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薛崇訓聽罷說道:“吐谷渾人會打鄯州?是了,節(jié)度使把大軍都調(diào)到南線去了,人家自然要避實擊虛?!?/br> 李奕抱拳道:“衛(wèi)國公勿憂,節(jié)度使早有預料,故留李某在此增援防務,如今鄯州邊軍加上劍南軍共計一萬二千余,比隴右道任何州郡駐軍都多,可保萬無一失?!?/br> 薛崇訓想了想這才稍微安心,當下便提筆寫了封信筆信,用漆封了差信使快馬送去鄯城給張五郎。 這天之后,薛崇訓的心情就沒有以前那么輕松了,每天睡覺的時間也少了不少,而且近兩日眼皮老是跳,搞得他心神不寧的。 張五郎剛接手鄯州軍,還沒摸熟水的深淺,更別說他第一回管那么多人,薛崇訓總覺得不太靠譜;雖然有鄯州老將陳石塘為副也許要好一些,可陳團練這家伙本身就是個不靠譜的人。要是有一個人,既有張五郎的識大體知進退,又有陳團練對鄯州軍的經(jīng)驗,那就好了,可這樣的人一時上哪兒找去? 駐扎在鄯州的劍南軍將軍李奕看起來也太年輕,這廝究竟如何,薛崇訓照樣不了解。雖然有句話叫英雄自古出少年,自|搞龍城的霍去病當初也很年輕,可是幾百年才能出一個霍去病呢?所謂嘴上無|毛辦事不牢,薛崇訓對那個李奕照樣不甚放心。 晚上回到內(nèi)衙,薛崇訓的心情照樣不太輕松,程婷看在眼里,便問他有什么心事。他心道那些事兒和一個女人說管什么用,便強笑道:“沒事。” 程婷又問道:“我聽別人說蠻子可能會從石堡城那邊入境侵鄯州,郎君是不是擔憂戰(zhàn)事?” 薛崇訓哈哈笑道:“怎么可能?當初我只身縱橫吐谷渾境內(nèi)毫無壓力,如今有萬余官兵在手,敵兵還沒打過來,我這就害怕起來了?” 本來以為這么說能體現(xiàn)出自己很牛|逼,這種畸形的自尊心連他自己都理解不了。不想程婷聽了并不高興,幽幽地說:“人人都說郎君對我千依百順,可你平日和我玩笑便是高興,一有什么事就瞞在心里……我對你究竟重不重要?” 薛崇訓聽罷額上起了兩道黑線,騙她還是說實話?權(quán)衡之后還是只有騙她了,按照薛崇訓的經(jīng)驗,對女人就得哄,坦白從寬那是扯淡會有無盡的麻煩。當下他便正色道:“當然很重要?!?/br> “哪里重要?你又不缺女人,論美貌我不及金城縣主,我自己都不知道……”程婷的情緒有些失控,“是不是因為我是程家的人,你們要用我作為平衡的棋子?” 薛崇訓聽罷愕然,本來她說的是實話,可怎么聽著這么別扭呢?他沉吟片刻,抓住她的手道:“有這方面的原因,但我們每日相處,你親自為我洗衣做飯cao持家務,日久生情,豈能沒有半點情義?平淡才是真,就是一塊石頭捂胸口久了也熱乎了不是,別多想了。” 程婷一聽大為受用,更是不依不撓,伸出手臂摟住薛崇訓的脖子:“那你告訴我在想什么。” 薛崇訓只得把那軍務上的憂慮說了出來,也不管程婷聽不聽得懂,不料說出來之后心里竟然好受了許多。 程婷聽罷說道:“郎君兩次救了那陳團練的性命,他如不聽張五郎節(jié)制,也太不領(lǐng)情了,任誰在這種情況下也應該極力維護郎君的人。五郎有了陳團練做副手,軍令應暢通無阻,鄯城有四千官兵,固守城池無礙……萬一鄯城失陷鄯州危急,叔父定然會回兵相救。郎君無須太過憂心了。” 薛崇訓在地上踱了幾步,沉吟道:“如果吐蕃聯(lián)軍大舉入寇鄯州,說不定正中程千里下懷,他正好利用鄯州牽制敵軍大股人馬,減少南線壓力,以便更加容易構(gòu)筑起南線防御……” 程婷笑道:“你是當局者迷,只想著那打仗的事兒,其實這人情世故關(guān)系可大了。和打勝仗比起來,郎君的性命安危更讓叔父掛懷……你想想,要是鄯州被圍不幸城破,這事情要是傳回長安說叔父見死不救讓你陣亡了,他就是打十個大勝仗也補不回來這過失,那他還有什么盼頭?” 薛崇訓聽罷恍然道:“你這么一說好像真是那么回事。就算程千里御敵心切,可誰沒有點私心,誰不想建功立業(yè)封侯拜相光宗耀祖?” 第十二章 白霧 乳|白色的濃霧彌漫在山谷草地上,如夢如幻,一切都變得朦朧起來。這煙霧之中,忽然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了一大堆人馬,那些馬蹄上裹著麻布枯草,慢吞吞地走出來。緊隨人馬之后出現(xiàn)的是一頂十六個壯漢抬著的大轎子,那些壯漢半邊肩膀裸|露在冰涼的霧氣細水珠中,鼓|脹的肌rou凸顯出一種力量感來。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轎子里坐的一個瘦弱少年,他的臉色蒼白,面有病容,但神氣之間卻有一種沉穩(wěn)大氣,幾乎不似一個少年應有的表情。在他的對面,是一個身上裹著白色貂皮的美艷女子,正慵懶地歪在豹皮軟塌上睡眼惺忪仿佛還沒睡醒,這一大早的正是美人戀|(zhì)床的時候,如此佳人天還沒完全亮就出現(xiàn)在這荒郊野林的地方實在讓人望之生憐。 大轎后方,一枚碩大的黃金雕像被人高高舉起,似飛禽又像走獸,讓所有人都敬畏非常。 就在這時,一個騎士策馬上前,他身著皮甲,小袖、小口袴、大頭長裙帽,帽沿邊的羅冪已被掀到帽頂上,那騎士將右手放在左胸上,恭敬地鞠躬用吐谷渾語說道:“稟報王上,所有人都通過石堡了。” 那汗王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了一下頭。騎士退下去后,一個大肚酒糟鼻的中年莽漢策馬追上了轎子,哈哈一笑道:“下得好霧,咱們拿下哨所戍堡的時候,他們點狼煙也看不見,真是天助我也。” 說話的人正是吐谷渾大相伏呂,他才是真正的權(quán)力掌舵人,可是面上依然尊慕容氏為王,所以汗王慕容宣可以坐著豪華的大轎。連他的老婆也可以和汗王一同坐轎,因為他老婆慕容嫣是汗王的jiejie,而他自己只能騎馬。 汗王淡淡地說道:“人說大相為了選定出兵的吉日,多番周折,未料大相神機妙算竟知天機。” 伏呂一聽樂壞了,挺著個大肚皮一個勁嘿嘿直笑。 左右一望無際的人馬,在大霧中更看不到盡頭,人們行了一陣,然后停了下來。那些抬轎子的漢子也小心放下豪華大轎,總算可以歇口氣了,這轎子挺沉,里面的倆人還不算重,關(guān)鍵是空轎子的重量也不得了。 兩邊的霧中陸續(xù)走來幾個騎馬的人,走到轎前便紛紛下馬向大轎行禮,一個將領(lǐng)說道:“臣等已經(jīng)安排妥當,只等王上一聲令下便分赴目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唐人打個人落花流水?!?/br> 他們面對著汗王說話,但汗王并不答復,答復的人是一旁的伏呂,伏呂道:“那還羅嗦什么,去吧,祖先的英魂與你們同在!” 諸將重新上馬分散而去。 年輕汗王沒有言語,只是拿起一個盒子,將里面刻成小人小馬的旗子緩緩向松木案上的圖紙上擺放。那紙卻不是棋盤,是一副畫著山水平地的圖紙。 他先把國王安放在石堡城以東的地方,然后又在東邊的幾個戍堡點上擺上小人,在鄯城跟前擺了一個木|馬。 對面的美人jiejie已經(jīng)醒了,她那迷人的眼睛露出一絲笑意:“王弟當這一切都是一盤棋嗎?” 年輕汗王嘆了一口氣道:“世間就如一個棋盤,這些棋子被我的手擺放上去,可并不是我的本意?!?/br> 慕容嫣輕輕清了一下嗓子,故意粗|著聲音說:“天命或不可違,命運或不由己,但人仍可自主行動。改變一切,那樣的人才可以開創(chuàng)自己的事業(yè)?!?/br> “這不是正在鄯州那個被貶的王爺說的話么?”汗王沉吟道。 慕容嫣撒嬌道:“王弟把鄯州攻下來,活捉了那王爺賞給我,叫長安再花錢贖回去,挺好玩的?!?/br> 汗王沉吟道:“恐是捉不住他?!?/br> “還沒打呢,王弟就自滅威風。”慕容嫣嘟起嘴沒好氣地說。 慕容宣卻笑而不語,仿佛得道了的高僧一般。 …… 石堡城在鄯城西南面,是敵軍入境的重要路徑之一。于是這個方向的堡壘也就更加密集,遠處有六七個城堡,靠近鄯城的地方還有一個城堡。 以鄯城為核心,以堡壘為據(jù)點,每個堡下屬一些哨,便構(gòu)筑起了城、堡、哨三級網(wǎng)狀防御預警體系。 這種邊境堡壘里一般常駐百十人,哨中則五六人至十一二人不等。 附屬于其中一個名叫戎堡的堡壘的松木哨便是其中之一,其中住有八人。本來是一個火十人在這兒,有一個生病死了,還有個實在太老都超過六十歲,幾個月前告老還鄉(xiāng)了,如今就剩這么八個人。 火長是個三十多歲的壯漢,一嘴亂糟糟的胡須,讓他的形象看起來十分邋遢。大清早他剛起來,打開門走出石塔,抬頭對上邊的倆人喊道:“把老根他們的被子掀了,弄起來生火下米,換你們的值?!?/br> 哨塔上的倆人走了一人,下去叫人起床去了,另一個年輕人拉了拉破舊的棉衣打了個哈欠?;痖L見狀罵罵咧咧地吼道:“前兒送糧的老何說了,吐谷渾人可能從這邊進來,你他|娘|的給老子把眼睛瞪大些,別只顧著打瞌睡?!?/br> 那年輕人被罵了也不惱,嬉皮笑臉地說道:“俺到這兒都幾個月了,除了送糧的老何就沒見過別人,要是吐谷渾人來了,正好能熱鬧熱鬧?!?/br> 火長繼續(xù)罵罵咧咧,一邊走到門前的壕溝旁邊,撩|起裙甲,拔了褲子撒起|尿來,不料一不留神將那排|泄之物弄到了手上,他又罵了一聲他|娘|的,甩了甩手可沒地兒擦,干脆手一伸手往頭盔上抹。 那鐵盔在大霧中浸了一會兒,已是又|濕|又冰,冰得火長“咝”地從牙縫兒里吸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塔上的年輕人忽然說道:“火長,俺好像聽見有什么聲音?!?/br> 火長忙停下動作,側(cè)耳聽了一會,并沒有聲音。他想了想顧不得草尖滿是露水,趴倒在地,把腦袋側(cè)貼在地面上聽了片刻。 這時火長忽然跳將起來,大吼道:“是馬隊,點狼煙!” 第十三章 戎堡 “霧太大,點了煙也沒用!” 那三十多歲一嘴凌亂胡須的火長聽罷跑進門中喝道:“點明火!把柴禾都搬到上邊去,還有桐油?!?/br> “戎堡的兄弟能看見火光么?” “鬼知道!”火長一面急匆匆地去幫忙抱柴禾一面又說,“老根,你趕緊跑路去戎堡,怕萬一他們沒看見火光?!?/br> 一個瘦子剛起來不久,找了個鐵頭盔剛蓋在腦袋上,瞪圓了眼睛道:“你聽清楚了,真是馬隊?還是吐谷渾人的馬隊?要是報信報錯了,旅帥非得拔了俺的皮不可?!?/br> 火長一腳踢了過去:“娘|的,你到了地兒不會叫他們出來就近看火光?” 那老根聽罷這才一溜煙跑出門口,跳下好坑又從對面爬上去,消失在濃霧之中?;痖L喊道:“把門頂上!” 幾個人忙乎了一陣,將哨塔頂上堆滿了柴禾,又灑上了桐油,連那架伏遠弩都被蓋上了,真要點起火來,這架弩鐵定報廢,不過現(xiàn)在哪里還管如許多? 就在這時,上邊那后生向樓下喊道:“吐谷渾馬隊,腦袋上頂著黑幕蓋,看見了……哎呀!” 話音剛落,樓上“噼里啪啦”一陣亂響,就像冰雹打在頂上一樣的聲音。上邊的后生從木梯上滾下來,哭道:“火長,俺中箭了……” 這后生看起來最多十四五歲,嘴上連淺胡須都沒長,捂著自己的胸口哭喪著一張臉無助之極?;痖L奔過去一瞧,只見殷紅的鮮血從后生的指間冒了出來?;痖L忙按住他的手,回頭喊道:“還不扔火把上去,把柴禾點了!” “火長,火長俺是不是要死了?”后生一手捂在胸口,一手緊緊抓著火長粗|糙的黑手。那后生的鼻孔和嘴里都流出血來,看樣子恐怕是傷了內(nèi)臟。 這時哨頂上的柴禾桐油已經(jīng)燃燒起來,熊熊的大火將內(nèi)部映得通紅明亮,哨塔里邊很快就暖和起來。但煙灰也倒|灌|進來,門又堵著不通風,弄得屋子里的人“咳咳……”地不停咳嗽。 火長怔怔地回顧四周,這狹窄的屋子看起來臟亂不堪,但在這里生活了如許久,一切都那么熟悉。 受傷的后生咳出一口血來,滿臉血和淚,死死地抓著火長的手一頓一頓地說:“俺……俺幾個月沒洗澡了,等吐谷渾人走了,你能不能先給我洗個澡再埋?” 火長伸手在他的眼皮上一抹:“歇著吧,沒事兒,等戎堡的郎中來了能治好你,別瞎想?!?/br> “怎么你的手上有股尿|味……”后生咳了一聲,“我的心口被射|穿了,怕是活不成?!?/br> 火長問道:“還沒問過你,家里有幾個兄弟?” 后生道:“三個,俺是老大?!?/br> 火長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你們家絕不了后,安心去罷。你算戰(zhàn)死的,官家會送一塊地和一些錢,你那倆兄弟討媳婦也容易些了?!?/br> “俺好冷,好冷……” “砰砰砰……”門上想起來一通碰撞的巨響,很顯然是吐谷渾兵在撞門。塔上燃起了大火,沒有遠程防御,敵兵很快就翻過壕溝到門前來了。 火長從受傷的后生身邊站了起來,到鐵床后面取了橫刀,說道:“兄弟們,咱們在陰曹地府再相會了?!?/br> …… 戎堡,位于鄯城西南方向六十里。 指揮官姓梁,是個二十多歲身強力壯的漢子,一身明光甲擦|得程亮,他正站在堡中空地中的一個土堆上。這時墻上的一個軍士喊道:“旅帥,西邊點火了!” 梁旅帥問面前的瘦子:“你們看見了多少人馬?” 瘦子道:“只隱約聽見有聲音疑馬隊,沒來得及細看,霧大火長怕報不了信,就趕緊叫俺報信來了?!?/br> “全軍備戰(zhàn),各帶兵器上墻!” “咚咚咚……”一陣急促的鼓點響起,許多軍士陸續(xù)從一排簡陋的營房中出來,各帶兵器到空地上排成隊列。 一聲吆喝之后,鼓聲變緩,咚!咚!單調(diào)的一個速度,卻富有節(jié)奏感。帶著刀劍弓弩的五列軍士踏著鼓點有條不紊地齊步向城墻上走,步伐整齊,鐵鞋踏在草地上腳步聲猶如一曲粗曠的單調(diào)音律。 梁旅帥接過手下遞來的鐵盔,直著脖子不慌不忙地戴在頭上,把繩子系好,這才隨后向城墻上走去。那圓弧頭盔上插著一支天鵝羽毛在微風中微微搖晃極其柔|美,和鐵甲錚錚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東方的朝陽已然升起,在潔白如|絲如幕的霧氣中,那一|輪紅|日紅得鮮艷紅得似血。霧氣已在太陽下面越來越稀疏了。 霧中出現(xiàn)了黑壓壓的一片馬隊,更近之后能看清是兩股人馬,大股向東北方向行進,另一股面對堡壘這邊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