐,盡可以在這個天地里揚胳膊伸腿! 這樣,孫少平就下了決心,準備將自己的戶口遷到黃原來了。他想,過幾年他鬧好了,還可以把父母的戶口也遷過來。世界這么大,哪里也可以活人!另外,從發(fā)展的眼光看,城邊上當個農(nóng)民,鬧騰家業(yè)的出路也多。好,他應該當機立斷,馬上行動,千萬不敢失去這個一生難逢的好機會! 告別金波后的當天晚上,少平就找了工頭,說他家里有事,要結(jié)算工錢,不準備再上這工了。 工頭看來非常遺撼失了一個好小工。結(jié)算完工錢后,工頭破例把他帶到廚房,讓他做飯的親戚給少平切了一碗肥豬rou片子,算是對他曾經(jīng)賣命干活也表示一點犒勞。一碗豬rou下肚,少平嘴一抹,就去了陽溝。 曹書記一家人熱情地接待了他。這次見面,雙方已經(jīng)不是當初那種主仆關系,而象是親朋好友一般。 曹書記立刻出去為他辦準遷證。書記的老婆就及時抓住機會,讓少平給女兒菊英補習中學語文課。在少平開始為菊英補習功課的時候,菊英她媽推說到鄰居家取東西,溜出去半天沒有回來。 十八歲的菊英完全是城市姑娘的打扮。白凈的臉蛋,彎彎的眉毛,一對清澈活潑的眼睛,很崇拜地聽少平頭頭是道地講解課文。她看起來很聰敏,但學習實在遲笨;少平說半天,她都理解不了。她只是驚訝地看著他,帶著一臉的疑問:你這么能行,為什么要攬工呢?當然,這女孩子也并不知道,這個她難以理解的鄉(xiāng)下后生,已經(jīng)被父母“內(nèi)定”為她的女婿……在曹書記家愉快地逗留了幾個小時,少平就懷揣著那張準遷證,回到了他做工的地方。 第二天,他從頭到腳換上了新衣服,然后到街上去給家里人買東西。他身上現(xiàn)在破天荒揣著二百多元錢,象個財主似的在商店里闊視。他給全家每個人都買了一件衣服,又買了許多吃食。那個爛黃提包顯然不能再提回去,于是又買了一個很大的新帆布提包。他要在一切方面向家里和村里人顯示,他在門外干得不錯! 買完東西后,身上還有一百多元錢。走在黃原街上,他心里充實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