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發(fā)燙。臉皮發(fā)燙。燙而不熱。似有清風(fēng)拂過。渾身痛而沉重。我感覺我被平攤著，長出了五個(gè)爪子，吸附著地面，以防止自己被拋來拋去。我睜不開眼。自從我醒過來，我就再也不能閉眼視物了。

    但我分明清晰地看到，我?guī)е荒槳熜?，邁著自己的“爆頭腳”，腳起腳落，在無星無月的夜里、在一群骯臟稀爛的僵尸腦袋群里，哈哈大笑。我看到一艘銀色巨魚裹著腥濕之氣，叼起我，帶著我重重拍進(jìn)水里！

    我睜不開眼，說不了話，起不了身，但仍然一陣哆嗦。

    “哥哥！美意的睫毛在眨動(dòng)！”一個(gè)驚喜的聲音，是畫海。一個(gè)暗影“嗖”一下遮到我臉上來：“美意！”是哥哥，倒不是聽出他的聲音，是他的氣息，16年來，他無數(shù)次俯在我的身邊，輕聲喚我，我對(duì)他那卷著書香的氣息已無比熟悉，不帶一絲兒人氣兒。與此同時(shí)，一只溫涼的手搭上我的手腕，手指并攏停在那里。那不是哥哥的手。他的手指觸到我的一瞬間，那塊皮膚驚跳了一下。我知道是誰的了。

    “美意她脈象充實(shí)，強(qiáng)勁有力，體內(nèi)正氣亢盛，已壓過邪氣。雖然此刻并未醒來，但諸位也不必太過擔(dān)心?！蓖缘穆曇?。柔和有力，讓人聽了心中莫名踏實(shí)。

    “那就好——”只聽得寄城聲音細(xì)細(xì)，長嘆一聲，似是放下心來，又不肯定地問：“莫非那一會(huì)兒她是中了邪氣嗎？”

    “看情形一定是的。”是族長的聲音。一貫的篤定。但也聽得出來語氣里有放松。

    “忘言，方才你同那紅藍(lán)二龍入水尋救美意，到底看到了什么？”這是落英在發(fā)問。雖然仍是淡淡語氣，但我閉著眼，耳朵敏銳地抓住了他藏起來的關(guān)心我的小尾巴。心里有一點(diǎn)小高興。

    忘言松開我的手，聲音拉遠(yuǎn)了一點(diǎn)：

    “若非我親眼所見，怎能相信?！蓖晕⑽⒋?，身上淡淡香氣隨著氣息裊裊漾過來，涼沁沁罩住我，仿佛沒那么熱了。

    “誰能料到那深潭中竟然藏身如此巨魚。不知你們可曾留意，那魚口中的鋒利巨齒……”饒是忘言沉穩(wěn)，仍難掩訝異和驚懼。

    “我看到了?！憋L(fēng)間接腔。悄聲，言語中仍有寒氣。

    “所以根本就來不及詫異，我?guī)缀跏歉t、藍(lán)二龍同時(shí)躍入水中……那魚利齒分秒即可戳穿美意……但那大魚實(shí)在矯捷，再加上潭水被攪渾，轉(zhuǎn)瞬就不見大魚和美意蹤跡……”

    “說重點(diǎn)?！甭溆⒔K于不耐煩，打斷忘言。唉，這個(gè)驕傲的家伙。哥哥曾跟我自言自語，人生主要是瑣碎和無趣，哪有那么多“重點(diǎn)”，否則漫漫長夜如何打發(fā)？

    “我和二龍打著手勢(shì)，準(zhǔn)備朝三個(gè)方向分頭尋找，”忘言不以為意，接著說：“突然聽到水下深處傳來‘砰！砰！’悶響，我們趕緊朝著聲音的方向竄游過去！”說到這兒，忘言還是忍不住停頓了一下，深深喘了一口氣，聽得我也提起一口氣，天知道，被那大魚帶入水之后，連我自己都不記得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

    “一眼望到的是那白色大魚的尾部，正在瘋狂搖擺，像是被網(wǎng)網(wǎng)住后的拼命掙扎，但潭底深處，雖然水很渾濁，卻看得分明，根本就沒有任何網(wǎng)的痕跡，我顧不上二龍，借著渾水和水底的亂石、長草，悄悄掩到大魚的面前去——終于見到美意，只見她頂天立地卡在那大魚的上下顎之間！”

    “啊——”眾人驚呼出聲。

    “是的，那大魚猶如山丘，魚口大張，作勢(shì)吞吐，卻合攏不得，因?yàn)槊酪馐謸紊项€，臂力驚人，腳踩下顎，還騰出一只腳，狂踢大魚牙齒，而我們聽到的‘砰砰’聲正是美意踢撞魚齒發(fā)出的聲音！”

    忘言語速加快，喘息加重，眾人亦豎耳傾聽，無人打斷。我也聽得緊張，呼吸漸促。仿佛為了印證忘言說的話，腳底隱隱作痛，又震又麻，蔓延上來。

    “那分明就是美意，但怎么可能是美意，那般的力大無窮，更兼戾氣十足、狠氣森森，整張臉上罩著一層殺伐之氣，令人膽寒——我從未在美意的臉上看到過那種神情，如同置身地獄。我屏息觀望，完全呆住了，紅藍(lán)二龍已到我身側(cè)，也是大驚失色，忘了營救——其實(shí)哪里需要我們營救，美意彪悍之氣，令人膽寒，只是幾腳，硬是將那大魚的牙齒生生踢落下來，大魚吃痛，瘋狂擺動(dòng)身體，只求將美意甩將出去，但美意如同釘在了那里，腳下不停，甚至開始手上發(fā)力，一只手撐住顎頂，另一只手拽住一顆上齒，皺眉咬牙，只聽“噗”一聲，竟將那大魚的一顆牙齒拔了下來，血呼一下從那牙床血洞中噴出來，美意頭一偏，只罩了她半邊臉，潭水迅速被那魚血暈染，我隔著絲絲血跡，望著那半臉雪白、半臉血紅的美意，突然忘了自己是在水里，松口抽氣，瞬間又記起這是在水里，心中暗叫一聲‘糟糕！’，鼻腔里已注滿水，水朝著肺部而去，我死命屏住呼吸，胸腔猶如要炸開，在水底是分秒不能再待……”忘言語不停留，一路縱述，幾乎忘了喘息。我恍惚間仿佛是在聽他人故事，與我無干，如醉如癡。

    “我一看主人即刻就要窒息，根本容不得片刻耽擱，原本是隨主人一同入水救助美意，誰料想她如此勇猛，不可思議，”只聽得紅龍插言道，語氣里大是驚奇：“倒是主人，危在旦夕，我欺身過去，想把主人掀上背，將他馱出水。誰知主人閃身避開，竟朝美意更近游了過去——他仍是要去救美意，唉，在那個(gè)當(dāng)口，分明是主人更需要……

    “當(dāng)時(shí)主人的臉頰已是紫漲，渾水中都看得清楚，事不宜遲，我與藍(lán)龍朝了相，我去救主人，藍(lán)龍去救美意。眨眼主人已貼近美意，伸手去拉她，但是……但是……”紅龍甕甕說著，漸漸慢下來。

    無人催問，也無人插話。我躺著，后背一陣燥熱。風(fēng)也由清涼變沙暖。

    “要我紅龍憋著，真真是胸悶氣短！其實(shí)我就是想說，美意怎么變成這個(gè)樣子了……真是可怕得緊！你們是沒見到她在水底的樣子，那大魚你們都是見了，大得我這條龍都前所未見，那般兇悍，十個(gè)美意也生生吞了下去，夠不夠塞牙縫的，怎知美意竟能制住他，拔掉他的利齒，就跟玩兒似的……好狠……太狠了……而且，主人伸手拉她，明明白白就是要帶她出水，她竟像是還沒玩兒夠，居然伸手一帶，將主人帶進(jìn)魚口中去！我跟藍(lán)龍焦急萬分，沖到他倆面前，上下翻騰，以示警戒，關(guān)鍵是我那主人，再容不得……”說起方才之事，雖已過去，忘言也已安然在身邊，但紅龍的語氣里仍是大大的驚惶，護(hù)主心切。

    “倒是那倒霉大魚，被卸了牙齒，上下竄跳，估計(jì)已無意傷人，只想脫身，我們也沒將他再放在眼里。美意終于反應(yīng)過來，這才一把將主人拉至眼前，查看主人景況，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把將主人抱住，從魚口里竄了出來，然后……然后……”紅龍囁嚅說不下去。

    “然后怎樣？”只聽得風(fēng)間的聲音，弱弱問道。

    “主人環(huán)顧四周，又向上望望，似乎是在掂量什么，”藍(lán)龍接過話頭，朗聲磊落道：“然后摟住了忘言頸脖，在他唇上親吻——給忘言輸送氣息，當(dāng)時(shí)當(dāng)?shù)兀@是最好的法子了。”

    我，親吻，忘言？

    我，竟然，親吻，忘言？

    我居然一丁半點(diǎn)都不記得！真真可惡，這個(gè)吻，被一條大魚和兩條龍圍觀著，白白的吻了，他那清香的氣息，花瓣一樣的嘴唇，我是再也沒有機(jī)會(huì)一親芳澤了。

    “正是，正是?！奔t龍附和道，仿佛是怕大家對(duì)這個(gè)吻有多余的回味，搶著說：“我和藍(lán)龍當(dāng)即眼神一對(duì)，尾部相絞，趁著那大魚輾轉(zhuǎn)翻騰，兜住主人和美意，起身就往水面上竄，沒想到那大魚惱羞成怒，不肯罷手，眼看著我們就要脫身，卷起尾巴就朝主人和美意掃來。主人身量高，腿正好堪堪懸著，大魚的尾巴一下子就卷住了他，往水里拖。好一個(gè)美意，當(dāng)即就撲身過去，舉起手里的東西，沒有半分遲疑，朝那大魚的眼中扎落下去——原來她手里一直攥著剛剛從大魚嘴里拔下來的利齒。大魚吃痛，終于知道不是美意對(duì)手，松開了主人，呼咽著朝潭底深處去了——美意，真是，夠狠?！奔t龍說到最后，喃喃低語。

    又是一片安靜。他們的話語**蕩蕩，仿佛將我置身在洋面之上，突然有一個(gè)人劃著小船靠近我，語氣淡淡道：“哦，這是剛才在美意懷里發(fā)現(xiàn)的東西，你們看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