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策軍將軍殷辭本是飛虎團普通將領(lǐng)出身，在薛崇訓面前也沒有張五郎那般紅，他想上進提高身份，封侯無疑是一輩子很難再遇到的良機。

    旁晚時分，薛崇訓得到前方軍報，已將李隆基團團圍困。殷辭還未下令攻擊，先派人來報知薛崇訓了。

    薛崇訓聽罷忙加鞭趕到地點，只見是一處莊園，應(yīng)該是洛陽府什么達官貴人的別墅，如今被李隆基占了，并有一些軍隊防守，外面則是殷辭的右軍騎兵幾千人，把整個莊園圍得水泄不通。

    薛崇訓心道：殷辭圍著不打倒是有些私心，要是將士們一股腦兒沖進去，萬一某愣頭青梟了李隆基的首要封侯，到時候話就不好說了，終歸是個麻煩；但報知了我則不同，我都封郡王了，搶他的功勞作甚？難道想晉級親王，異姓封親王也不見得是什么好事。

    “李三郎在里面？”薛崇訓策馬過去。

    殷辭從馬上下來，很有禮節(jié)地抱拳道：“稟王爺，我叫人專門盯著追，將士親眼看見他進去的，錯不了。”

    薛崇訓隨意地揮了揮手，笑道：“甭緊張，人是你圍的，現(xiàn)在他鐵定的跑不了，梟首之功也就是你的，沒人不服吧？”

    眾將忙道：“末將等心服?！?/br>
    這一仗最得力的自然是薛崇訓的左右二副將張五郎和殷辭，又是薛崇訓信任的親隨，最大的好處是他們的當然沒有什么好說的。而張五郎已經(jīng)封了嶺南縣侯，就算和殷辭在一起，也會顧及同袍兄弟的情分把機會讓給沒有爵位的殷辭。

    就在這時，那莊園的大門口先出現(xiàn)了一個老頭，后面還有一二十個百姓打扮的人，老頭喊道：“請將軍手下留情，別放箭。老朽是此處宅院管事，并未和公人有呵來往。因被占了家門，里頭的人念老朽等無辜，讓咱們先出來，以免戰(zhàn)亂時被誤傷了?！?/br>
    薛崇訓喊道：“過來罷，眾將士休得誤傷無辜?！?/br>
    旁邊的宇文孝低聲道：“來人，把他們都看住，查清了確非罪臣家眷方才釋放。”

    待門口那些人小心翼翼地走出來之后，老頭子又說：“里頭自稱三郎的人說想見見薛郎。如薛郎同意，他便叫將士放下兵器避免無益廝殺?！?/br>
    一個大胡子粗漢將領(lǐng)罵道：“現(xiàn)在還見個屁，王爺一聲令下，咱們便沖過去把這莊子夷為平地?！?/br>
    “住口，薛郎面前有你說話的份？”溫文爾雅的殷辭突然喝了一聲，聲色俱厲還真有些氣勢。

    薛崇訓看都沒看他們一眼，懶得理睬。

    這時殷辭才自己勸道：“莊內(nèi)房屋樹木不少地形復雜，三郎自持身份該不會用那些下三濫的手段……”

    薛崇訓心道：誰告訴你有身份的人不用下三濫手段？老子搞得他家破人亡的，都這個時候了他講究個屁。

    殷辭繼續(xù)說道：“但高力士應(yīng)在三郎身邊，就怕那宦官左右不講究，想趁機報私仇，薛郎不得不防。”

    薛崇訓很有耐心地聽他說完諫言，這才說道：“我沒打算進去。”

    他說罷向莊門喊道：“三郎想說兩句遺言，就出來罷，殺他也不耽擱幾句話的工夫……還有你們這些人還拿著兵器干甚？什么都是浮云，丟了兵器回家看看莊稼地，抱|老婆過日子是正事?！?/br>
    沒想到這么三言兩語挺管用，果然見許多人丟了兵器陸續(xù)走出來了。守莊的洛陽軍將領(lǐng)也不阻攔，由著人去。事到如今抵抗也就是應(yīng)應(yīng)景的事兒，反正高級將領(lǐng)們怎么都是個死字，不過也有些頭腦發(fā)熱的二|筆青年感恩戴德要效忠的也阻攔不了人家。

    過得一會兒，忽見一個披頭散發(fā)人高馬大的錦袍人提著一把一丈多長的大刀走了出來，不是高力士是誰，他現(xiàn)在那打頭跟個末世英雄似的倒把薛崇訓這邊的人看得一愣。

    高力士仰頭大笑道：“無恥小人薛崇訓，有種和老子玩兩手！”

    這時薛崇訓身邊的將領(lǐng)已張弓搭箭，只待一聲令下就將其射殺，多半會是這樣的，張五郎等人都認為薛崇訓是個比較務(wù)實的人，現(xiàn)在這狀況誰他|媽有空和你拼命，犯得著么？

    卻不料薛崇訓回顧周圍道：“高公公一門心思要為他兄弟報仇，要是不死在我手上，多半是不能瞑目。我一向不太愿意掃大家的興……”他的手放在橫刀上的，手一摸著那麻布纏繞的質(zhì)感手柄，就忍不住的技|癢。他看了一眼墻頭上的弓箭道：“高力士，咱們也是老熟人了，走過來我便讓你盡興。”

    高力士二話不說，提著大刀便大步而來。

    薛崇訓從馬上翻身下馬，對左右說道：“讓開些，給點場地讓人最后施展施展?！?/br>
    “受死！”高力士瞪圓雙目，咬牙切齒地端著大刀飛奔。

    忽然之間，雪花就飄落下來了，真是正到好處，為這無情的無意義的情形增添了不少浪漫氣氛。落雪與刀，好一陣小雪啊。

    高力士沖將過來便奮力一刀捅來，他的兵器長自然是率先攻擊的。但薛崇訓只看了一眼那步伐和身體各部位協(xié)調(diào)就知道這廝白生了一副很有氣勢的身材，于武技完全是菜鳥。就薛崇訓所知的武技，實在沒有高來高去的本事，不過一招一式配上身體各部分的協(xié)調(diào)可以讓砍殺防守更加有效，特別是武將們練的戰(zhàn)場上用的招數(shù)，因為要對付身披重甲的人，都是設(shè)法花最小的力氣達到最大的殺傷效果，達到效率最大化……冷兵器殺傷，終究是靠人的體力。

    很輕松地避過了高力士的攻擊，薛崇訓腳下步調(diào)有板有眼，嫻熟地一個轉(zhuǎn)身，直接就欺到了他的近身。此刻的轉(zhuǎn)身顯得有些笨拙，薛崇訓身上還穿著厚重的盔甲，頭上還有三支角一樣的搞笑玩意，整個一鋼鐵機器人似的。要是穿的是飄逸的長袍，這么一個身影應(yīng)該是很瀟灑的，薛崇訓一邊想著一邊把手放到了腰間障刀手柄到。

    他配了兩把刀，一把橫刀一把短柄障刀，當時之時，要把很長的橫刀拔出來實在嫌費事，用防身用的小型障刀基本已是夠用了。

    “波！”一聲金屬機關(guān)的輕響，忽見有弧度的明亮刀身閃過冷光，“噗”地一聲令人聽得齒寒的仿佛利器割在麻袋上的悶響，就見鮮血隨著刀的慣性被甩出來了，紅的血、白的雪相映成輝，說不出是浪漫還是殘忍。

    第三十二章 生死

    李隆基沒有出來，應(yīng)該不是怕出來被薛崇訓殺了，如今這狀況結(jié)果已然注定；大約因為他自持身份，畢竟當過皇帝的人，要自個出來見人實在有點掉價。

    于是沒什么好說的，殷辭的騎兵便按部就班地發(fā)動進攻，守衛(wèi)莊園的殘兵敗將死的死的，被俘的被俘，很快這地方就被解除了武裝。眾軍沖進去搜索各處，把里面的人都抓了起來，然后尋到了李隆基的所在，將士們只是守在門口，并未貿(mào)然進|入，要等薛崇訓親口下令才行……窮途末路，但出身血統(tǒng)明擺著的不是？

    薛崇訓抬頭看了一眼空中紛紛揚揚的雪花，說道：“也罷，畢竟是我表哥，進去聽聽他還有什么遺言?！?/br>
    他說罷把手里帶血的障刀連同取下的刀鞘一齊遞給旁邊的家奴，刀具這玩意沾了血水容易生銹，家奴要洗凈了上油，這些事情自然薛崇訓自己去做。他大步向門口徑直走去，兩旁全是鐵甲軍士侍立，這處普通的別墅一時間變得就像軍機重地一樣五步一崗十步一哨。

    鐵鞋踩得地上的積雪“嘎吱嘎吱”地響，薛崇訓剛走進院子，忽然起了一陣驟風，將樹上的雪吹得簌簌往下掉，漫天白花花的，倒讓人一瞬間產(chǎn)生了錯覺，仿佛此時不是冬天，而是在晚春，有白色的細碎花瓣飛落一般。

    “三郎就在里面，沒別的人了。”房門口一個將領(lǐng)躬身稟報道。

    “身邊連個隨從都沒有？”薛崇訓隨口問道。

    將領(lǐng)道：“沒了，就他一個人?！?/br>
    薛崇訓想起歷史書上李隆基晚年把江山社稷搞得一團糟，老來凄涼孤獨臨終時，身邊至少還有個忠心宦官高力士陪著……他微微回頭，現(xiàn)在宦官高力士已經(jīng)被自己在外面殺了。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傳令下去，準備一些東西，毒藥白綾短刃什么的，對了還要一口棺材，三郎的遺體得運回長安下葬。不論他干了什么事，身為李唐宗室陵廟里總歸會供上牌位的?！?/br>
    將領(lǐng)抱拳道：“是，末將這就叫人去辦。”

    薛崇訓點點頭一手挑開簾子，一手習慣性地要去提長袍下擺，卻抓了個空摸到了冰冷的鐵皮。

    剛走進去，就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道：“大郎來了，朕知道你會來的。”

    薛崇訓循著聲音抬頭看去，只見一個披頭散發(fā)身披盔甲的男人正坐在正北的榻上，面前的桌案上擺著一酒壺，杯子幾個。薛崇訓怔了怔，因為那人滿頭的長發(fā)竟是花白的，就如一個老頭的頭發(fā)一樣……但很快就認出此人正是李隆基，雖然他和李隆基不是常常見面，但自己的表哥還是能一眼認出來的。

    在這一刻，薛崇訓相信世上傳言的一夜白發(fā)確實是真的。

    “哈哈……”李隆基忽然搖頭大笑，滿頭的亂發(fā)甩得輕輕飄起，映襯著英俊的面孔，就像一個懷才不遇的狂生一般。但是那眉宇之間的憂傷如此明顯，看得薛崇訓心下也是微微一陣難過。

    遙記得數(shù)年前，在長安見這位太子爺，劍眉間英氣勃發(fā)，沉穩(wěn)敏銳的眼睛里有攝人心魄的目光。如今，那些東西去往了何處？

    說實話，李隆基是薛崇訓的宿敵，但薛崇訓打心眼里覺得這個人牛|逼，無論外貌氣質(zhì)還是修養(yǎng)見識，都是這個時代一等一的人……能人、牛人，曾經(jīng)不可一世名震天下背負著天下人希望的俊才，結(jié)局不過如此罷了，薛崇訓頓時生出一股子似乎惺惺相惜的傷春悲秋來了，忽然有些頹然，不過如此罷了。

    回想起當初為了置之死地不擇手段，各種傷天害理毫無道德廉恥的惡事做盡，現(xiàn)在這件事總算走到最后一步了，薛崇訓卻是沒有多少得意洋洋的成就感……李隆基和自己有血緣關(guān)系，親表哥，有多大的仇恨？可事實是薛崇訓把他們家搞得家破人亡，現(xiàn)在連一個人都不剩了，只剩李旦在道觀里避世萬念俱灰地修所謂的道。

    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不過薛崇訓只是感覺有些許憂傷，并無多少不快。相比體會自己家破人亡的悲劇，看別人的悲劇，他|媽|的顯然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兒。

    忽然李隆基收住大笑，神色一凝喝道：“見了朕還不行禮？”

    薛崇訓怔了怔，然后抱拳彎腰道：“陛下萬壽無疆?！彼鏌o表情，并沒有多少嘲弄的意思，更沒有笑。

    倒是李隆基說罷忽然哼地冷笑了一聲道：“可笑還是可悲？”

    薛崇訓道：“既然三郎想聽，我一向不太愿意掃別人的興……不過兩年前勝敗難測，三郎倒是真的差點君臨天下掌控一切，回憶起來我也有些后怕；而這回卻沒那么驚險，你一開始起兵，勝算機會就不大。”

    李隆基沒搭話，瘋過之后，就陷入了沉默。薛崇訓問道：“表哥還有什么話要說，我洗耳恭聽?！?/br>
    “表哥？”李隆基冷笑了一下，搖搖頭道，“本來覺得應(yīng)該有很多話說，忽然又覺得沒什么好說的?，F(xiàn)在我想的最多的倒是下面的東西，不知還能不能見到大哥、二哥……咱們兄弟五人也該聚聚了。”

    薛崇訓默默地聽著。

    李隆基嘆了一口氣，啥也沒說，伸手拿起酒壺，然后往杯子里倒?jié)M了一杯酒。

    薛崇訓頓時問道：“酒里有毒？”

    李隆基淡然地點點頭：“所以我就不請你喝了?！辈恢X得這句話有什么好笑的，嘴角竟然露出了一絲笑意。

    當他端起酒杯緩緩靠近嘴邊時，薛崇訓不禁說道：“就這樣了？”

    “還要怎么樣？”李隆基仰頭一飲而盡。

    薛崇訓默默地端詳著他的臉，站著一動不動，好像在等待他毒性發(fā)作。過得片刻，只見李隆基有了反應(yīng)，拳頭僅僅握著，臉上露出痛苦之色，嘴角一縷鮮血浸了出來。

    要|死|了，薛崇訓頹然地低下頭。

    就在這時，忽然李隆基慢慢地說道：“是堂堂正正地站著死，還是跪著茍且偷生？”

    薛崇訓沉吟片刻，疑惑地琢磨著這句話：他是指起兵之前就已經(jīng)意識到失敗了？之所以要孤注一擲，是像死得轟轟烈烈？近十萬唐軍在黃河南面血拼內(nèi)戰(zhàn)，國力消耗巨大，他這個轟轟烈烈倒是挺奢侈的。

    他正想問李隆基是不是這個意思時，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歪在榻上，好像已經(jīng)死了。

    薛崇訓上前幾步，在他的鼻子上一探，又解開他的盔甲按在胸口挺了一會，除了還有些溫熱，心跳已不見。

    “來人。”薛崇訓回頭喊了一聲。

    一個將領(lǐng)走進來抱拳道：“王爺有何吩咐？”

    “棺木準備好了，就把他的尸體洗干凈換身衣服。”薛崇訓想了想又道，“去取面有國號的旗幟來。”

    過了一會兒，那將領(lǐng)便抱著一面折疊好的錦旗進來了。薛崇訓接過來抖開，只見上面有個“唐”字。他便展開輕輕蓋在了李隆基的身上，轉(zhuǎn)身往外走。

    走出門外，發(fā)現(xiàn)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于是薛崇訓干脆就和張五郎等部下在這莊子里住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起來時，這場戰(zhàn)爭幾乎已經(jīng)收尾，很難再有打斗的場面。薛崇訓以為戰(zhàn)勝之后想血洗洛陽敵系，把李隆基一黨的人屠殺以泄|憤，哪想得真贏了，他突然覺得沒有必要。便下令：禁止濫殺，一應(yīng)罪臣看押送長安交由司法部臺論罪；查明罪犯事跡登記造冊，卷宗送大理寺。

    部將開始集結(jié)四面軍隊，準備開拔洛陽光復原被叛軍占領(lǐng)地區(qū)的統(tǒng)治權(quán)。薛崇訓等待的當口，忽然想起一件小事來，便找來宇文孝說道：“叫人查查，俘虜官吏幕僚里面有沒有叫姜長清的?！?/br>
    姜長清何許人？當初薛崇訓送金城公主和親那會，遇到麻煩跑路，結(jié)果跑到隴右廊州地界時，運氣不好遇到這廝是李隆基的舊黨，遂暗算薛崇訓，差點沒要了他的命。

    薛崇訓相信一切都是要還的，你要弄|死老子，老子和你講仁義道德？

    很快宇文孝便回稟確有此人，薛崇訓便下令道：“查明此人的家眷貫籍，叫張五郎……還是讓殷辭干，協(xié)助宇文公把他們?nèi)繙缌?！?/br>
    宇文孝也不多問那貨和薛崇訓到底有什么芥蒂，他毫無壓力地說道：“薛郎放心，現(xiàn)在這混亂的情況滅幾家人是小事一樁，本來就是李隆基的黨羽?！?/br>
    薛崇訓想了想又說道：“崔日用他們家的人在地方上招兵買馬，也參與了叛亂。崔家的、和崔家聯(lián)姻的，男丁全部殺，斬草除根省得以后找我的麻煩?！?/br>
    有時候殺人如此簡單，一句話就是幾百口人的性命。那崔日用出身河南大族，人脈親戚都很寬，一句“全部殺”，除去奴仆，就算是有血緣的男丁，沒有幾百人根本不可能。何況下面的人一旦動起手來，誰有空一個個查，多半有很多無辜的人要受牽連枉死。

    當此之時，幾萬大軍剛經(jīng)過大戰(zhàn)，要血洗李隆基某黨羽隨便一個理由就可以，根本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誰敢替謀反的人說話，莫非你以前和他們有什么秘密來往？

    第三十三章 進城

    薛崇訓集結(jié)軍隊之后便徑直向東都挺進，李隆基及其重要部下已死，洛陽守軍是不可能再抵抗的，此去大概是沒有仗打了，只需接收權(quán)力，維護治安就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