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死神的搖籃
我慢慢站直身子。拍拍裙袍的衣兜。一言不發(fā)朝窗邊的藍衣少年走去。 “變——回——來。”我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他迎住我,眼神里沒有閃躲。但也沒有任何波瀾。兩枚棕色的眼仁石化在淺藍色的深湖里,仿佛已經(jīng)在那里停泊了千年萬年。 他不說話。只是看著我。俯視著我。 我突然激靈一下,剛才怎么了,就在剛剛過去的一瞬間,我似乎是睡著了。 我睡了整整16年,然后我居然在這一時刻——打瞌睡! “你!馬上!把我jiejie變回來!”我惱羞成怒、心急如焚,大聲叫喊起來。臉別開一點點,不知怎的,無法直面對他。 藍衣少年終于開口:“你找錯人?!币贿呎f一邊稍稍將身體向后仰一點點,仿佛是嫌棄我離他太近。 車窗外隱隱的、遠遠的有隆隆的動靜,黑色的風(fēng)從窗口卷進來,帶著微甜的腥氣,吹亂他的發(fā)。亦吹亂我的發(fā)。發(fā)尾掃過我的眼,一陣刺癢,我“哇——”一聲哭將出來。 “美意!”我聽到身后兩個聲音同時叫我。 “請你——”,我像個得不到心愛之物的孩子向他伸出手去,帶著一張愛哭臉。后半句話被轟然而至的黑暗吞噬。 在一切變成一片黒寂之前,我終于看到落英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劃過,那是風(fēng)暴降臨時猝不及防的桅桿。顫抖了一下。 何止顫抖。天崩地裂。 巨大氣浪,怒不可遏,在我們的腳底、在列車底下,低吼著,霎時將我們連人帶車掀騰起來,又重重砸落。車廂里瞬間黑暗,腥風(fēng)呼呼灌進來,風(fēng)聲中聽到有人喚我的名字。 還沒來得及等我抓住什么,一股更烈熱浪沖涌而至,轟得列車瘋脫一般,在黑暗中疾竄! “哥哥——”,有什么東西砸中我,我的喊聲戛然而止。 世界徹底黑盲。我暈厥過去。 “呼哧——呼哧——”,我聽見沉重的喘息聲由遠及近,更近些,我甚至聽到了腳掌踏落地面、踩斷枝葉的咯碴聲,一個小女孩赤足狂奔而至,臉色雪白,卷發(fā)張揚,一身紅衫,漫天飛舞。她的身后隱隱傳來呼喚聲:美意……美意…… 我盯著她的臉,站在她必然經(jīng)過的地方,等待著她瞅我一眼。但她只是一心一意的奔跑,或者說是“奔逃”,呼聲漸近,她忍不住頻頻回望。 她終于越過我,居然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她那紅色的束腰絲絳飄揚起來,拂過我垂在身側(cè)的手。我心中一熱,脫口而出:“美意?” 她在奔跑中赫然回頭,身體斜趔成一只鳥的姿態(tài),長卷發(fā)掩住她的半邊臉,隱隱看得到雪白的面孔和閃爍的雙眼。 “美意?”看到她停下來,我心中甚喜,不太肯定地又喚了她一聲。 她站直身子,并不肯走近,遲疑了一下,伸手把頭發(fā)攏到耳后去,露出她的整張臉。 濃烈的眉毛。有一雙晶瑩的大眼。眼角微微垂著,仿佛是受了委屈的樣子。 我喜歡她的樣子。多么美好又——熟悉的一張臉。 “美意?”我再喚她。已覺出哪里不對。 她看著我,忍了一下,輕點下頜。 美意?我不是美意嗎?怎么她也是美意?我居然碰到一個與我同名的女孩!我放心地低下頭,看到一雙赤足,一襲紅衫,我摸到一頭濃密的打卷長發(fā),披散在我的肩上。 那是我自己的樣子。 我干澀地笑了一聲,扯扯身上紅袍,怯聲說:“好巧,我也是美意?!?/br> 她皺一下眉,喘著氣,輕聲說:“你不是。我才是。” 耳聽得那追逐之人已近在身邊,我心中一陣慌亂,如果她是美意,那我是誰? 如果她是美意,那我是誰?! “美意……美意……”呼喊聲近在耳畔。 一個冷顫,我睜開了眼。 夜風(fēng)勁吹。我仰躺在一片星空之下。鼻息中盡是涼爽與甜美。我心滿意足嘆口氣,又閉上眼。 哎呦!我重新睜開眼。這是什么地方!怎么就剩我一人!哥哥呢!jiejie呢! 我大叫一聲,翻身就起! “別動!”一個聲音低沉喝道。 扭頭一看,是落英! 偏要動!我瞪他一眼,騰一下坐了起來。一陣眩暈,胸腔里像是擠進了一個小怪物,絞著身子要從喉嚨里涌出來。難受得緊。 “嘎吱——嘎吱——”我聽到極細微的聲音,我的身體隨之開始輕微晃動,晃動,晃動——不是我在晃,是我身下的地面在晃! 這下我終于知道我在哪兒了。 我仍然置身于列車車廂中,只是這車廂,頂棚沒了,車窗沒了,只剩了框架,桌椅箱籠飛散,我就坐在一片狼藉之中。看不到任何人,除了落英,而他,正以非常奇怪的姿勢趴在離我一段距離的不遠處,眼睛緊緊盯著我。 我伸長脖子朝外望去。但愿我從來沒醒來過。但愿我仍酣睡在哥哥的溫柔注視下,直到天荒地老。 只見漫天星光下,列車已被攔腰截斷,斷掉的已不知所蹤,我所在的這節(jié)車廂成了最打頭的一節(jié),一頭連接著幾節(jié)車廂,另一頭懸掛在一個不知道是什么的邊沿上,正隨著我身體的動靜,矜持地,堪堪而晃。 死神的搖籃。 哥哥在哪里。我用眼神問落英。我屏住呼吸,只怕我呼吸之間,列車就會傾覆。 “列車外?!甭溆⒂脴O低的聲音說。 我將脖子伸得更長些,眼光越過落英。我知道他為什么會用那么奇怪的姿勢趴在車廂邊沿上了,他的整個身子都懸在車廂外,只剩一雙手死死拽住列車邊緣的一根立柱——因為哥哥正倒掛空中,一只腳鉤掛在落英的腳上,兩只手緊緊拽著寄城的一條胳膊! 三人垂懸空中,手腳相連,衣衫在風(fēng)中鼓動,如同戀舊的大鳥,綣繾不去。 眼淚轟然而至、噴涌而出。 大顆大顆的淚水滴落在車廂地板上。如果你沒有看到,你真的無法相信一個人的眼睛里能制造出這么多的水滴,仿佛是身體里埋藏了一整條河流。 我,好,害,怕。 “蠢貨,”落英及其克制地低聲說:“你的一滴眼淚都有可能拖垮整個車廂……關(guān)上你的淚閘,伏低身子,把手伸給我。” 我想都沒想,立即朝他伸出手去。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 這個少年,淚光模糊中如同一簇花束,遙遠又芳香,難得的言語里帶了些情緒,仿佛香味,召喚我。 但,我怎么可以相信他。是他,把jiejie變成了蘋果。 jiejie!!! jiejie在哪兒?我只顧著自己害怕,我忘了jiejie了! jiejie!我轉(zhuǎn)身朝一片廢墟中回望。淚水決堤,沒過臉頰。 遙遠處傳來隱約的聲音,是哥哥在風(fēng)中說話。但是我聽不清。 “穿云他們發(fā)現(xiàn)了峭壁上一個平臺,現(xiàn)在想辦法落腳過去?!甭溆⒄f。頭朝著我的方向探一下,看樣子想騰出一只手來。 “好?!蔽易焐险f好,卻向車廂深處挪動。如果我不能帶回jiejie,那——就沒有如果了。 車廂又開始“嘎吱”“嘎吱”作響,角度一點一點地傾斜,有“轟隆”“轟隆”的聲音從其他懸掛的車廂傳遞過來。 “列車要墜落了,把手遞給我!”落英命令道。聲音冷硬猙獰。 “不。我要找到我jiejie?!蔽翌^也不回,手腳并用地在廢墟中翻找。 沒有。沒有。沒有。 下面又有聲音傳來,這次是寄城。他呼喊著,聽不真切。那聲音像條蛇,蜿蜒而去,尾巴被夜風(fēng)吃掉了。 “寄城已落地平臺,正想法接穿云——你哥哥過去。”落英說著,終于松開了拽著立柱的一只手,手掌向上,朝我伸來。 “好。你為什么這么做。jiejie如果沒有變成蘋果,現(xiàn)在肯定已經(jīng)脫險了。”我既感安慰,又心如死灰。 “我從不辯解。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是我?!甭溆⒌溃瑥能噹匕迳咸痤^,仰望我,一片陰影從他臉上散開去,整張臉沐在黃溶溶的夜色里,干凈、坦白。美的讓人生無可戀。 美而不自知的人有一種天真的殺傷力。我在黑暗中看著他,有一瞬間的恍惚。也許,也許精靈小呢弄錯了呢,然后就看到落英目光下視,屏息凝神,口中開始念念有詞。 我盯著他的嘴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不敢眨眼。耳中聽到有一點點動靜,眼角余光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 我掉轉(zhuǎn)目光,張大嘴:一枚蘋果從累落的雜物中慢慢滾了出來,黑暗中看不清楚顏色,但有星光泄在果皮上,在我眼前泛著光亮。 我大口呼吸,看著它,在我面前,一點一點變回jiejie的模樣。 “咔嚓”一聲悶響,jiejie的臉突然傾倒,朝我壓迫過來。車廂終于斷開連接,載著我們,墜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