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結(jié)局就在眼前。

    當那片雨云般的羽毛漸漸散去，一個赤著身子的男人趴伏在我們面前的草地上。

    畫海掩住嘴，將驚呼咽了回去，白著一張臉，不動聲色地后退。

    我看著這個男人，焦黑從他身上褪盡，青白的皮膚顯露出來。

    瘦而疲憊，但后背、胳膊和大腿能看出曾經(jīng)健壯的痕跡。

    脖子粗短，頭發(fā)濃密，他趴在地上，看不到他的臉，但給人一種粗野暴戾的感覺。

    他從地上抬起頭，胳膊肘支著地，翻轉(zhuǎn)手掌，查看著自己。

    他突然仰頭，長聲嘶吼，像一頭重生的野牛。

    我解下身上白色外衫，放在他身邊的草地上。

    他猛然回頭，瞪視著我。

    眼睛不大，紅絲斑駁，微微外鼓，顯得眼神洶洶，瘦削的長方臉，嘴唇倒挺薄。

    他瞪著我，不說話。

    我也不說話。但我看到有復雜的情緒從他的臉上、身上、手上，汩汩地涌流而出。

    迷惘，痛苦，慶幸，吃驚，難以置信……

    還有恐懼和悔意。

    他謹慎地看著我和我身邊的jiejie，又往我們身后遠眺，眼珠突然急劇收縮，臉上瞬間凍住了。

    “嘿嘿，美意，你若知道這人生前做過些什么，你肯定后悔將衣衫贈送給他?！鄙倌甑穆曇糨p笑道。

    男人遽然回頭，將頭埋進地里，渾身開始不可遏止地顫抖。

    他沒來得及穿上衣服。

    我將衣服撿起，披在他身上。

    “美意，你為什么總是做圣母？”jiejie在一旁淡淡道：“這人身陷火湖，就算不是大jian大惡之人，也肯定是壞事做盡，何須對他假以顏色？”

    “大jian大惡之人也要穿衣服，再說，”我輕聲道：“我怕他站起來時，讓jiejie難堪?！?/br>
    jiejie將臉別開，不再言語。

    “也好，這人既經(jīng)我授意，上了火湖之岸，你解衣相贈，免了他尷尬，算是我欠了你一個情，”少年道：“那我就回你一件金羽衣，你穿著玩玩兒吧?！?/br>
    話音未落，一件閃著金光的淡黃色袍子不知從何處，緩緩飄落，淺淺披在我身上。

    這袍子不知用何材料做成，極輕極軟，閃著瑩潤的淡黃色光芒，看上去清新文雅又大方，我還真是喜歡。

    “你若拒絕，就沒意思了，一件簡袍，穿著玩兒罷了……倒是與你相得益彰，嘿嘿！”少年語氣甚是輕松。

    “我……”我揚聲正想謝謝、笑納。

    “你將衣衫裹了，起來說話，至少‘謝謝’是要說的。”少年仿佛怕我堅持拒絕，趕緊打斷我的話，對地上的男人說，語氣變得極為冷冽。

    男人爬起身，背對著我們，將衣袍裹在身上，頓了一頓，轉(zhuǎn)過身來。

    剛一轉(zhuǎn)身，就朝著遠處少年的方向屈膝跪下，再次將頭埋在地里，呼吸沉重，肩膀聳動，說不出話。

    “錯了，你跪我干什么？”少年仍然籠在金色的光暈里，只聽其聲，看不清其人，聲音肅穆威嚴：“為了成王，你弒父殺兄、溺死幼弟；成王之后，你昏庸殘暴，血流成河，世人眼中，你是一個死不足惜的惡魔。神早已將你放棄、讓你墜入這火湖煉獄中永受折磨……但，我不肯放棄你，雖然我現(xiàn)在做不了什么，但你們每一個人在受折磨的時候，我都與你們同在，我陪伴著你們、守候著你們，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帶領(lǐng)著你們，從死地里復活，成為新世界的主宰和統(tǒng)治者——到那一天，神，也會向我拜俯?！?/br>
    我聽著少年的話，一個字一個字聽得非常清楚。

    但我的心，也在越來越深地沉下去。

    這個少年，我已經(jīng)知道他是誰。

    他是地獄的主人，他想要取代神，他想要成為宇宙萬物的中心——

    ——他是這世界上最大的魔鬼。

    “你是撒旦?！蔽逸p輕扯下身上披著的淡黃色袍子，讓那袍子從我的手中滑落到草地上，我輕聲地對著那金色光暈里的少年說。

    不等他回答，我轉(zhuǎn)頭看看畫海，她盯著少年，面色蒼白，雙目像是著了火，將她的整張臉映照得如同白晝。

    原來，她已經(jīng)知道他的身份。

    “你該跪的是那個贈你衣袍的姑娘?！鄙倌旮静焕頃业脑?，繼續(xù)對著地上的男人說：“我贈她一片羽毛，那是我背上最有魔力的一片羽毛，她棄若敝履，我很憤怒，也很傷心，我想讓她看看這片羽毛能有多大的魔力、多大的本事！它能帶出一個火湖煉獄中的罪人，救他脫離苦海、重獲新生，它能將神的命令和旨意踐踏在腳下，讓神認定的惡魔重新回到人間！”

    “住嘴……請你不要再說?！蔽抑挥X眼前一陣發(fā)黑，那少年仿佛要從光暈中跳脫，朝我走來。

    男人身上裹著我的衣袍，將跪著的身子轉(zhuǎn)向我，聲音嘶啞道：“謝謝你?！?/br>
    謝謝我？

    這個可怕的惡魔謝謝我，因為我，他脫離了火湖，不用在炙烤中煎熬，獲得了重生，然后，回到世間，重新作惡？

    哥哥會怎么想？

    忘言會怎么想？

    沉入白島湖中的扶欄會怎么想？

    “你……弒父殺兄、溺死幼弟，確有其事？”我看著跪在地上的男人，沉聲問道。

    “我……已過去太久，不甚記得?！蹦腥寺曇羲粏?，態(tài)度沉穩(wěn)。

    他應(yīng)該是從終于能夠脫離了痛苦煎熬、并且獲得重生的驚喜中鎮(zhèn)靜下來，雖然是跪著，但眼睛平視著我，抿了一下稍薄的嘴唇，臉上有一絲陰翳閃過。

    不知我是否看錯。

    他當然是在撒謊。

    撒旦自負，應(yīng)該不會在這些小細節(jié)上額外動腦筋。

    而這個男人，從他墜入火湖那一刻起，他所受的一切煎熬和折磨都是因為他犯下的罪孽，他會不記得？

    “撒旦，既然你能夠用一根小小羽毛，將火湖中的枯骨復活、重新回到人間，那你為什么不將那整整一個火湖的成千上萬的枯骨復活，你不是要帶領(lǐng)他們，成為新世界的統(tǒng)治者嗎？”我轉(zhuǎn)頭問少年，不再理會那男人。

    “請喚我‘墮天’?！比龅┖俸傩Φ?，語氣傲慢，但措詞甚是文雅：“曾經(jīng)天上地下，沒有任何人能與我抗衡，連神都不能。因為太多事，我能做，他不能做。但今天的我，被封印在地獄里，哪里都去不得，我的能力亦被削弱。我之所以如此看重那片羽毛，是因為，它保留了我所剩不多的力量，它確實能夠?qū)⒖莨菑幕鸷袔С觥突?、重生，回到人間，但它也只能做這么多。力量的恢復必須等待我的解封?！?/br>
    “‘墮天’……‘墮天’……”我沉吟道：“你這名字甚有意思——那到底是何意呢？”

    我望著從明晃晃的金光中走過來的少年，冷笑道：“你到底是‘墮落的天使’，還是你想讓這天地同你一樣墮入深淵？”

    “小小美意，我低估了你?！鄙倌贻p笑道：“看來是有人早早給你洗了腦，嘿嘿……用心良苦?。　?/br>
    “你被封印，力有不逮，恐怕不可能成為新世界的主宰和統(tǒng)治者了吧。”我穩(wěn)著聲音說。

    “只要有你，美意，一切皆能實現(xiàn)?！鄙倌甑穆曇魫偠鷦勇牐q如天籟，仿佛就在我的耳根下低語，讓我有一瞬的暈眩。

    話音猶自裊裊，少年已在眼前，金光溢滿我的雙眼。

    我看到男人跪伏在地，渾身哆嗦，不敢抬頭直視走近的少年。

    jiejie原本站在我的身邊，突然像是被誰推搡了一下，我看到她雙膝一彎，癱坐在地上。

    我伸手架住她胳膊，但她似乎已經(jīng)毫無力氣，身子往下墜，脖子卻直梗著，長簪還扎在她的后頸，一雙眼睛直勾勾、沉甸甸的，仿佛睡著了，站在自己的夢外頭，盯著自己的夢境，又著急又向往，又迷茫又絕望。

    我知道現(xiàn)在我應(yīng)該做點什么。

    我他媽怎么知道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做點什么？！

    少年，不，撒旦，當他走過來的時候，當那些迷霧般金光散盡的時候，我知道，再做什么，就已經(jīng)晚了。

    我松開架住畫海的手，一個箭步?jīng)_到跪伏在草地上的男人面前，一把將他提了起來。

    別問我為什么力大無窮？

    因為我是美意?。?/br>
    扶欄說過，我，美意，將會是那舉世無雙、天上地下的王！

    王要發(fā)飆，誰敢阻攔！

    男人身型高大，重量卻頗輕，不知是我力氣變大，還是這人在火湖中浸yin煎熬太久，已成廢人。

    他抬頭望我，臉上好不容易的鎮(zhèn)靜蕩然無存，換成了狂風驟雨般的恐懼——他是惡魔，他當然知道此刻懷抱著一顆惡魔之心的我要干什么！

    “放下我??！”男人驚恐的聲音嘶啞成一塊塊碎片：“我想起來了……那些事情……我確實都干過……我也不想的……是他們逼的我！我若不弄死他們，到最后死的就是我！你……你快放下我……”

    我提著男人，一路狂奔，來到湖邊。

    伸手，端平胳膊，我將男人懸在湖面之上。

    男人揪著我的手，雙腿狂蹬，已經(jīng)面無人色。

    最恐懼的一定是這個時刻：品嘗過地獄的烈火，以為一切痛苦終將結(jié)束，然后，地獄之門再次開啟，更酷烈的煉獄在等著自己。

    “這樣的一個惡魔，火湖的烈焰根本無法洗凈他的靈魂，當他再生為人的時候，他仍然滿口謊話、不知悔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你卻將他復活、給他重生，你讓他回到世間去，繼續(xù)殺人作惡？還口口聲聲要給我展示一下你那‘最有魔力’的羽毛的‘本事’，我呸！我現(xiàn)在就要將他扔回地獄火湖里！”我側(cè)著頭，并不回頭去看那少年，但揚起聲音，句句都是說給他聽。

    火湖波浪漸起，黑壓壓的枯骨聞風而來，朝著懸空的男人伸出了他們焦黑的手。

    “隨你?！鄙倌暝谏砗筝p笑道：“這人因你而起，因你而落，放回世上，惡人不多他一個，扔回湖中，不等他化為枯骨，就已經(jīng)被那些饑餓的家伙們生吞活剝，但與我何干？只是你總給別人貼上‘惡魔’標簽，你卻忘了，在別人眼里，你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惡魔。掌握著生殺予奪的大權(quán)，制定了以自我為標準的規(guī)矩，然后，就開始理直氣壯地大開殺戒，嘿嘿，這樣看來，咱們都是惡魔。”

    我心中一驚，只覺手上懸掛的那個男人正奮力掙扎，一雙眼睛里全部是求生的本能。

    他說的不是沒有道理。

    我可以毫無愧疚地將此人提起、扔進煉獄里，是因為我，自認為真理在握。

    那，什么是真理呢？

    我所認為的真理，在他人看來，會不會是謬論呢？

    這個人的命在我的手里。

    我可以決定他的生死。

    可是，我是神嗎？

    扶欄說過：“神造我們，卻無關(guān)自由。我們掙脫不了出身和命運，至少我們可以爭取多一點的喘息空間?！?/br>
    也許我手上提的這個男人，他也是想要爭取更多一點的喘息空間，他想活著、活得更好，所以，他殺掉別人；如果他不殺別人，就會被別人殺掉……

    不對。我的腦海里突然有一個聲音，又冷淡又嚴肅，那聲音對我的想法喊停。

    如果是我，讓我殺掉哥哥、畫海和寄城，只有這樣，我才能成王，我會怎么做？

    我寧可不當王，也不會殺掉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但他們要來殺我，那我就奮力自保，結(jié)果怎樣，各安天命。

    是的，就是這樣，也只能這樣。

    哥哥曾經(jīng)給我讀過的書，書里說：“有所為，有所不為?！?/br>
    不論我的心里如何邪惡，但我仍然可以通過自己的行為，顯現(xiàn)出，我是一個人，我不是一個惡魔。

    心中正思緒繁復、左右掙扎，突然胳膊一沉，手中一松，只見數(shù)只焦黑的枯手拽住了懸在湖面上的男人，如獲至寶，貪婪地將他拖入湖中去了。

    男人的眼睛在沉入湖面的一瞬，我分明看到有深深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