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薔不在我身邊！

    我如遭捶擊，倏然回身，望向魘君。

    畫海那嬌怯怯的身子正被魘君手中竄出的魘絲縛住，像一片紙鳶，堪堪落在了魘君的身邊。

    我竟然如此大意！

    我道行太淺，信了這兄弟二人！

    正是在我的眼光追隨著滾落在地上的那截魘君大臂的時(shí)候，魘君就出手了吧。魘君用了障眼法，我沒發(fā)現(xiàn)他噴射出來的魘絲；二人又是兄弟，配合甚是默契，一直到我轉(zhuǎn)頭對嗅薔說話的時(shí)候，我都沒聽到任何動(dòng)靜！

    在我盯著魘君伸手捂住傷口的時(shí)候，想必嗅薔正躍過我的頭頂！

    “靈翅！”我怒氣勃發(fā)，厲聲道“給我拿下他們兩個(gè)，莫要傷我jiejie身軀！”

    “且慢。”嗅薔出聲喝止。聲音是jiejie的聲音，但我知道這個(gè)人已經(jīng)不是jiejie了。

    “哥！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嗅薔腳步踉蹌，伸手掙開纏在身上的魘絲，朝著魘君輕聲質(zhì)問。

    裝。還在裝。繼續(xù)裝。

    魘君伸手扶住嗅薔，嗅薔一把將他推開。

    嗅薔轉(zhuǎn)身面對我，如珠如玉的一雙眼睛（那是我jiejie的眼睛！）怔怔望著我，抬手指著我，聲音在打顫“想生不讓生，硬是要讓人姊妹分離！”轉(zhuǎn)頭又對著魘君道“想死不讓死，哥哥，可否讓我徹底安息？！”

    “嗅薔……”魘君對著自己的弟弟，重重喘氣，那張英俊的臉罩上了一層灰藍(lán)色，像困身在森林深處的一片沼澤里，除了絕望地窒息，無處可去。

    “我不能讓你死……不能讓你死！這么多年來，我將一切做盡、嘗試一切可能，都是為了這個(gè)念想復(fù)活你！陪伴你！補(bǔ)償你！”魘君雙眼通紅，鼻翼扇動(dòng)，聲音越提越高、越來越尖“你永遠(yuǎn)是這樣，魘君的位子你不感興趣、富貴榮華你不看在眼里，到如今，連命你都可以隨手拋棄！你永遠(yuǎn)活得如此灑脫！你看看我、看看我！我吭哧吭哧做盡一切努力，鬼不鬼妖不妖，你一句‘徹底安息’，讓我這些年的一切謀劃都化為灰煙！你……你……”

    “哥哥，對不起，讓我按照自己的心意，決定自己的軌跡?！毙崴N輕聲道，微弱的聲音里透著毋庸置疑的堅(jiān)定。

    “啊——”魘君發(fā)出一聲哀嚎，雙肩內(nèi)扣，身子矮了下去，仿佛站在大廈將傾的廳里，再也無法承受四面八方的壓力。

    “喂！”嗅薔看著我，喚道。

    “我們的交易現(xiàn)在就履行?！毙崴N一邊說，一邊伸手扯開身上紅袍的衣襟，露出象牙白的肩頭和半邊胸脯。

    我沒料到他竟這般說做就做、毫無遲疑！

    驟然看到j(luò)iejie那潔白的肩頭，我心中突的一跳，竟不知該盯著看，還是將眼光避開。

    “一切都還來得及。”嗅薔說著，嘴角浮起一抹怪異的笑——我認(rèn)識(shí)畫海十六年，從未在她臉上看到過這種笑意。這是嗅薔在笑。

    我定定神，望向jiejie的胸脯。

    只見那胸部之上，有一個(gè)淺淺的十字痕跡。

    嗅薔不再說話，伸出纖長的手指，從十字痕跡上重重、緩緩地劃過。

    那是新傷，是魘君不久之前用鋒利的魘絲劃開、放入雪魘滴、然后又用魘絲縫補(bǔ)上的一個(gè)傷口。一定是這樣的。

    我看著jiejie的胸膛在我眼前緩緩綻開，就像談冰敘述的那個(gè)噩夢一樣“胸口綻放，像一朵四瓣的花”。

    我再勇敢、再無畏，也實(shí)在沒有勇氣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繼續(xù)看下去！

    當(dāng)嗅薔將手伸進(jìn)胸腔里的心房，我別開臉，閉了閉眼。

    待我睜開眼、再次面對嗅薔，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應(yīng)該是畫海了。

    只見jiejie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托著一顆染紅了的雪魘滴。

    “美意……”畫海面如白紙，發(fā)出的聲音如同風(fēng)聲翻過書頁，沙沙有聲，悄聲悄氣。有血漬從她捂住胸口的指縫中滲了出來。

    “嗷——”魘君發(fā)出動(dòng)物般的低嚎——我差點(diǎn)忘了，他原本就是一個(gè)動(dòng)物——猛一下昂頭，朝著jiejie伸出手臂。

    “魘君！住手！”我揚(yáng)聲道“你若再敢碰我jiejie一下，我就即刻讓你灰飛煙滅！”

    “我……我要拿回嗅薔的雪魘滴?！濒|君嗚隆隆地說著，嘴里像包著一串雷，只怕嘴再張大一點(diǎn)，就把自己都炸飛了。

    “你站著莫?jiǎng)樱〈覍iejie的胸口縫補(bǔ)好，再將雪魘滴交還于你?！蔽乙贿呎f，一邊向jiejie走近。

    “還給我！現(xiàn)在就還給我！”魘君突然發(fā)狂，張嘴，喊叫，雷炸了，他的臉看上去七扭八歪，像炸后的現(xiàn)場。

    他想復(fù)活弟弟、給他一段新的生命，可惜弟弟并不領(lǐng)情。

    他謀劃了這么多、犧牲了這么多，到最后，一切又回到了原點(diǎn)。

    他的付出毫無價(jià)值。沒有任何意義。

    我看著他萬念俱灰、面目全非的臉，不知是可恨還是可憐。

    “jiejie，將你手里的東西還給他?！蔽覍Ξ嫼］p聲道。我一邊說，一邊挨近了jiejie。

    jiejie低頭看著手中的雪魘滴，抬頭問我“這是什么？”

    “這是雪魘滴，每一個(gè)雪魘蛛生命的根本，是一滴至純的魘蛛血。”我說。

    “魘君將這顆雪魘滴埋進(jìn)了我的胸腔里？”jiejie望望自己的胸口，又看了一眼手心里沾著血的雪魘滴。

    “是的?！蔽艺f。

    “魘君想干什么？”jiejie又問，聲音平穩(wěn)。

    “他想借用你的身軀，復(fù)活自己的弟弟。這顆雪魘滴屬于他弟弟?！?/br>
    “雪魘蛛兇殘成性，早該滅絕，這雪魘滴還給他做什么？何必留在這世間再害人?！眏iejie口齒清晰，面色平靜，完全沒把站在她身邊的魘君放在眼里。

    “jiejie！”我喚了一聲，捏了一把汗。他們站得那么近，魘君隨時(shí)可能發(fā)難。

    畫海一手捂著胸口，臉上沒有絲毫懼意，將握著雪魘滴的手漸漸攥起。

    “jiejie小心！”我眼看著畫海要當(dāng)著魘君的面，將嗅薔的雪魘滴毀掉，嚇得叫了起來，一把將jiejie拽到了身后。

    “jiejie，你莫要刺激魘君，先穩(wěn)住他，我用靈翅將你的胸口補(bǔ)好！”我側(cè)著臉，對身后的畫海低聲道。

    “不用怕，他已經(jīng)是個(gè)廢物了?！碑嫼Ｔ谖叶叺驼Z“看他的眼睛便知，他的眼睛已經(jīng)死了?！?/br>
    我迎向魘君的臉，看向他的眼睛。那雙通紅的眼睛里，曾經(jīng)滔滔的恨意已經(jīng)蕩然無存——至少那是他活著的明據(jù)。此刻的魘君，眼睛盯著畫海的手，紅光黯然，眼神里有一種兇獷獷的悲哀——兇還是兇的，但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的流動(dòng)。

    我承認(rèn)，到這一刻，我才真的被打動(dòng)了。

    原來魘君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將弟弟復(fù)活才是他生存下來的動(dòng)力，這么多年，他朝著這個(gè)目標(biāo)努力，忘記了自己。當(dāng)嗅薔將生命棄如敝履，他的支柱在頃刻間倒塌，他的眼睛看上去，真的，死了。

    “還給我……還給我……”魘君盯著jiejie的手，喃喃低語。

    “jiejie，還給他吧，”我輕聲道“他既已萬念俱灰，給不給他已沒什么區(qū)別，就算給了他，這雪魘宮中人已跑光，他的那些使喚們也都死了，他再也無法掀起什么大浪，就讓他和他弟弟的雪魘滴在這湖底自生自滅吧?！?/br>
    jiejie低頭，沉吟不語，抬頭，眉頭微蹙“美意，我總覺得你太過心善，有一天是要吃虧的?！?/br>
    話雖這么說，jiejie還是將手一揚(yáng)，手里的雪魘滴朝著魘君拋了過去。

    魘君不知是心傷神滅，還是斷了一條胳膊的緣故，竟然沒了之前的兇悍敏捷，伸長了手臂，竟沒有將雪魘滴接??！

    眼看雪魘滴就要墜落地上，魘君的袍底突然竄出一束蛛絲，將雪魘滴堪堪接住，送到了魘君的面前。

    “jiejie，你面對著我，我用靈翅為你縫補(bǔ)傷口。”我伸手扳住畫海的肩膀，將她面對我。

    “美意……你的眼睛……”畫海終于將眼神定在我的臉上，又想哭又想笑又不知如何是好，伸出剛才握住雪魘滴的手，仿佛想將她的手指撫上我的臉頰，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是jiejie不好，我……我竟然毀了你的一只眼睛！”畫海伸出來的手又縮了回去，捂住了她自己的嘴，哽咽的哭聲被擋在了她的手掌后面“對不起，美意……我當(dāng)時(shí)就想好了的，等我倆再次相見時(shí)，我就把我的眼換給你……縱使我瞎了，只要你還是好好的……”

    “別傻了，jiejie，當(dāng)時(shí)是我發(fā)了狂，你做的沒錯(cuò)，”我笑著，輕聲道，鼻子一陣發(fā)酸“你看我這不好好的有一只左眼嗎？”

    “可為什么是紅色的……像那雪魘蛛的眼睛一般……”jiejie疑惑。

    “待我們離了這里，找個(gè)機(jī)會(huì)我好好從頭告訴你。現(xiàn)在，拿開你的手，我們來看看靈翅的本事?！蔽艺f。

    “靈翅，請你修補(bǔ)jiejie的胸膛！讓她從此無恙！”我清清楚楚地命令道。

    jiejie看著我的額頭，眼神清亮，將手緩緩挪開。

    “……嗅薔，這一切都是命嗎……我不服……我不服啊……”耳邊傳來魘君那壓抑的飲泣聲“只要你肯活過來，我怎么都肯去做……可你不愿意活，你寧可死去……是為什么……為什么！什么都沒有改變，我做了這么多……什么都沒改變！這雪魘宮為你而建，這雪魘湖為你而挖……也許你說的對，‘徹底安息’才是最好的選擇……可我舍不得親手毀了你的雪魘滴……把你安置在哪里好呢……哪里好呢……”

    紫色的光束從jiejie的胸口裊裊收回，jiejie低頭查看，輕輕攏上自己的衣襟，再抬頭時(shí)，眼神晶亮，濃眉滟滟，整張臉被泉水濯過一般，眉目如畫，光彩斐然。

    我的眼神卻禁不住朝一邊的魘君望去。

    “魘君！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