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眾人反應(yīng)過來,不過是一個小女孩而已,能拿薛崇訓(xùn)怎么樣?他們便松了一口氣,收起兵器站到一旁。這時薛崇訓(xùn)道:“她有公主的名分,你們不能動她?!?/br> 驀然之間,薛崇訓(xùn)看到了李妍兒的眼神,她的眼睛里充滿了仇恨。當著她的面殺了其父,不恨才怪……她得到的尊貴、寵愛,說到底就是因為她是李成器的女兒,脫離這個身份,她什么也不是。 現(xiàn)在李成器死了。 薛崇訓(xùn)說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只是說道:“你馬上就會長大的,會明白,殺你父親的人不是我?!?/br> 明明刀子還在李成器的腹中,他居然說殺人的不是他?世上還有如此不講理的人?可是,在場的絕大部分人都覺得薛崇訓(xùn)的話非常有道理。 李妍兒悲憤交加,故計重施,抓住一個侍衛(wèi)的衣領(lǐng),驕橫地瞪著他,然后伸手去拔他的佩刀……可是,這回她沒有得逞,那侍衛(wèi)雖然不敢動她,但絕無可能任她取自己的兵器。 侍衛(wèi)一把就抓住了抽出半截的刀鋒,血立刻從他的五指之間滲來了,冷冷地看著李妍兒。李妍兒嚇了一跳,急忙放開了手。侍衛(wèi)好像沒有知覺一樣,鎮(zhèn)定地將刀推回刀鞘。 第二十一章 兄妹 朝陽東升,萬丈光芒讓天地之間光明起來,大明宮南邊的丹鳳門緩緩開啟,兩隊羽林軍鐵騎護著一輛四架馬車向宏偉的大門內(nèi)駛?cè)?,馬車后面還有十幾個紫衣大臣騎馬一起行進。 就在這時,忽見丹鳳門闕下站著一個穿官服的長臉中年人,不是宰相張說是誰?張說見著馬車過來,一拂長袍,忙跪拜于道旁。 四架馬車停了下來,太平公主威壓的聲音在簾后響起:“張相公,以前叫你審時度勢,可被你回絕了,現(xiàn)在你還呆在這里作甚?” 張說俯身道:“臣后悔莫及,只能長跪于闕下,乞殿下寬恕?!?/br> 太平公主冷笑道:“你倒是個能屈能伸的主?!?/br> 張說的身子俯得更低了,長袍有點像裙子,這么一個動作,屁|股都像撅了起來。張說如此跪在權(quán)貴腳下,氣節(jié)全無,自然惹來了馬車前后騎馬的一些大臣的恥笑。張說額上的汗水都流了下來,他自己幾乎都不相信自己說的話:“臣希望還有機會為國家效力?!?/br> “你這是在向我效忠么?” 張說慘白著臉道:“愿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就在這時,一個官員諫言道:“動蕩方息,謹防四方豺狼之邦趁機生事,國家正值用人之際,張相公素善兵事,可留用察校。” 另外一個同僚也厚道地說道:“收攏人心、安撫天下乃當務(wù)之急,免動元氣。” 太平沉默了一陣,說道:“你既是宰相,隨我進宮罷。” 張說大喜,忙叩首道:“謝殿下隆恩。” 一行人遂進入大明宮丹鳳門,過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便來到了太腋池南岸。這里建有回廊,附近多座亭臺樓閣和殿宇廳堂,此處便是后宮所在。皇帝平日起居游玩,活動范圍主要就在太腋池周圍。 宮人稟報,上皇(李旦)仍在太腋池南岸的蓬萊殿里。他實在沒地方可去了,北面玄武門的禁軍投降,城樓工事已落入太平一黨之手,南面或是太平黨羽,或已投降過去……連張說都易主了,現(xiàn)在只要不傻的人,根本沒必要再做螳螂擋車之事。 李旦還能去哪里?他只能呆在寢宮里長吁短嘆。 人生幾大悲,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是悲中之悲。李旦的白發(fā)仿佛在一夜之間已多了許多,表情木納,十分凄慘。 這時見著一身綾羅的美妙少女在臺階下面,李旦抬起頭看了一眼,怔怔說道:“金城,你怎么在這里?” 金城沒有答話,回顧大殿,冷冷清清的,平日的歌舞升平已不復(fù)存在。她不由得嘆息道:“這一切都是您開的頭,我只是沒有料到,結(jié)局會是這樣的?!?/br> 李旦道:“無論怎么樣,和你沒什么關(guān)系,你下去吧?!?/br> 就在這時,一個宦官邁著快速的小步奔了過來,跪倒在地:“太上皇,鎮(zhèn)國太平公主和大臣們來了,就在外面?!?/br> “宣他們進來。” 話剛落腳,身穿素色羅裙的太平公主和一干大臣已經(jīng)自己到大殿上來。李旦不由得嘆了一口氣,閉口不言。 太平公主輕輕執(zhí)禮道:“拜見太上皇?!北姵脊虻乖诘?,以禮唱道:“上皇萬壽無疆。” 李旦默然,也不叫他們起來,啥也不說。太平公主雙手攏在襟前,脖子挺得筆直,拖著長長的袖子款款向臺階上走了上來。這時她微微一偏頭,看了一眼一旁的金城,金城忙垂手立于一旁。 太平走到龍椅前面時,李旦仍舊坐著上面沒動,表情呆滯。太平公主緩緩蹲了下來,從袖子里掏出一塊絲巾來,輕輕在李旦的眼角擦了擦,她的眼睛里露出了溫柔的神情:“皇兄……” “唉!”李旦嘆了一氣。 太平柔柔地說道:“皇兄,你不要害怕,以前你最寵愛meimei,meimei不會傷害你的?!?/br> “唉!”李旦又嘆了一氣,這回他終于說話了,“聽三清殿的司馬道長言,修道可得逍遙,朕想搬到三清殿去住。” 太平道:“皇兄不如住大福殿,離宮里幾個道觀都近,還能讓meimei照顧你。以后meimei搬到大明宮來,陪在皇兄身邊好不好?” 也許說者無心,純粹是為了親情,但殿中的十幾個大臣馬上就聽出味兒來了:太平公主比武則天來說最大的不便,是不能在宮里隨時干政;現(xiàn)在她借口照顧太上皇,住到大明宮來,不就能垂簾聽政了? 李旦好像也聽出了她的心思,沒好氣地說道:“現(xiàn)在你們想讓誰做皇帝?直說吧,說完讓朕清靜清靜。” 前有李隆基為前車之鑒,太平當然不能再讓李旦的兒子登基,事實上現(xiàn)在他的幾個兒子已經(jīng)被殺掉了吧!只剩李隆基下落不明,不過大勢已去也不是什么太嚴重的事兒了。 她說道:“幽州汾王仁以愛民,又是咱們的兄長章懷太子的正嗣,可迎之為帝?!?/br> 李旦也不無謂地扭捏,爽快地說道:“擬詔,傳位汾王?!?/br> 內(nèi)侍忙提筆記錄詔書內(nèi)容,等潤色之后寫到七色詔書上用璽,便是合法圣旨了。 太平聽罷也沒有再難為李旦,更打消了殺死兄長的想法……她曾經(jīng)考慮過該不該連李旦一塊除掉,但現(xiàn)在看到他那張熟悉而親切的臉時,心驟然就軟下來。 李旦憔悴的面容讓她忍不住一陣心疼,她眼睛里閃過一絲憂傷。算起來,她這一輩人,李旦是她最親的人了,她怎么下得了手害他的性命呢? “皇兄,你要保重身子?!碧缴袂轺鋈坏卣f道。 以后的日子里,他將在失落、孤獨、傷感的情緒中度過,太平真的有些擔憂起他來來。 太平等人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已無必要逗留,便從蓬萊殿中出來。在門口正看到一個內(nèi)侍省官,太平便順便交代照顧好太上皇起居生活,不能缺衣少食等事。正要走時,太平想起一件小事,便問道:“金城公主怎么在太上皇身邊?” 那宦官多嘴道:“當初太上皇傳位三郎時,金城諫言‘陛下不怕傷害您的meimei么’,今天來可能就是說這事兒吧?!?/br> “哦?”太平頓時有些詫異,低頭尋思了片刻,也不多說,繼續(xù)向外面走了。 過得一會,金城從殿中走了出來,停在宦官身邊,卻未左顧右盼,只是靜靜地站著聽了一會周圍動靜。倒是那官宦沒那么沉得住氣,小聲道:“殿下讓雜家說的事,雜家說了……嚇人啊,要不是太平公主自己問起,雜家差點都不敢說了?!?/br> 金城緩緩道:“你又沒說謊,有什么擔心的?” “也是……”宦官點頭道。 這時金城伸手進袖子,摸出一個什么小東西出來遞過去,宦官急忙雙手捧住,高興道:“謝殿下賞?!?/br> 金城又道:“這事兒別亂說,說了別人也不會給你好處,知道嗎?” “您放心好了?!?/br> 她說罷便走下臺階,近侍宮女翠兒忙跑了過來。金城道:“我們回去罷?!彼瓦@么一個使喚的人,粗活細活都是翠兒做,好在金城平時對她很好,吃的穿的只要金城寬裕時從來不少給,這奴婢倒是沒什么怨言。 金城的住所在太腋池北岸,小時候被中宗收養(yǎng),就住在大明宮里,長大之后本來應(yīng)該封個地方搬出去的(王子公主按出身高低,多少都有食封),但后來李旦朝決定讓金城和親吐蕃,封地也就沒有必要了,她還是住在宮內(nèi)。 沒搬出去也好,太腋池四岸的風(fēng)景真的很好,她喜歡這個地方。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籠罩著一層水霧,就如天上的云煙一般,三座仙山在云煙之中若隱若現(xiàn),常常能勾起人們美好的遐想。 山水之間,亭臺樓閣如星陳列,猶如凌霄寶殿。貴氣、美麗、富足,這里真是人間天國啊。 行走在太腋之畔,金城二人一路默然,金城有點納悶,太平公主是怎么取勝的?內(nèi)侍省的宦官應(yīng)該知道許多事,但她也不好過多打聽。這兩天風(fēng)聲鶴唳,平時七嘴八舌什么事都敢說的宮廷貴婦們也很少聚頭了,所以她無從得知。 倒也不急,過幾天局勢稍定,應(yīng)該就會有人說了,宮里是非之地,沒有她們不敢說的事。 第二十二章 人治 三月初十日,政變那晚剛過,突然就下了場暴雨,只持續(xù)一天,旁晚就停了。關(guān)內(nèi)的春天里出現(xiàn)這樣的天氣實屬反常,晚上又降小霧,于是天地之間都籠罩在一層淡淡的薄霧之間,朦朦朧朧撲簌迷離。 上皇下詔書,汾哥這個早已被邊緣化的人物居然要被召回長安登基稱帝了。這件事成了組建新格局時最首要的大事。 幾家歡喜幾家愁,更多的人是失望與悲觀,無休止的動蕩和政變,浮躁的起伏,許多上層人的利益都得不到保障,隨時可能被牽連其中……久亂思安,本來李隆基是一個希望,但現(xiàn)在他敗了,希望的火種被撲滅,重新回到武后執(zhí)政以來的氛圍中。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場政變,待局勢稍安,如果能建立相對公正的人才選拔規(guī)則,本朝對那些關(guān)隴世家以外的勢力,特別對山東門閥未嘗不是再次提高政|治影響力的機會。 這時陸象先上書言七事,其中幾件深得人心:以寬恕的態(tài)度,防止李隆基“逼宮”的事件擴大,以致人人自危;任人以賢,停止斜封官的授予,對現(xiàn)任官通過殿試等方法考校篩選,德才欠優(yōu)者應(yīng)罷?!?/br> …… 飛虎團駐扎在興慶坊就地取食,薛崇訓(xùn)在十一日便脫下盔甲,穿上紫袍,進宮參加朝會去了。天剛蒙蒙亮,太平公主在紫宸殿召集朝廷要員商議要事,參與者多是三品以上大員,薛崇訓(xùn)卻是例外,他現(xiàn)在的地位可謂飛升了一個檔次。 現(xiàn)在大伙主要是想辦法維護治安與穩(wěn)定、鞏固勝利果實,至于新的權(quán)力分配還不急,要等汾王登基之后。 最近才投靠過來的兵部尚書張說在政變時沒出半分力,這時他額外積極,馬上提出了解散萬騎的主張。 “將領(lǐng)可安排在南衙十六衛(wèi)任職,士卒解散,北軍各衙全由左右羽林軍接管。待局勢稍定,可新組兩軍,分擔禁衛(wèi)職權(quán)?!睆堈f奏請道。 誰都知道萬騎以前和李隆基淵源很深,但現(xiàn)在里面的死忠分子已經(jīng)就戮,只要把其他將帥撤換一些,就沒什么危險了??墒菑堈f卻提出了更加激進和穩(wěn)妥的方法……直接解散。 太平聽罷對張說十分滿意,倒是蕭至忠等人說沒什么必要。 就在這時,京兆府尹李守一站出來說道:“臣覺得,最該解散的應(yīng)該是飛虎團!” 在場諸位皆盡愕然,不由得向李守一投去了佩服的眼光。薛崇訓(xùn)的飛虎團在景云政變中可謂是功勞苦勞居功至偉,事情才剛剛完,就要這么直接地卸磨殺驢?眾人心里面嘀咕,就算怕他們成為隱患,也不能當面說出來?。∑鸫a的彎彎繞繞,曲線手段應(yīng)該用的,李守一真是…… 薛崇訓(xùn)一聽心里也是添堵,心道:媽|的,這個李守一為毛老和我過意不去! 李隆基一敗,大權(quán)盡落太平公主之手,薛崇訓(xùn)現(xiàn)在可是紅人,李守一還真不怕得罪人?大家覺得,李守一這廝既無后臺,如此當官,恐怕真要當?shù)筋^了。 李守一正色道:“當國者無論是誰,都應(yīng)該減少內(nèi)耗、維護公正。有功于國者理應(yīng)封賞,但飛虎團這支驍勇私兵駐在京師,殿下就不怕它成為動亂的禍根嗎?衛(wèi)國公封王、飛虎團有功將士封賞,李某第一個贊成,但飛虎團決不能再擰成一股,必須解散!” 眾人都悄悄看向薛崇訓(xùn),坐于上位的太平公主也把目光投了過來?,F(xiàn)在薛崇訓(xùn)心里別提多難受了,飛虎團能戰(zhàn),那是他手里的一張好牌,也是一種資本,任誰也舍不得……可是現(xiàn)在有人已經(jīng)把話挑明了:你就是個隱患。還能怎么著? 薛崇訓(xùn)只得硬著頭皮站出來說道:“母親,我覺得李府尹說的有道理,以我的身份,無權(quán)在京城手握如此多私兵。” 除非是太子,誰能在天下腳下養(yǎng)那么多甲兵,要造反嗎? 太平沉吟不已,低著頭,良久沒有表態(tài);站在下邊的眾人更沒有多言,全都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 來紫宸殿之前,薛崇訓(xùn)確實沒有料到這么快就有人揪住飛虎團的事,他毫無心理準備。但李守一這么說,薛崇訓(xùn)也不記恨他,相信他確是出于公心。 薛崇訓(xùn)皺眉沉思,這時候一個念頭冒出來:做人應(yīng)知進退。站在風(fēng)口浪頭,被一幫人惦記,或許并不是什么好事。 母親沒說話,她在想什么?薛崇訓(xùn)忽然想起政變之前她的無助和恐懼,她也是有軟弱無助的時候,但現(xiàn)在危機過去了,她心上的壁壘又重新補上了吧……哪怕她是母親,至親。薛崇訓(xùn)想到這里不由得暗自嘆息了一聲。 這時他神色一凜,十分誠懇地執(zhí)禮道:“請母親下令解散飛虎團,但戰(zhàn)死的將士應(yīng)予撫恤,有功者應(yīng)予封賞,以示公允……同時,兒臣推薦李府尹增補宰相空缺?!?/br> 太平聽罷有些驚訝,抬起頭看著薛崇訓(xùn),饒有興致地說道:“他剛剛才和你過不去,現(xiàn)在你這樣做是為了名聲,還是賭氣?” 薛崇訓(xùn)道:“都不是,兒臣認為用李府尹為相于國有利。當今王道之時,說到底就是人治,人治的根本是吏治,有德有才有公心者當國,才能治世;與法治不同,我們的國家,需要賢人,否則再好的制度和法令都沒有用。用李府尹這樣的人參與國政,正符合陸閣老(陸象先)提出的任人唯賢主張,請母親考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