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還來得及。

    仍然是那輛列車。停在黑暗的隧道中等待著。高大、明亮卻又冷漠，仿佛一個巨口，冷靜地候著獵物，十足的耐心。

    我和哥哥提著行李，倉惶地奔下臺階，朝那洞開的列車門跑去。半邊身子已閃進(jìn)車廂，提著行李的那只手被拽住了。

    棕色長發(fā)一絲不茍盤在頭上，嘴角微微下垂，整張臉看上去仿佛變得更長了。紅袍順滑，沒有一絲褶皺，讓人懷疑她從來就沒有躺下過。夫人拽著我的胳膊，深棕色的眼仁濃烈飽滿的仿佛里面藏了汁液，眨一下眼就會噴濺出來。

    “請把畫海帶回來?！彼煤芸駸岬臍饴晫ξ艺f。我慌亂著，喘著氣，顧不上說話，只是點頭。

    她突然松開我，用手把我往車廂里輕輕一推，又伸手抿了抿紋絲不亂的發(fā)辮，淡然一笑說：“去吧。未來在等著你們呢。”

    我回頭望她，她正優(yōu)美地、一步一步地朝后退去，再遠(yuǎn)一些，大人站在高高的臺階上，面色模糊，濃眉下的眼窩是兩汪黑洞般的陰影。

    剛剛坐下，車就開了。哥哥過來幫我安置行李，畫海和寄城已經(jīng)在車上了。

    他們前后排坐著，顯得生疏。其實寄城在我走進(jìn)車廂的時候，已經(jīng)站起來，想要幫我拿行李，但被哥哥擋了一下，他訕訕一笑，坐下了。臉上腫脹已消，淤青仍在。畫海一直盯著窗外的黑暗，若有所思，我都已經(jīng)走過她的座位了，她才突然扭頭喚了我一聲：“美意?！贝矣H親熱熱折回去，坐在她身邊的位子上，她又似乎沒話跟我講了，拿手指在車窗上劃一下，劃一下。

    她有滿腹的話，只是不想跟我說。我只好沒趣回到后面的座位去。

    哥哥與我同排坐著，中間隔了一條走廊。我們終于坐下來。攤開手腳。閉上眼睛。距離我一早坐上這列車前往圣星堡也不過是一天的時間。但，為什么我如此疲累。

    但愿我沒有醒來，仍然躺在那里，聽哥哥念書、嘆息，就這么永遠(yuǎn)下去。

    整個車廂就我們四人，各懷心事，各自安靜。我瞅一眼哥哥，他長手長腳散開著，靠在座位上閉目養(yǎng)神。

    突然視線里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定睛一看，對面的車窗玻璃上一個黑影正緩緩起身，與靠坐在座位上的哥哥分離，走開去。

    我驚得四處張望，除了我們四人，且都坐在座位上，哪還有旁人！

    小魂哥！我腦中突然蹦出這個詞。是了，當(dāng)時在去圣星堡的時候，哥哥在我身旁端坐，他倒映在車窗中的黑影卻埋頭酣睡。還記得畫海說“穿云哥哥的小魂哥睡著了”，那這身邊看不見、只能在倒映中存在的黑影就是哥哥的“小魂哥”了？

    我緊緊盯著那車窗上的黑影，我不盯也不行啊，他只在倒映的世界里出現(xiàn)。只見他緩步朝我走來。我調(diào)回目光，車廂中一片光明，哪有什么黑影靠近我。但再看車窗時，那黑影已走到我面前，正伸手輕輕摸我的頭發(fā)。

    我瞅一眼座位上安然閉目的哥哥，又瞅一眼車窗倒影中站在我身旁的黑影，鼓足勇氣伸手一抓，抓了個空。那黑影開始給我梳頭發(fā)，將發(fā)辮編好，絲帶系好。我看著車窗，眼睛一眨不敢眨，感覺不到黑影的手，但知道自己的頭發(fā)在一絲一縷的歸位。頸中一片清爽。

    發(fā)辮梳好之后，小魂哥彎腰抱抱我，在我頭上輕輕啄了一下，轉(zhuǎn)身朝另兩個人走去。

    他走到畫海旁邊。站了好一會兒。仿佛是在等。我知道他在等什么了，在等jiejie睡著。然后他開始在jiejie的背包里翻找什么。那背包就放在jiejie的座位旁邊。

    我盯著車窗倒影里那個家伙，輕輕喊了一聲：“不要！”

    那家伙只是頓了一下，然后更快地翻找。我抓不住他，又沒法跑進(jìn)倒映的世界里去阻止他，只好竄到j(luò)iejie座位那兒，想把那已經(jīng)打開的背包奪過來。

    但是，已經(jīng)晚了。背包開口敞著，一封疊的整整齊齊的信箋從背包里出來，在我面前展開，一行一行的字送到我眼前來。

    我眼一閉，伸手擋開。那信又從空中漂浮上來，在我眼前晃動，硬是要我看。

    我一把扯過那封信，將它疊好塞回信封里，放回背包，系好帶子，然后把背包緊緊抱在懷里，盯著車窗里的黑影，不說話。

    那黑影亦不說話，在我身旁站著，僵持著。然后慢慢走開。

    走到寄城身邊去！

    哥哥的黑影到底想干什么？

    我抱著jiejie的背包輕悄地走過去，死死盯著車窗里的黑影。他站在寄城身邊，但身體卻側(cè)向我，胳膊伸直，微微張開，一動不動。與我對峙。

    寄城與jiejie似乎都睡過去了。只聽得到黑暗中列車向前疾馳的聲音。

    突然，那黑影一伸手，將寄城身邊車窗的窗簾拉上了。切！窗簾拉上，倒影遮擋，我是無法再看到小魂哥的影子了。

    寄城有異樣！眼睛雖然閉著，但嘴巴慢慢張開，一直張，一直張，張到整張臉上只剩下一個大口，然后就保持著那個怪異的姿勢。我甚至看到有口水從他的嘴角緩緩流出來。

    不對勁！我一個箭步?jīng)_過去，“刷”一下拉開窗簾，望向車窗。我倒要看看哥哥的小魂哥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但愿……但愿……我仍在長睡不醒，從來沒有登上過這趟列車。

    我在車窗的倒映下，親眼，看到，那個黑影，那個被畫海稱作“小魂哥”的家伙，正在把自己縮小，一點一點地，朝寄城的嘴里爬進(jìn)去。

    ?。。。。。。。。。?！

    這一定是個噩夢。

    喚醒自己也喚醒別人的唯一辦法就是：尖叫。

    我都不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只知道有個東西，我把那個東西舉在眼前，遮住自己的臉，開始尖叫。

    整個世界都被一種尖利劈開了，一分為二，顫抖，晃動，然后停了下來。

    我沒有勇氣放下手里的東西，只看著自己的腳。有三雙腳湊近我。

    連列車都停下來了。

    有人取下我手里的東西，嗔怪道：“美意，你怎么啦，拿著我的背包叫個不停，你哪里不舒服？”是jiejie的聲音。

    我抬起眼，看到的是寄城的臉，他一邊揉著嘴角一邊說：“你那聲音里全是害怕，看到什么了，怎么會怕成這個樣子……不過，幸虧你一聲叫，把我驚醒了，像是做了個噩夢……昨天摔狠了，嘴到現(xiàn)在還是又脹又痛……”他說著，還是從嘴角擠出一抹笑意，伸手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聽得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低下頭，不敢看我身邊那第三人。只看到那第三人的腳走得離我更近些，我嚇得扭身想逃，肩膀頭卻被那人扳住了。

    “美意不怕，哥哥在這里?！蹦侨苏f。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安靜。

    怕的就是你啊。我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呲著牙，抬頭看他。

    “不管你看到什么、聽到什么，只要你覺得怕，就喊哥哥……做這幅鬼臉干什么？”哥哥耐心說。眼睛直視我。絲毫沒有閃躲。

    “真是夠了。哥，你還有個meimei在這兒呢！我可不是‘透明人’！”畫海一邊說，一邊拿手在哥哥面前揮了揮，臉上半嗔半笑。

    我趕緊一把抱住jiejie，腦袋在她懷里亂揉，嘴里嗚噥著，癢得jiejie“咯咯”笑起來。

    我，實在沒有勇氣在目睹了剛才那一幕后去面對哥哥。

    “咦，車停了?！甭犚娂某钦f。

    “是。有人上車。”哥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