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話音未落，兩條人影迅疾欺身而至，一人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胳膊。

    風(fēng)間雖然最先發(fā)出疑問，但身子究竟慢了一步，待她想要近身前來查看，不知怎的，突然“哎呦”一聲，像是撞上了一層透明的屏障，被彈了回去！

    搭上我胳膊的二人，忘言和龍戒，手不敢松開我，趔趄著身子，探出另一只手，作勢向外推，仿佛亦遇到了阻滯，頓住了。

    “你……你的手腕！”風(fēng)間被攔在外面，口中驚慌道：“美意，快看你的手！”

    我低頭一看，只見趴伏在地上、早已失去氣息的黑暗精靈的袖籠里“長”出一大蓬粉紫色的花，花瓣盡綻，氣勢洶洶，越過我的手指，蓬蓬勃勃地一路逆勢而上，將黑暗精靈的手和我的手緊緊纏繞在一起！

    就在我看到那粉紫色花朵的一瞬間，心中一動，大聲叫道：“忘言！龍戒！快松開我！”

    但，已經(jīng)晚了，花朵迎風(fēng)見長，繁復(fù)的花瓣下花枝猶如群蛇出動，猙獰糾纏，倉皇四散，瞬間將我們?nèi)说母觳簿o緊縛在了一起。

    “忘言！你松手??！”風(fēng)間急道，想要沖過來，再次被透明的屏障給彈了回去。

    “美意！”精靈小呢和小幻亦覺出不對，翅膀一扇，向我們?nèi)烁Z了過來——因為沒有提防，他倆狠狠撞上了透明的屏障，一臉扭曲地滑落在地上。

    這粉紫色、碗口大的花，我見過。除了地獄別院紫袍人的那株花樹上生長出來的，別處是萬萬不可能有的——怎么會在這湮滅的精靈古國出現(xiàn)？更令人驚異的是，竟是從一個死去的黑暗精靈的手腕里噴薄而出？

    花朵瘋長，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就剛才一個分神，花枝已從胳膊上蔓延到我們?nèi)说纳砩蟻砹恕?/br>
    “幽冥之路？”忘言皺眉道。

    “什么？”我和龍戒異口同聲地問。

    “地獄之花，亦喚作‘幽冥之路’?！蓖钥粗鴦莶豢蓳?、噴涌而至的花潮，低聲道：“我并未親身見過，只是在一本古書上讀到過：色粉紫，瓣繁復(fù)，碗口大小，蓬勃生長，以花成樹，佇立在通往地獄的必經(jīng)之路上，花瓣翻飛，落英紛紛，鋪滿整條不歸之路，引領(lǐng)這世間極惡之人去往火湖，尤其是它的花瓣……”

    忘言正說著，只見龍戒空著的手一個翻轉(zhuǎn)，從懷中掏出一把烏藍(lán)的匕首，朝著纏繞著我們的花朵和花枝劈了過去！

    “龍戒小心！”忘言急聲提醒。

    只見龍戒手中匕首那鋒利的刀刃堪堪劈至，尚未碰觸到花瓣，從花芯中驟然探出來數(shù)根花蕊，猶如纖長柔韌的手指，其中兩根將匕首輕輕一卷，另幾根攀上了龍戒的手，將匕首和手掌朝花芯之中拖去?；ㄐ局茉獾幕ò觌S之迅速合攏。

    忘言突然俯身，快如閃電般提起地上黑暗精靈的一只手，朝著正在合攏的花瓣中間塞了進(jìn)去。

    只聽“嗤”的一聲輕響，從尚未合攏的花瓣中漫出來一層淡淡的血霧。龍戒的手從花芯里倏的一下收了回來。

    “我的匕首！”龍戒不甘心地叫道。

    忘言沒有理會，“唰”一下又將黑暗精靈的手從花瓣中間提了出來，輕輕放回地上，口中低語道：“對不住了?！?/br>
    我瞥了一眼，黑暗精靈的手指上劃了一個整齊的傷口，正在流血。

    花瓣完全合攏了，但片刻功夫，花朵又綻開了，花蕊拂動，但龍戒的匕首已不見了蹤影。

    “怎么會這樣？”我轉(zhuǎn)頭問忘言。在紫袍人的地獄別院，那一樹粉紫色的花確實透著詭異，但像這樣往人的身上瘋長、甚至攫取東西、將其吞噬，我還真沒有見到過。

    “不知道，但我看書上記載，”忘言喘口氣，身子向后趔趄著，為了躲避已經(jīng)蔓延到胸口上的花朵，大聲解釋道：“這‘幽冥之路’的花瓣若感受到威脅和反抗，比如那通往地獄之人意圖掙扎逃脫，花瓣就會迅疾而至，掩埋住試圖逃脫之人的雙腳或者軀干，將其吞噬，化作膿水，使得逃脫者再無法脫逃，只能被花瓣簇?fù)碇ネ鬲z……”

    “我們現(xiàn)在被這邪花捆縛得結(jié)結(jié)實實，難不成我們?nèi)齻€即刻就將化作一灘膿水？”一向灑脫的龍戒聲音里有些發(fā)怵。

    “如果不奮力掙扎，也許并不會，”忘言沉吟道：“這‘幽冥之路’難道要帶我們?nèi)ネ鬲z？”

    “你將那黑暗精靈的手送入花芯是為何？”我問。

    忘言低頭瞅了一眼地上的黑暗精靈，語氣有些報赧：“看得出來那匕首對龍戒甚為重要，他是不肯丟手的，但他的手一旦被攏入花中——你剛才也看到了，那匕首何等堅硬鋒利，瞬間就被化掉了，何況是手！而這地獄之花不見腥氣，哪肯罷休？不得已，只得借那黑暗精靈的手一用，匕首劃開他的手指，血腥彌漫之下，花蕊就會稍稍松懈對龍戒的纏繞……”

    “可是我的匕首！”龍戒并不領(lǐng)情，忿忿道，不知是惱忘言，還是惱那地獄之花。

    我正想勸他兩句，突然胸口一窒，只見花潮如海，洶涌而至，片刻間就要將我們吞沒！

    “眾生魔！住手！”情急之下，我高聲喝道。

    “別來無恙啊，美意?！币粋€溫柔悅耳的聲音在我身后淡淡響起。

    我耳中一陣明亮的尖哨，額間的炙熱轟然而起——那個站在一樹紫花下的紫袍人、那個被魔鬼墮天貶至地獄別院的大弟子、那個與血族之王無涯簽下契約、將這世間引入無邊黑暗的人、那個為了救我將他額間靈翅生生摳下的一魔之下、萬魔之上的眾生魔終于出現(xiàn)了！

    我在花海中轉(zhuǎn)過身去。

    那人一身灰紫色長袍，仆仆風(fēng)塵，淡淡注視著我，面容沉靜，臉上有溫柔哀傷的神情。他的額頭，那曾經(jīng)停棲著一枚紫色靈翅的地方，現(xiàn)在傷口已經(jīng)愈合，留下一片淺淺的暗影，仿佛一片陰云，投射在莫測的水面上。

    “別傷害我的朋友?！蔽逸p聲說。目光專注。語氣熱切。

    他對我了如指掌，他知道我一切的心理軌跡，他知道我在乎的是什么。而我，對他的了解，除了他的身份，那就是他對我有所圖謀（雖然我并不知道他圖的是什么），畢竟，他曾經(jīng)用整個天下來誘惑我——既然你對我有所圖，那么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向你提要求，難道這不是一條行走世間的不成文的規(guī)矩嗎？

    “紫霞呢？”眾生魔仿佛根本沒把我說的話當(dāng)一回事，眼皮輕啟，話鋒一轉(zhuǎn)，但我的眼角余光已看到那四散蓬勃的粉紫色花朵猶如得令，瞬間退潮，迅疾而收，縮回地上雙目緊閉的黑暗精靈的袖中去了。

    忘言和龍戒即刻得了解放，近身前來，與我并肩。

    “他死了?！蔽遗ψ屪约旱穆曇舨粠Ц星椋爸皇Ｏ乱粚ρ壑??！闭f到這兒，我的心顫了一下。

    “他活的也甚久了，作為一只貓來說?！北娚У?，臉上看不出任何惋惜的表情，只有他一貫的溫和悲憫。

    他注視著我，繼續(xù)道：“這身蒼綠色的長袍，還有你這短短的頭發(fā)，仿佛你本來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數(shù)日不見，美意，你變化甚大。”

    “我什么都知道了，早不再是當(dāng)初的美意?！蔽彝媲暗谋娚?，目光灼灼，“告訴我，這是湮滅的精靈古國，你怎么會在此現(xiàn)身？為什么這黑暗精靈的袖中會生出你那別院中花樹上的花朵？”

    “你我心意相通，你所到之處，心隨意動，我即會如影隨形?！北娚У溃樕细∑鹨唤z淺淺的苦笑，仿佛有些疲倦，有些苦惱。

    “我沒有想你，亦沒有召喚你，你不過是一團(tuán)幻影罷了！”我冷靜道，手比聲音快，話音未落之時，我的手已經(jīng)掠了過去，觸上他的肩頭。

    眾生魔手臂一揮，灰紫色的袖袍拂過，眼前仿佛有花瓣紛紛，我的手腕被他攥在手中。

    他哪里是幻影？

    分明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不，他哪里是人？他是這世間排名第二的魔鬼！

    我用力一掙，掙脫他的掌握。

    “且容我同美意說幾句話?！北娚У共辉谝猓p聲道，聲如耳語，溫文爾雅至極。

    他這話是同我身邊的兩個少年說的，語氣柔和謙遜，但眼角瞥都沒瞥那二人，實在是傲慢至極了。

    龍戒挺身上前，挽住我的手臂，一臉的冷淡不屑。

    忘言面色澄凈，看我一眼，伸手握住我手。

    眾生魔眉頭微蹙，旋即一展，不再勉強(qiáng)。

    “美意，你已知你非人類，乃是巫影族……”眾生魔道。

    “我知道，我不僅是巫影族，我還是巫影族的王。”我心一橫，搶過他的話頭，直言不諱道。

    透明的屏障外，風(fēng)間和兩個螢族精靈仿佛在豎著耳朵聽我們的動靜，但看他們茫然的眼神，他們好像根本聽不到什么。

    當(dāng)我的話說出口，我的身側(cè)，一左一右，忘言和風(fēng)間的手停駐不動，其中有一只手僵了一下，那是龍戒的。而忘言，像是并不震驚——他是太過鎮(zhèn)定，還是他早就知道？

    “世人皆道巫影族邪惡、狹隘，殊不知正是巫影族才集合了人類與血族這兩大族類的優(yōu)勢：更聰明，更敏銳，對危險的警惕，對生存的渴望，對惡與黑暗天然的親近，他們實在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族類……”眾生魔道。

    “謝謝！”我回應(yīng)他。

    “事實而已。”眾生魔輕輕點頭，我看到他灰紫色的領(lǐng)口內(nèi)白皙的頸脖著實動人。我掉轉(zhuǎn)開目光。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前有人類，后有血族，最終落得被奴役、被淘汰的命運(yùn)，自是必然?！北娚Ю^續(xù)道：“這世間、這天下就擺在這里，猶如鮮美的果實，永遠(yuǎn)只有最勇敢、最渴望、最毫無退路的人才有資格摘取，而現(xiàn)在，你就成了這個最有資格的人，美意?！?/br>
    “我不是！我不勇敢！我也不渴望！”我低聲喝道。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怒氣——我總覺得他說的話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但不知道如何反駁他。

    “天選之人，你命不由你?！北娚Р粣啦辉?，淡淡道。

    “什么‘天選’？！我命偏由我！”我沉聲道。

    “先生……”忘言突然開口。

    “我名喚‘眾生’?！北娚⑽Ⅻc頭。

    “先生，”忘言并不喚他的名字，不卑不亢繼續(xù)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有生滅，而道，萬古永恒。何為道？變幻為道，惟變幻者生永恒。暗惡當(dāng)?shù)?，將這世間浸yin其中，猶如一潭死水，早已腐臭不堪。而那腐臭之下，已孕育出新生苗芽，掙扎往上、渴望光明，先生你怎會不知？先生若是想將這世間萬物的暗無天日繼續(xù)持續(xù)下去，一是有違世間浩蕩前進(jìn)、諸族萬物對光明自由的向往；二來實在是有違世間變幻之道——先生是有大智慧之人，難道一定要忤逆這世間前進(jìn)之步伐、一定要拖著整個天下、拖著美意為你的惡之黑暗陪葬嗎？”

    “說得好！”龍戒輕聲喝彩，“連我這終日與惡為伍之人都被你打動！”

    “嘿嘿！”眾生魔淡淡冷笑，額間暗影仿佛月亮穿過云層，陰晴莫定，“你人類果然是一貫的冠冕堂皇！饒是你伶牙俐齒、振振有辭，也難掩你人類懦弱、懈怠、趨利、背叛的本性！兩千年前，無涯背棄了人類、背棄了諸族、背棄了整個天下，投奔了黑暗，難道是有人將刀架在他的頸脖之上、生生逼迫他的嗎？不是！是他感受到惡的甜美、血腥的誘惑、黑暗的召喚。是的，‘惡’，才是這世間存在、延續(xù)、進(jìn)步唯一的真理?！诎怠?，才是永恒。”

    眾生魔的聲音并不響亮，但每一個字如同烏云被驅(qū)散后露出來的月光，照得我的心底一片慘亮。

    “至于美意，嘿嘿，”眾生魔的語氣冷淡又無奈，聲音如同冷泉，在沾滿青苔的巨石上緩緩流過，悲憫又冷冽，“別人不知，我還不知嗎？你人類花了多少巧思向她磨刀霍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