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徐震想了很多遍之后,終于走向了太平公主府。 到了下值的時間,大明宮的鼓聲響了之后,鎮(zhèn)國太平公主府的門前真是車水馬龍,穿紫衣服的,紅衣服,青衣服的,進出的官員看得人眼花繚亂。有的是攀附公主的高官;有的是來求辦事的;有的是來詢問公務(wù)的,因為有些大事皇帝老是要說“問過太平否”,于是不如先問公主;還有的是公主府上的嫡系官員。 李唐皇朝的公主一般是不干政的,更不會開府設(shè)官,早期只有李淵的一個女兒因為有大功勞開過府;現(xiàn)在鎮(zhèn)國太平公主也開府,食五千戶,還有地方無數(shù)官吏的“孝敬”和禮物。她一個公主,比親王的場子還大。 徐震這樣的小官,走到公主府前簡直寒酸到了極點,他心里也有點犯怯。就在這時,他看到了宰相竇懷貞正從車里下來,英俊瀟灑的竇懷貞是每天下值之后都會到太平公主這里報道的人。 徐震忙走了上去,卑躬屈膝地拜道:“下官見過竇相公?!?/br> “什么人,散開,沒見我家阿郎忙嗎?有事明日上值時到衙門里說?!焙琅⒖檀舐暫浅庵?,見到徐震穿的衣服是青色的,那豪奴就差沒直接叫滾蛋了。 不過竇懷貞心情好,并且他很愿意細心享受這種權(quán)力的尊嚴,看到別人因為敬畏他的權(quán)力對自己卑躬屈膝時,竇懷貞就會有一種滿|足|感,當即就招了招手:“過來,你是什么衙門的?” 徐震急忙跑過去,如果是不合規(guī)矩幾乎想跪下,他把腰彎得很低,“下官是太常寺博士,薛卿的人?!?/br> 竇懷貞一拂寬大的長袖,做出一個瀟灑的動作:“薛郎啊,上回在殿下府里還一起聊過天……你有什么事?” 徐震左右看了看,沉聲道:“很重要的事,竇相公能不能帶我當面面呈鎮(zhèn)國太平公主殿下?” 竇懷貞道:“你給我說就行了,我正巧要進府去,幫你在殿下面前說句話?!?/br> 徐震上前一步,盡量壓低聲音道:“是太子那邊的事……不軌之事,我得見到殿下才能講?!?/br> 竇懷貞聽罷眉毛一挑,臉拉下來:“這種話可不能亂說,說話也會掉腦袋的,懂?” 徐震道:“我大小也有個品級,這還不明白么,所以我只能到公主面前再說?!?/br> 竇懷貞沉吟片刻,當即就說道:“行,你隨我進去?!?/br> “謝竇相公?!?/br> 進大門倒不怎么嚴,因為很多是因日常公務(wù)找公主府內(nèi)的官吏的,并不是要見公主。待他們走過靠近門口的一片建筑群之后,來到另一道門時,這里就不太容易進去了。得記錄名字、官職,甚至?xí)涗浢枋鲂は?。不過竇懷貞進去還是很容易,他常客,帶一個官員進去也沒問題,記錄一下就行。 太平公主在前殿見了今日到訪的朝廷大員,除了竇懷貞,還有中書省的崔湜等人,都是太平一黨的骨干。 不過竇懷貞對崔湜這廝不太看得慣,他老覺得這個人娘里釀氣的,穿點衣服也是十分花俏,跟他|娘戲子似的。主要還是因為竇懷貞瞧不起崔湜,雖然大家都是靠太平公主上來的,但竇懷貞覺得自己還是有真本事的,崔湜這廝就跟個賣|色|相的男|寵一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太平公主入座之后,看了一眼殿中的幾個人,便把目光注意到了穿著青衣服的徐震身上,這個人不僅品級低,而且是生面孔。她便說道:“你是誰,怎么進來的?” 竇懷貞忙道:“殿下,這人是太常寺的官兒,說是薛郎手下的,叫什么來著……反正他說有太子不軌的消息,我想著反正這里也沒外人,帶他進來聽聽,說得不對,弄出去問罪便是?!?/br> 太平公主威嚴地說道:“太子是國本,豈是什么人都能隨便讒言的?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br> 徐震心里雖然恐慌到了極點,但懷里揣著一張保命符讓他安心了不少。他馬上把手伸進懷里,拿出了保命符,一封信札,跪倒在地雙手捧起那信:“薛卿的親筆書信,請殿下過目?!?/br> 崔湜忙屁顛屁顛地跑過去拿起那封信,傳到太平公主的手里,他干這種跑腿的事,仿佛干得很歡。 太平公主展開書信,果然是她的兒子的一手字,并沒有錯。當她看完內(nèi)容時,臉色也有些變了:“崇訓(xùn)為什么要這么做?”她忽然想起其他心腹沒看信摸不著頭腦,便把信傳給竇懷貞等人也過目一遍。 竇懷貞看罷也是十分疑惑:“太子根本沒有必要這么做,并且風(fēng)險也太大,此事恐怕是空xue來風(fēng),奇怪的是薛郎何以會出此下策?就算能通過魏知古傳到今上的耳朵里,今上也不一定信,或許還會懷疑是我們在背后使什么陰謀。奇怪,真是奇怪!” 另一個大臣沉吟道:“這事說到魏知古面前了,今上肯定會知道。不管是怎么回事,也不管今上信不信,到時候定然要問消息的來源,薛郎在今上面前該怎么說?這樣的事薛郎怎么不事先向殿下說一聲呢?” “把崇訓(xùn)抬過來問問不就清楚了?正好他的傷沒好,讓他到我府里養(yǎng)養(yǎng)?!碧焦鞯馈?/br> …… 魏知古長得白白胖胖的,圓臉雙下巴,臉上總是掛著微笑,看起來非常和氣。他一看完徐震寫給他的信,當即就覺得不可思議,但想了想此事事關(guān)重大,寫信的人又是衛(wèi)國公的人,不能直接扔掉了事,還是要盡快秉奏皇帝才行。 但他又尋思了一下:要是我這么跑到麟德殿去在今上跟前一說,到時候讒言太子之事,我不也是幫了忙的么? 魏知古離開大明宮外朝,并沒有急著去見皇帝,直接去了東宮,見了李隆基便說道:“殿下,我剛得到一個消息,有人說殿下您有不敬之心……當然我覺得是無稽之談,但恐別人居心難測,殿下要有所提防才是。” 李隆基原本帶著微笑,聽到這里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得干干凈凈,他先是一驚,然后臉上出現(xiàn)了挺納悶的表情。 劉幽求等人建議政變的事,知道的沒幾個,現(xiàn)在居然魏知古都知道了,這是怎么搞的? 李隆基本來就沒打算采用劉幽求的建議,早已打消了那樣的念頭,只想著怎么安撫手下的人了,最主要的就是保住高力士給大伙吃顆定心丸,穩(wěn)住氣勢……誰想到那消息會走漏? 他踱了幾步,突然想起張韋,此人豪氣有余,人也算靠得住,可就是喜歡喝點酒,恐怕紕漏就是出在張韋身上! 李隆基忙問道:“是誰讒言我?” 魏知古道:“這人是太常寺博士,不過他提到了衛(wèi)國公,此事除了太平公主那邊的人還能有誰?” 李隆基沉吟不已,要說太平公主如果再用讒言他李隆基謀逆的法子,已經(jīng)沒有用了;現(xiàn)在她連“廢長立幼”的流言都不再去散|布,看樣子策略已經(jīng)調(diào)整為緩和局勢穩(wěn)打穩(wěn)扎……由此看來,太平公主絕不可能憑空捏造這種事,此法根本不管用,反而有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可能。 那她為什么這樣做?很可能是手里已經(jīng)掌握了憑據(jù)……最主要的是太巧了,正好兩個心腹向李隆基出餿主意,太平那邊就馬上有動作了。 就在這時,魏知古執(zhí)禮道:“殿下知道了,那我就先行告辭?!?/br> 李隆基沉聲道:“魏相公這是要去對父皇說?” 魏知古臉色有些尷尬,說道:“我不說,別人也會說,不過挑起此事的人最終只能自食其果,不是明擺著嗎?殿下不必在意?!?/br> 確實是明擺著的,問題是太平公主也是挺老辣的人,她能犯這樣明擺著的錯?魏知古的這句“明擺著”更讓李隆基覺得有蹊蹺。 今上也許不會相信他李隆基會謀逆,但如果不是完全沒根據(jù),劉幽求和張韋這兩個人恐怕是跑不掉。而且今上對他李隆基確實是有點戒心的……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李隆基當即便叫住魏知古道:“魏相公且留步,我馬上進宮面見父皇,當面對父皇說這事?!?/br> 魏知古想了想道:“這樣也好,搶得先機,免得惡人先告狀?!?/br> 第三十五章 命運 “稟殿下,出大事了?!币粋€宦官急匆匆地走到太平公主面前,一邊說一邊喘氣,“剛剛在麟德殿,太子向今上說劉幽求和張韋不是好人,在背后挑撥他和殿下您的關(guān)系,要請今上從重發(fā)落呢……這劉幽求和張韋不是太子的人么?” 太平公主剛不久才派人去薛府抬薛崇訓(xùn),準備等他來了問來龍去脈,沒有想到短短的時間內(nèi),事情又有新的進展。 那個稟事的宦官下去后,竇懷貞說道:“這樣看來,事情倒是慢慢浮出水面了,恐怕薛郎向魏知古說的那事確有根據(jù),太子知道之后才會‘棄車保帥’,抓住先機主動到今上面前請罪。否則劉幽求和張韋都是太子的得力干將,太子為何會出此下策?” 殿中的幾個人說了一陣話,等著薛崇訓(xùn)。旁晚時,薛崇訓(xùn)來了,因為他胸口上有傷,便坐在一把梨木椅子上,由四個侍衛(wèi)抬著椅子進來。 侍衛(wèi)們放下椅子便退出了殿廷,太平公主道:“你免禮了,就坐著說話。” 薛崇訓(xùn)看起來精神不錯,抱拳對旁邊的三個宰相道:“失禮?!比艘仓坏帽囟Y。太平公主道:“崇訓(xùn),你叫徐震做的事,我都知道了,而剛剛宮里又來了消息,說太子在今上面前揭發(fā)劉幽求和張韋二人挑撥離間,這是怎么回事?” 聽到這里,薛崇訓(xùn)心里馬上明白了,一定是徐震跑過來給母親透露的消息。他心下頓時有些沮喪,朝里連一個心腹都沒有,自己提拔上來的人還不是要看母親的臉色行事,真正屬于他的人不過就是府上的方俞忠等幾個河?xùn)|奴仆而已。 但聽說太子是這樣的動作,薛崇訓(xùn)也松了一口氣,便說道:“張韋此人喜歡結(jié)交豪杰,我便安插了一個人進去,趁他酒醉時打聽到消息,太子確實有不軌之心。當時我想對母親說,但母親一定不信,所以我才叫徐震把消息透露給宰相魏知古,現(xiàn)在太子知道密謀已經(jīng)泄|漏了,這才迫不得已把劉幽求和張韋二人弄出來做替罪羊?!?/br> “劉幽求是宰相,張韋是禁軍將軍,都是太子身邊很重要的人,若非確有此事,太子是不可能丟這兩顆子的?!备]懷貞也說道。 太平公主皺眉沉吟道:“李隆基為什么會想著謀反?真讓人匪夷所思?!?/br> 竇懷貞道:“以我的看法,恐怕太子并非此意,而是依附太子的那些人因為高力士的事人人自危,到太子面前說說而已?!?/br> 太平公主冷笑道:“李三郎到底太年輕了,他這事到頭來損失兩員大將,現(xiàn)在宰相里沒他的人了,原本我們想對付禁軍將軍張韋,現(xiàn)在也省了事?!?/br> 就在這時,薛崇訓(xùn)突然說道:“母親,我從張韋那里獲悉消息,完全是偶然,如果沒有這個偶然,太子那邊的動作就是密不透風(fēng)。萬一他們真的突然發(fā)難,母親該當如何?” 太平公主一語頓塞。 竇懷貞站出來說道:“薛郎,你也太年輕,有些事完全是想當然。李三郎貴為太子,今上能登上皇位他也有大半功勞,位置穩(wěn)穩(wěn)的,他為什么要冒險?薛郎再在官場磨練幾年就會明白,越是高位越是穩(wěn)重,大家都沒必要放棄手里的東西弄個魚死網(wǎng)破,有什么好處?所以太子的人不過就是關(guān)起門來說說,絕不會真那么干?!?/br> 竇懷貞這口氣讓薛崇訓(xùn)很不舒服,完全就是倚老賣老地裝|比,薛崇訓(xùn)冷冷道:“求穩(wěn)?去年韋皇后當政,竇相公很看好她,也是以為大伙會求穩(wěn)吧?” 當時竇懷貞確實很看好韋皇后,要不也不會迎娶一個又老又丑的奶媽回來,后來韋皇后一失敗,那奶媽也可憐,直接被他勒|死了。 竇懷貞臉上一紅,十分尷尬,瀟灑從容的氣度仿佛也萎縮了幾分。 太平公主饒有興致看著竇懷貞的表情,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但口上卻說道:“崇訓(xùn),你怎么能這么說話?做人要謙遜!” 竇懷貞終于厚著臉皮左顧而言他:“現(xiàn)在太子越來越勢微,情勢對咱們一片大好,不求穩(wěn)咱們還能怎么著?” 太平公主道:“崇訓(xùn)年輕,竇相公別和他一般見識??傊裉焓侵档酶吲d的,崇訓(xùn)也功不可沒,大家就別吵了,都回家吧。” 聽到太平公主這么說,幾個官員便執(zhí)禮告退。 薛崇訓(xùn)仍舊坐在椅子上,讓人抬著走。一行人出了前殿,走到回廊上,太平公主在前邊說道:“那天我很生氣,后來氣消了一想,我確實對你們照顧得不夠……”薛崇訓(xùn)聽到這里心里一暖。 太平公主又道:“你的傷沒好,就留在府里養(yǎng)養(yǎng),我這里不缺上好的藥材?!?/br> 薛崇訓(xùn)心下暖暖的,但他只說道:“母親,我還沒吃晚飯,今天能一起吃飯了嗎?” 太平公主回頭笑了笑:“你別再氣我就好。” 薛崇訓(xùn)也笑道:“那我把氣您的話先裝肚子里,吃了飯再說?!?/br> 這時他們母子倆又走到了上回吵架的廊道上,不過今天沒有下雨,周圍的屋檐下都掛著紅燈籠,亮成一片,分外漂亮,燈火映著巍峨的殿宇,竟比白天還要華麗迤麗。 太平公主停了下來,示意隨從退避,她說道:“別憋著了,說吧?!?/br> 薛崇訓(xùn)搖頭道:“又是在這里惹母親生氣嗎?” “這次我不生氣,其實我能猜到你想說什么。竇懷貞這個人,你可以笑他勢利,但他是從下面一步步走上來的,以前并不是靠攀附權(quán)貴,他在官場的經(jīng)驗很豐富,比起太子那幾個人要可靠得多。就說劉幽求,以前是什么不知名的小角色?不過是憑借去年的唐隆大事,直接爬到宰相的位置,根基很淺,只有奇謀詭計,沒有大見解。” 薛崇訓(xùn)也不辯駁,直接說道:“竇懷貞剛才說得對,李隆基的位置還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這么穩(wěn)當下去,遲早要登基,他一登基,現(xiàn)在不敢做的事,那時敢不敢做?” 太平公主低頭沉思,好似在揣摩李隆基這個人。 薛崇訓(xùn)趁熱打鐵道:“我就說母親的兩個弱點。其一是支持母親的人看似很多,但母親最大的弱點是很依靠今上,雖然今上和母親兄妹之情不淺,但我早看出來了,今上靠不住!其二母親的弱點是不好掌控禁軍,一旦發(fā)生非常之事,朝廷里的宰相也好官員也好都沒用,最后還是靠武力說話,拼禁軍!李隆基這次為什么忍痛割愛棄車保帥?就是他缺少皇帝的名分,對禁軍沒有把握。假設(shè)他能完全調(diào)動禁軍,會和你糾纏不休講經(jīng)說法嗎?直接武力就平了?!?/br> 太平公主看著薛崇訓(xùn)的眼睛:“你是怎么知道這次太子的陰謀的?” 看來在殿中說的那個理由母親不怎么信,薛崇訓(xùn)一時也不好找理由,只得說道:“用了一點詭計……” “刺案肯定不會是你自己演的戲,那你用的是什么詭計?”太平公主逼問道。 薛崇訓(xùn)有些倉促,真沒顧得上想理由,他想:不能說出蕭衡那件事,如果說出來,母親會認為太子和人密謀是事出有因,不關(guān)太子什么事,這樣的話就白忙活了,不能讓母親認識到太子的危險心機。 薛崇訓(xùn)佯裝有些尷尬地說道:“計謀有點下作,還用了女人……母親就別問了好么?” 太平公主笑了笑,總算放過了薛崇訓(xùn)。 薛崇訓(xùn)又道:“母親,我敢肯定李隆基一旦登基,馬上就會果斷行事!真到那時候,我們再要行非常之事就更加不利,名不正言不順等同謀反,幾乎沒有多大可能;況且要做那種事對我們來說本就很麻煩,需要很多準備,必須盡早下決心,早作準備!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母親要三思!” 太平公主沒有生氣,比起上次薛崇訓(xùn)的勸諫效果,這次薛崇訓(xùn)又進步了一點,但他觀察母親的神情,覺得還是沒能堅定母親的決心。 “崇訓(xùn),你要惹我生氣的話都說完了么?” “說完了?!毖Τ缬?xùn)頹然地說道。 太平公主招呼隨從過來,說道:“那我們一起吃飯吧。” 薛崇訓(xùn)神情憂傷,突然感覺好累?;蛟S他確實缺|少政治經(jīng)驗,有些事太想當然了,母親的做法是對的……按照他薛崇訓(xùn)的方法做,也許會死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