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節(jié)
通過和杜暹的談話,薛崇訓已大概了解了幽州的情況。他這輩子就去過一次幽州,目的還是聯(lián)絡(luò)當時的玢王李守禮參與政治|斗爭,基本不清楚當?shù)氐能娛聦嵡?,了解一些還是通過奏章和大臣的口述。天下有十五道,國內(nèi)就有三百多個州,薛崇訓懷疑以前的帝王們根本不可能對地方一一了解得太多,反正他自認勤政也得不到那么詳盡的信息。 薛崇訓又問:“朝臣多懷疑幽州欲反,杜將軍以為該如何妥善解決?” 杜暹笑道:“只要陛下下旨讓臣帶幾千明光軍或是神策軍也行前往幽州都督府,臣到大營外一喊‘諸將士愿意追隨皇上平定蠻夷嗎’,健兵九成會投過來,幽州的將帥沒人能約束住他們。我再帶人直接進城以瀆職的罪名抓一干人等進京問罪,如何處置陛下一句話的事兒。若是趙瞿等人敢聚邊軍抗拒,官軍精銳便一戰(zhàn)定鼎?!?/br> “杜將軍英雄氣概不減?!毖Τ缬栙澋?。 “全仗陛下之威名?!倍佩叩?,“北方各都督府的健兵都是曾跟隨陛下南征北戰(zhàn)的勇士,胸懷漢家之氣節(jié),以定邊安邦為榮幸,這些人怎么可能跟著無名之輩趙瞿等反叛陛下?” 薛崇訓與杜暹談得很來興致,一直到宮門快關(guān)了都還意猶未盡。薛崇訓沒有留杜暹秉燭夜談,他是想這么干,但想到有時候太偏愛某個朝臣并非好事,比如寫《過秦論》的賈誼和皇帝一見如故,沒日沒夜地在一起高談闊論,賈誼并沒有什么好下場。于是薛崇訓便叫杜暹先回去,讓他第二天參與中樞的議事。 杜暹正要告退,薛崇訓想了想:參與決策會議的人員是他自己定的規(guī)矩,如果忽然讓杜暹這個不在三省及內(nèi)閣序列的官僚參與有點說不過去,破壞規(guī)矩,寵臣的嫌疑就太大了。 他想罷便叫住杜暹說道:“政事堂人滿了,讓你到內(nèi)閣出任學士如何?” 第二十四章 石墻 杜暹走出丹鳳門時已是暮鐘陣陣,這里四面都是高大的宮闕城樓,一時竟分辨不出鐘聲從何而來。他剛接過韁繩就見兵部尚書程千里和一個隨從從宮門里走出來了,杜暹忙面向那邊站定。程千里也一副偶遇的模樣停下腳步,二人隔著大老遠遙遙見禮,然后和氣地笑著走到一塊兒。 “晌午我就在宣政殿那邊聽見宦官喊旨,杜將軍現(xiàn)在才出來,定是在今上面前獻了良策?!背糖Ю镆桓毙θ葺p松地說道。不過這幅笑臉的誠意有多少就不得而已了,雖然他們同朝為官,但不是一個體系的人飯還是要分家吃的。何況程千里出將為相混到幾乎位極人臣的地步,路子和杜暹竟然十分相似,也是在定邊立功又通過聯(lián)姻站對位置的結(jié)果,于是他多少對杜暹有些排斥之感。 杜暹長得比程千里白胖,更有儒雅風范,不過他現(xiàn)在卻是掛的武將職位,而程千里是政事堂宰相。晉朝延續(xù)唐朝制度,文武其實分得不清楚,將相位置變換也不少見,地位也相差不大,不過能參與國家決策的這些人要高一等。杜暹也不想和程千里發(fā)生什么不愉快,更不愿在他面前賣弄恩寵,當時便轉(zhuǎn)移話題道:“我從溫室殿出來的時候與魚公公一道,便提起今上節(jié)儉,富有四海仍然穿著舊衣,魚公公道今上那身青布袍子是程妃所制?” 程千里愣了愣,隨即說道:“我沒注意啊,再說也不是誰都能受今上單獨召見的,平日在含元殿朔望朝或是紫宸殿,今上不都穿的袞服?!?/br> 二人一面說話一面走到了長樂坊和翊書坊的口子上,因回家的方向不同,這才相互拜別分道揚鑣。 次日廷議,杜暹也來了,他出現(xiàn)在這樣的場合有點新鮮,眾人看在眼里不過沒說什么。一會兒薛崇訓進殿受完拜禮就說了杜暹的事兒,先贊了一番杜暹的功勞和才能,然后當眾表態(tài)要讓杜暹兼任內(nèi)閣學士,今后廷議也要參加。 薛崇訓自個弄出來的一個內(nèi)閣機構(gòu),前期真是給他省去了不少麻煩,就像現(xiàn)在想提拔一個人到?jīng)Q策機構(gòu)就不費周折,因為內(nèi)閣是新的衙門沒有舊制可循,也沒規(guī)定定員;而政事堂則不同,一段時間內(nèi)只能有六個或者七個宰相,制度已經(jīng)慣性地進行了很多年,從來要改變舊制都會涉及不少問題,不能輕易變動。要塞人進政事堂,意味著得先搞一個下去,這就是個麻煩事兒了。宰相們通過人事權(quán)個個都是樹大根深,如果皇帝使用至高無上的君權(quán)毫無正當理由整倒一個,后遺癥會比較嚴重,要更換宰相一般都會通過一系列的博弈,用合理的理由貶官或直接罷免。當然現(xiàn)在薛崇訓不動政事堂,直接往內(nèi)閣塞人就不存在這些問題。 上午的議事散伙之后,薛崇訓又把杜暹找去了溫室殿,不知道要談什么。政事堂的大臣們見狀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一眾宰相回政事堂辦公時,在路上難免旁敲側(cè)擊地閑話幾句。 在薛朝一直不受重用卻依然混在宰相位置上的竇懷貞的牢sao被幾句話撩|撥,就忍不住說道:“這么下去,還有咱們政事堂什么事兒?” 因為一行人是在公眾場合,又是在宮里的大道上,張說便馬上正色道:“竇相何處此言?” 竇懷貞沒品出味兒來,沒好氣地說:“杜暹身上掛著右武衛(wèi)大將軍的銜,正三品,一個正三品的官員出任五品內(nèi)閣學士,尚不是首席。要不了多久內(nèi)閣的人都封上三品不是很正常么?況且杜暹之女還是后宮的嬪妃,哪天皇上一高興萌封其家人,杜暹再有個公侯爵位也不是不可能。到時候內(nèi)閣怕不是五品小官的問題,要位列三公九卿了?!?/br> 其實竇懷貞的話沒錯,政事堂的一些人確實感到了可能被架空部分權(quán)力的危機,但大家不好在明面上說而已。 程千里聽到靠后宮嬪妃升官之類的話,心里已不是很高興,這時反而就幫著內(nèi)閣那邊的杜暹說了兩句:“杜將軍能得今上恩封,也是追隨左右血里火里拼出來的?!?/br> 作為政事堂老大的張說看了一眼兩個言論不相同的人,情知政事堂也不是鐵板一塊,還有后面不說話的劉安,這廝可不是跟著他張說一個鼻孔出氣的人。張說便裝作和事佬語重心長地對竇懷貞說道:“不管是政事堂還是內(nèi)閣的人,都是為朝廷出力。咱們有什么職責就盡什么本分,如此而已,勿要想得太多了?!?/br> ……薛崇訓在溫室殿興致勃勃地等到杜暹前來,就繼續(xù)昨天的話題,詢問幽州那邊的策略。不過杜暹今天看起來精神好像不太好,那是因為他昨晚沒睡好的緣故。 昨天皇帝找他談了大半天,問的最多就是東北防務(wù),意猶未盡又說今天再談。杜暹回去之后一尋思,皇帝肯定要問幽州之策,連夜查閱收藏的書冊琢磨這事兒,幾乎沒睡個好覺,就快天亮的時候小睡了一會兒。 杜暹情知一個方略要真正能落到實處,不僅要顧及實情時宜,還要考慮當權(quán)者的偏好傾向,否則得不到支持再好的辦法也是枉然。就像上次準備打突厥時,杜暹就琢磨到了薛崇訓的性子,提出重視騎兵的言論,結(jié)果就很順利地得到了重用。他才剛剛中年,正是精力旺盛有志于仕途的年紀,對于人人羨慕的爵位不看重,反倒看重實權(quán)衙門可以有用武之地的位置。 這次杜暹照樣將薛崇訓的思想細細琢磨了一遍,心里已有了數(shù),有些想法和大部分朝臣完全不同,難怪薛崇訓將其視為知己一般,常常覺得很有默契。 薛崇訓果然問杜暹對治理幽州的意見。杜暹早有準備,沉吟片刻便答道:“東北有契丹、奚部落率帳內(nèi)附,王賢之、趙瞿等人就地安置,臣不以為然。安撫少民本無可厚非,可是東胡不斷向西遷徙人口已有擴張之象,若是幽云之地胡人再增多,非長遠之計,幽云早已是漢民占據(jù)的土地,沒有半點退讓的道理;不過暫時看來倒也無傷大雅,就近安置也能節(jié)省人畜之力。若是陛下謀百年之策,便應(yīng)改變幽州以往的做法?!?/br> 一席話中讓薛崇訓品出了似曾相識的言論,這不是有預防胡化的意味么?薛崇訓本來以為當下沒人能想到那個問題,自己能想到也是因為前世見識的關(guān)系,不料從杜暹口里聽到了類似的東西,心下便很受用……有一種自己的思想被理解認同的愉悅感。 薛崇訓欠了欠身,很有興趣的樣子,繼續(xù)問道:“若是更換幽州文武官員,應(yīng)如何定新策?” 杜暹道:“中樞應(yīng)給予地方權(quán)力因地制宜用策?!?/br> 此時的地方治理當然有自主權(quán),主要交通緩慢,受條件限制京師沒法詳細地遙控,只能給一個模糊的政令。因此薛崇訓對這個回答不怎么滿意,又問:“若是杜將軍在那邊主持大局,又用何策?” “請陛下允臣在圖上指出?!倍佩哒玖似饋恚娧Τ缬桙c頭才走到他畫的那副大圖旁邊,找到了東北角的位置,指著一個地方道,“契丹和奚近年常常聯(lián)兵犯邊,幽薊等地不得不擴充邊軍團練備邊,青壯不足便用胡人。故幽薊首要之務(wù)仍是兵事……營州,居于關(guān)外,若能取之則攻守易勢,奈何漢軍屢次進擊反復爭奪營州,未能站穩(wěn)腳跟。若是臣領(lǐng)幽州事,必先整軍請旨攻取營州,這是必要的第一步?!?/br> 薛崇訓贊同地點頭道:“打下來守住,咱們在關(guān)外才有一處靠譜的據(jù)點,到時候送些流放人口以及資助各地失地災民遷徙,消化關(guān)外的土地才是開疆擴土之王道?!?/br> 杜暹繼續(xù)說道:“第一步因漢兵多次失利看似艱難,實則容易,無非就是打贏仗而已,短期就可能實現(xiàn)。第二步才真正不容易……陛下請看此地周圍的地形,三面天然屏障,若是經(jīng)營妥當,定然固若關(guān)中之地,成為東線拒胡人以國門之外的要沖和根基所在。居幽云而圖關(guān)外,進可攻退可守,強盛之時向遼河一帶擴土,內(nèi)憂之時可保河南道、淮南道、江南道半壁無虞。故臣以為在幽云之地重修長城、筑工事堡壘實乃百年長遠大計。但此策不僅巨耗國力,更改變前朝不修長城的做法,恐國內(nèi)反對之聲不絕,故艱難非常。” 薛崇訓聽罷不置可否,其實杜暹的想法和自己很有相似之處,但正如杜暹自己說的,這里面涉及很多東西,薛崇訓無法輕易考慮得通透。別說朝臣可能會反對,就連他也有些想法沒能通透:長城,這種幾乎作為華夏文明象征的東西,利弊功過該如何定論? 唐朝前期軍事強盛時是不修長城而定四方,可一旦進取的勢頭減緩,問題也非常多,其中一個讓薛崇訓十分有防范心的就是胡騎傭兵……是收買的胡人騎兵可靠,還是那些呆笨的石頭城墻可靠? 第二十五章 公主 過未時(約下午三點)杜暹離開了溫室殿,薛崇訓繼續(xù)批閱奏章。他已在大明宮已經(jīng)住了幾個月,除了去一趟武功縣幾乎沒出過宮門,現(xiàn)在他總算明白了前朝有的皇帝為啥自稱“宅家”,原來確實是宅男。 薛崇訓對于歌舞宴會之類娛樂活動不怎么感興趣,蹴鞠棋藝等也無多大的熱情,每天除了辦公唯一的樂趣差不多就是玩|女人。好在大明宮里美女數(shù)萬,卻是讓他比較滿意的。在溫室殿中呆了一會兒,他想起一件事來,便叫人去傳宦官楊思勖來說話。去報信的人正要出門,他又改變主意道:“讓楊思勖到太液池南岸找我?!睆臏厥业钔弊邘撞骄褪翘撼?,那邊有山有水不是能走動走動么?出去走走也好。 白七妹見薛崇訓要走,急忙問道:“還堆著這么多奏章呢,薛郎走了今天不用批了么?” 大概是薛崇訓從來沒過問禮儀規(guī)矩,除了外朝的那些大臣,身邊的都是亂稱呼,有的稱陛下有的叫皇上,還有白七妹等人“薛郎”“郎君”之類的隨意喚,薛崇訓也不計較更不會因小節(jié)翻臉,他反倒覺得隨意些比較好不然真成孤家寡人了。 “你留下來幫我瞧瞧,除了邊關(guān)軍情急報、官吏任免和賦稅財政等大事,其他的你看著辦就成。”薛崇訓說道。 白七妹嘻嘻笑道:“這可是奏章呀,那我不是也能當當皇帝了?” 溫室殿當值的宦官宮女頓時愕然臉色微變,不料薛崇訓對這種玩笑也不計較,連一句斥責也沒有,笑道:“成,你就在這兒當一回皇帝吧。” 他當然不會和白七妹計較,她這樣女孩子連父母都不知道是誰,毫無根基,別說她是鬧著玩就算她真是野心家,也毫無擁有權(quán)力的可能。 但白七妹敢胡鬧,其他人卻照樣恭恭敬敬的不敢造次,在大伙眼里薛崇訓應(yīng)該還是一個喜怒無常圣心難測的人,就像上次有個御史不過言語之間激動了點冒犯了他,他便以不敬之罪叫人拖出去打了個半死,現(xiàn)在估計都在家養(yǎng)著沒好利索。 薛崇訓沒有坐車,只和隨從數(shù)人走路到了太液池岸邊。這里應(yīng)該算是大明宮里風景最好的地方,飄渺的湖面水霧之中仙島樓闕隱隱在望,沿岸水榭樓臺十分漂亮。薛崇訓便一邊散步一邊等楊思勖來見,楊思勖既當著內(nèi)侍省的官有宮里的差事,又因軍功封了將軍職位,最近還管著明光軍造火藥造炮的差事,所以平日不怎么上宮里的值,薛崇訓要見只能臨時找人去叫。 太液池分東西兩池,薛崇訓正在游蕩的這邊西池占地就達兩百多畝,加上沿岸的官署庭院、樹林石徑,這里看上去就像一個城市一般,也不完全像城池,簡直是世外桃源。因為在這里來往生活的成員構(gòu)成簡單,就像一個單調(diào)的社會,沒有市井最多的是妙齡女子。天下數(shù)百州的財賦供養(yǎng)著這里,如沒有風雨培育的溫室……雖然同樣充滿了明爭暗斗,表面上卻如一個大家庭。不論下邊怎么斗,至少作為當權(quán)者的薛崇訓在這里的日常生活如在逍遙宮。也難怪當天下承平的時候皇帝們?nèi)菀资ミM取之心,因為要想混日子皇帝在宮廷確實就像溫室的花兒一般,既不存在爭奪女人的競爭,也沒有物質(zhì)之憂:顯然世人的大部分壓力都是因為經(jīng)濟物質(zhì),這個不能解決的問題實在很少。 薛崇訓默默看了一陣風景,楊思勖就來了,他是小跑著過來的,跑近了也不顧石徑上塵土,直接就伏倒在路上請安?,F(xiàn)在在薛崇訓的眼里這個楊思勖是最忠臣的大宦官之一,魚立本也算一個,但魚立本和太平公主的關(guān)系太近了。雖然太平公主和薛崇訓是一家子母子關(guān)系,但由于權(quán)力上存在一定的沖突,兩面討好的人在薛崇訓眼里自然比不上楊思勖這樣只投靠他一個人的宦官強。 薛崇訓讓楊思勖平身,直接便問道:“武功縣造炮的事兒,進展如何?” “回稟陛下,已造出未炸膛的炮四樽,還在試驗用藥及炮彈遠近?!睏钏价迷缫蚜晳T薛崇訓這種開門見山的說話方式,而且他看來有所準備,猜到薛崇訓可能會問這事兒,隨即便拿出了一份文件,“數(shù)月來試造藥、炮所消耗的各項物資皆有帳目,官吏、將士、工匠達成各自目標的獎賞如何,明光軍幕僚府也信守承諾兌現(xiàn),支付錢糧數(shù)目皆記載在冊,請陛下過目?!?/br> 薛崇訓接過來隨意翻看起來,這東西有點像工程造價、帳房名目之類的東西,大部分是數(shù)據(jù),而且用的是漢字數(shù)字,看起來不怎么清晰明了。雖然薛崇訓前世就沒有崇洋媚外的心理,但他心下不得不認為在數(shù)據(jù)方面還真是阿拉伯數(shù)字和字母公式看起來簡潔。或許他的思想并不是純粹的漢本位,不過就是沒有太多信仰的實用主義。 他沒打算親自細查帳目,抬頭看了一眼楊思勖,見楊思勖神色如常,已相信其中的水分不會太大。 楊思勖長得黑瘦,個子也不高,從形象上實在比侍從在薛崇訓身邊的宦官宮女差得多,跟在他身邊的宮人都是溫室里養(yǎng)得白嫩的人。不過楊思勖在宮里的地位顯然比他們高得多,人不可貌相正是如此。 薛崇訓開口道:“對將士和工匠承諾的獎賞一定要按規(guī)矩兌現(xiàn),如果辦事的比預期還好,便要追加利祿,這錢不能省,尤其是軍器署派過去的工匠,別虧待了?!?/br> “是?!睏钏价妹?yīng)道。 薛崇訓沉吟片刻又道:“下令讓明光軍一部將四樽炮護運至河東?!?/br> 楊思勖聽罷微微有些驚訝,剛剛造出來還沒估算實戰(zhàn)價值就送那么遠,送到河東去干甚?他很容易就想到有造反嫌疑的幽州之地,河東距離幽州并不遠,已猜出皇帝可能會對幽州用武了,當然也能在戰(zhàn)場上試出炮的用處。有過使用火器經(jīng)驗的武將中,他楊思勖算一個,還有就是杜暹……短短一會兒,楊思勖已在肚子里猜測了許多事。但他口上并不多言,只躬身道:“奴婢即刻就派人趕去武功縣明光軍營傳旨?!?/br> 見楊思勖若有所思的模樣,薛崇訓便問道:“有什么困難么,大炮是否太重,路途是否太遠?” 楊思勖忙道:“沒有,關(guān)中至河東有平坦的驛道,總有辦法載過去。” 薛崇訓笑道:“下面對上面發(fā)牢sao屬實正常,別對下邊的人說中樞決策不妥便好?!?/br> 楊思勖立刻彎下腰拱手道:“奴婢萬萬不敢擅論圣意?!?/br> 就在這時,只見宦官魚立本也尋來了,走近了便彎腰向薛崇訓執(zhí)禮。魚立本倒是沒有在路上跪拜,他的做法才是最平常的,自唐以來朝野的人并不像后來動不動就跪,這種日常見面也沒必要對皇帝行跪禮;楊思勖顯然有些恭敬過頭了,可能是他一直就是宦官,薛崇訓上臺之前還在李隆基父子身邊干過,此時在新主人面前多少有些謹慎小心。其實李隆基都死了,薛崇訓對這些宦官宮女并不介意,宦官又不像朝臣士大夫那樣背后有龐大的親戚關(guān)系網(wǎng),他們的背景相對簡單,大部分出身寒門做了宦官之后家族都不認的,認為有辱家門。 薛崇訓問道:“你有何事?” 魚立本躬身說道:“奴婢是受太平公主殿下差來見皇上的,聽說您在太液池這邊,就趕著過來了。河中公主……以前是萬泉縣主(薛紹次女),因為是皇上的meimei,殿下認為該封公主才合禮制,便改封萬泉縣主為河中公主。公主感皇上和殿下恩,進京謝恩來了,殿下差奴婢來告訴您,晚上去承香殿赴宴,見見河中公主。” 薛崇訓納悶道:“meimei封公主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魚立本忙道:“是殿下下旨封的,本想親自和您說,可皇上有些天沒去承香殿了。還有武家的永和縣主也住在河中府,聽說公主上京,也一道進京看望殿下。在京的武家二王爺今晚也會進宮赴宴,立節(jié)郡王(薛崇簡)卻在河東不能來團聚了?!?/br> 顯然薛崇訓從這事兒便看出太平公主比一般的所謂太后的權(quán)力大多了,封公主也是一句話的事,甚至連薛崇訓事前都不知道,等封的公主進京了才聽說。太平公主平時封官賜爵也是隨手的事兒,只要不是軍政要害衙門,薛崇訓一般都不過問的,她也懶得說。 人事權(quán)力都是兩個人在說話算數(shù),這確實是二元格局卻又保持著一定的融合。太平公主沒有以和皇帝為對手,不然當初她也不會輕易就承認薛崇訓登基,甚至更早之前連兵權(quán)也不會給他;薛崇訓也只能默許這樣的形勢,內(nèi)心的一種需要和現(xiàn)狀讓他無法去奪太平公主權(quán)力。當然太平公主用人很多時候他心里不怎么贊同,甚至用人會影響一些政略布局,但只要不是太要緊他也只能妥協(xié)。 整個官府體系就是從上而下的君權(quán)制,偏偏實際cao作君權(quán)的不是一個人,正是天上兩個太陽的局面。可是太平公主和薛崇訓竟然穩(wěn)住了現(xiàn)狀沒有出現(xiàn)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這顯然是一種比技術(shù)更文藝的藝術(shù)活兒。 第二十六章 家宴 立節(jié)郡王薛崇簡是薛崇訓的親弟弟,一個爹媽生的,但關(guān)系并不親密,特別是立節(jié)郡王住到河東老家之后更是一年都難得見上一面。他在以前的政治斗|爭中站位錯誤,雖然太平公主比不上武則天一樣兇狠,沒把他逼上死路,卻在內(nèi)心里對他十分疏遠了?;适业挠H情和民間有些差別,不是什么錯誤都能容忍的,皇子因為對父母的權(quán)力構(gòu)成威脅時被處死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兒。 親弟弟尚且如此,薛家的兩個meimei就更和薛崇訓不怎么親密了,她們十三四歲出嫁之后,也是難得見上一面。武家的四個弟妹同樣如此,要不是太平公主在,薛崇訓是不是真會把他們當兄弟妹子也難說,連姓都不同。武則天政權(quán)失落之后,武家唯一能出現(xiàn)在宮廷廟堂的時期便是武三思那幾兄弟,不過是當時的李唐皇帝認為自己實力太淺,想拉攏一批盟友而已。而現(xiàn)在武家兄弟早已退出了權(quán)力場,掛著萌封的官職爵位享太平富貴,太平公主還在他們倒是沒有多少生活之憂;其實武家二兄弟和薛崇訓的私人關(guān)系也還不錯,顯然以前無意中給自己謀到了一處好退路。 至于武家的兩個女兒,薛崇訓甚至長什么樣都不太記得清楚了,畢竟女大十八變。而且她們和薛家妹子也有差別,這也是薛家妹子封了公主,她們?nèi)苑饪h主的原因。 不過太平公主的兒女們能聚在一起向她問安,她看起來還是很高興的,只是還稱不上團聚,人沒齊。兒子也少一個,可能在太平公主眼里有這三個兒子就可以了,武家兄弟雖然沒幫上她的大忙,勝在聽話也算忠誠。當然薛崇訓對她最特別,母子倆是生死之間攜手過來的。 這確實是場家宴,除了薛李兩家的親戚,只有翰林院的幾個號稱名士的文官作陪,沒有外朝的大臣也無使節(jié)。不過座位上就分了高低秩序,和百姓家一家人圍坐在一張桌子上的光景大為不同,這些禮數(shù)大約也是造成皇室親情比較淡薄的原因之一。太平公主坐的臺子上的座位,其他后輩都在殿中列席;薛崇訓也屬于后輩,但他是皇帝,家國天下的傳統(tǒng)使得他與兄弟姐妹們完全不同,也是和太平公主并排坐在中間的正位上,一旁坐的是皇后李妍兒。平輩的親戚要自稱臣,也可以跪拜,與對長輩的禮節(jié)相差無幾了。 本來大殿中嘻嘻哈哈的,薛崇訓一來坐上去之后,眾人便漸漸收斂。起先看起來武家二妹永和縣主是最活潑的一個女子,武家兄弟都和她玩笑,這會兒也安靜了許多。武家兄弟以前也和薛崇訓稱兄道弟關(guān)系比較熟,現(xiàn)在卻保持著恭敬的態(tài)度。 太平公主見狀也笑道:“看來大家不喜歡崇訓,你一來都不說話了。” 薛崇訓內(nèi)心里也頓時有些失落,但他也不能隨意在家人面前輕浮玩笑,保持權(quán)威也是同等重要的。他說道:“大家來問母親安好,是來孝敬長輩的。我為兄長見他們都過得還好,也就無需多言了。” 兄弟姐妹們都一本正經(jīng)地向上面拜道:“皆蒙皇兄之恩?!?/br> 就在這時武永和縣主笑道:“我有那么多嫂子,你可別冷落了哦,給meimei生個侄兒抱抱呀……嫂嫂,咱們家的薛夏州怎么沒抱過來呢?” 這玩笑有點冷,大家都沒有起哄,也就是性子活潑一些的武永和這么說,而且也不見外,口上說著“咱們家”。李妍兒便搭腔道:“小夏在蓬萊宮讓奶娘帶著,我也想帶她過來的,姑婆說這邊太吵了就沒有?!崩铄麅旱男愿袷潜容^溫柔可愛的,雖然有時候要耍耍性子,但以權(quán)壓人的時候是沒有。眾人一聽她的話,都感覺比較親切,報以友善的目光。 薛崇訓聽見有人開始輕松地說家常,心下也產(chǎn)生些許欣慰,便好言對永和說道:“你們在宮多住幾日陪陪母親,meimei喜歡夏州(他的女兒的名只有一個夏字,生下來就封了夏州公主,有時候也叫她夏州)明日到蓬萊宮陪她玩?!?/br> 他和氣地看著永和縣主,只見她圓圓的臉,估計還不到二十歲,但嫁了好幾年,已是當母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