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舞兒的陪伴給了連祈安慰，但天極樓終歸不是可以安然度日的地方，連祈亦沒有忘記血海深仇。

    這些年他都在暗中打探仇家的蹤跡，知道那些人如今飛黃騰達(dá)，各立門派，佯裝忠義之士，每每都?jí)阂植蛔》v的血?dú)?，只是他知道自己尚不足以?duì)抗他們。

    如今已過了五年，連祈覺得差不多就是這個(gè)時(shí)候了，再晚，他怕自己真的迷失方向。

    待一次任務(wù)歸來，連祈沒來得及洗去身上的血污，趁機(jī)與閆火羅提起此事。

    閆火羅屏退左右，對(duì)這事不置可否，反對(duì)他褒貶與奪。

    “你在天極樓的表現(xiàn)很出色，但作為一個(gè)殺手，你尚不合格。”

    連祈不明白他的話是何意，此刻只一心想著殺回武林，將仇人手刃。

    “想報(bào)仇，你尚缺一樣?xùn)|西?！?/br>
    門外腳步聲響動(dòng)，連祈下意識(shí)回頭，見舞兒被兩個(gè)人帶了進(jìn)來。連祈心中一緊，一股惶恐滲入四肢，拿劍的手不由顫了顫。

    舞兒同樣不明所以，看見連祈，想朝他走過去，被人攔了下來。

    “你究竟何意？”連祈看向閆火羅，目光凜然。

    “殺手是沒有心的，而你的心，裝的東西太多了?！遍Z火羅轉(zhuǎn)身步上臺(tái)階，坐回椅上，給他下達(dá)了一個(gè)命令，“殺了她?！?/br>
    連祈和舞兒俱是一震，連祈更是目眥欲裂，握劍的手青筋畢露。

    “你心中留情，殺人如何能夠果決。仇人滅你滿門，你難道只想殺一個(gè)兩個(gè)？若他們的妻妾兒女求你，你難道要放過他們？”閆火羅的眼神輕飄飄落在他身上，重復(fù)之前的話，“殺了她，你才能真正狠得下心去報(bào)仇?！?/br>
    “不……我不需要……”連祈搖頭，根本提不起劍來。冤有頭，債有主，這些年他已經(jīng)沾了不少無關(guān)血債，他不需要再殺人穩(wěn)固自己的決心，更何況是舞兒。

    閆火羅咄咄相逼，“殺了她，我即刻調(diào)人，助你屠盡仇家滿門?！?/br>
    連祈轉(zhuǎn)過身，看著舞兒。舞兒熠熠的眸中全是他的倒影，沒有害怕，也沒有怨憎。他知道舞兒是愿意的，為了他能報(bào)仇，舞兒從來都是默然支持。

    好半晌，連祈抬起頭，眸中漆黑晦暗，不辨神色。劍尖指著舞兒，同閆火羅道：“我若違令，你待怎樣？”

    閆火羅沒說話，卻覷了一眼刑堂那邊的濃煙。

    連祈早知道結(jié)果如此，不免譏笑一聲。天極樓從來不是善類，閆火羅能讓舞兒呆在他身邊，怕是早有預(yù)謀。是他被仇恨迷了眼，拉著舞兒跳入這難以躍出的深淵。

    連祈劍尖往前，在及近舞兒胸口時(shí)，猛一揮轉(zhuǎn)，直逼她身后兩人喉管，頃刻血濺當(dāng)場。

    “可惜啊……”閆火羅看著逃出大殿的身影，嘆了一聲，眼睛一如既往透著陰毒，“岑息，好好送送他。”

    旁邊的圓柱后，驀然閃現(xiàn)一個(gè)人，玄色的衣衫襯著白皙膚色，襯得臉上笑意有些妖異。

    岑息勾了勾唇，抱拳頷首，“是。”

    連祈沒想過能帶著舞兒逃出天極樓，只知自己的劍尖只能對(duì)外，不能向內(nèi)。天極樓的出口有暗衛(wèi)把守，若硬闖勢必會(huì)驚動(dòng)各處，屆時(shí)樓中殺手傾巢出動(dòng)，他也難抵擋。

    閆火羅似乎有意看他們做困獸之斗，這半晌都未派人追來。

    連祈帶著舞兒躲到一處，見舞兒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他，便問：“怕嗎？”

    舞兒搖了搖頭，反問他：“爺怕嗎？若死在這里，便報(bào)不了仇了。”

    連祈撕下一片衣角，將握劍的手裹緊，目光不知落在哪里。大仇未報(bào)，他滿心不甘，然如今生死不定，心中不免有種無力感。

    “能不能活著，全看天意了?！边B祈牽起舞兒，正欲往前走，忽聽暗處一陣拖沓的腳步聲，連祈旋即提高警惕。

    嶙峋的石柱后，露出一張蒼老的面孔，舞兒從連祈身后出來，叫了一聲：“花姑！”

    天極樓中，岑息與葉舟讓連祈心有忌憚，唯這花姑，雖未露殺意，卻總透著怪異，連祈也弄不清她到底是個(gè)什么存在。

    花姑瞧了一眼他們，轉(zhuǎn)身叫他們跟上。

    連祈沒動(dòng)，舞兒見他長眉緊皺，也不敢打包票說花姑一定信得過。

    “對(duì)于想殺的人，老閻王向來沒什么耐心。再過一刻鐘，天極樓殺手便會(huì)圍了這里，連堂主要等死，老婆子也管不了，只可惜了身旁這年輕的女娃。”

    連祈心中牽掛舞兒，花姑一語中的。連祈收了收周身戾氣，還是忍不住問：“你為何幫我們？”

    “幫？”花姑笑著搖頭，徑自往前走去。

    連祈猶疑片刻，還是跟了上去。

    花姑帶著他們繞到刑堂的最底層，方走近便聽到水聲嘩然，只見一汪潭水中央有一個(gè)下陷的洞口，水流不息，卻不見填滿。

    花姑指了指那水洞，道：“置之死地，能不能后生全看你們的造化了。但愿到時(shí)你們不會(huì)落到老婆子手上。”

    那水洞深不見底，也不知通向哪里。連祈看向花姑，見她面帶興味，有些明白這個(gè)人或許真的不是想幫他們，而是更像看一出貓捉老鼠的好戲。果然在天極樓待久了的人，心態(tài)都是常人難以理解的。

    不過便是如此，連祈還是同她道了謝。只要一線生機(jī)，他也要拼一拼。

    連祈眼中閃過決然，抱著舞兒躍下水洞，頃刻消失不見，卻連絲水花都沒見響。

    花姑桀桀笑了兩聲，佝僂著背轉(zhuǎn)身，聽到一陣微嘆：“花姑這樣做，叫我很難交差啊?！?/br>
    花姑看向陰影處顯現(xiàn)的人，便沒停下步子。

    “岑息堂主該謝謝老婆子，天極樓中耳目眾多，岑息堂主怕不好行事。”

    岑息神色不變，也沒有什么心事被猜透的慌然，摸著下巴道：“確實(shí)，不過還得費(fèi)力找人，怕老閻王等急了再加派人手?！?/br>
    “這話你可說對(duì)了。”

    另一道聲音插進(jìn)來，岑息抬頭看見上面的葉舟，臉上的笑意擴(kuò)大，卻未達(dá)眼底。

    “還真是個(gè)老狐貍，出動(dòng)兩堂堂主來互相牽制。”

    葉舟從上面躍下，抱著一把唐刀，不甚正經(jīng)，“你也說是老狐貍了，比不上你這個(gè)年輕狐貍，他怎么也沒想到，我和你是臭味相投呢?！?/br>
    岑息拋了拋手里的堂主令，幽黑的眼里不見半點(diǎn)光。

    “務(wù)必先一步找到活的?！?/br>
    那廂，連祈與舞兒躍下水洞，被水里的激流沖得四處蕩。連祈緊緊抓著舞兒的手不敢松懈，約莫看到一抹亮光，腳下一蹬拉著舞兒朝上游去。

    甫一破出水面，兩人均被刺眼的陽光晃了一下，目之所及，兩側(cè)全是絕巖峭壁。他們被兩壁中間的水流一路沖到下游，才得以脫身。

    夏日雖然悶熱，在冰涼的水里泡久了，仍然覺得骨頭生寒。舞兒抱著四肢，不住打哆嗦。

    連祈罩住她冰涼的手指，將身體的熱度傳給她，卻也不敢耽擱太久，等舞兒神思安定，便帶著她繼續(xù)趕路。便是如此，一路上依舊遭到不少伏擊。連祈縱然身手了得，也難敵天極樓連番出陣，不出多久，連祈也精疲力盡，身上掛了不少傷。

    舞兒緊跟在他身側(cè)，焦急又無措。

    隨著夜幕降臨，連祈愈發(fā)警醒。天極樓的人習(xí)慣于黑暗，夜晚對(duì)他們來說，是最合適的行動(dòng)時(shí)間。

    不出幾步，已是懸崖，連祈再回頭，便看見岑息帶著人立在那里。

    連祈看了眼昏暗的夜空，暗嘲天無絕人之路全是空話，提著劍便攻了過去。

    岑息抱臂站在一側(cè)，看著連祈同人廝殺，卻未參與。舞兒由不得盯緊了他，唯恐他趁機(jī)偷襲。

    岑息被她瞪著，想不發(fā)覺都難，便有些好笑。等連祈將人殺了個(gè)精光，他才提劍上去。

    舞兒叫了一聲，連祈回身一擋，被岑息逼退了幾步。

    連祈見過岑息出手，卻未與他交過手，只覺此人出手極快，招招狠戾，卻又收放自如，而且明顯在放水。他經(jīng)過幾番車輪戰(zhàn)，岑息若取他性命，不過三兩招的事，如今盤踞不下，兩人身上都掛了彩。

    最后一招時(shí)，連祈拼盡全力揮了下去，岑息用劍隔開，退后一步，收劍入鞘。

    此人并不想殺他。

    連祈像明白這個(gè)事，問道：“為什么？”

    岑息沒有解釋，卻說了一句讓人費(fèi)解的話。

    “救命之恩便先留著，待你東山再起之日，我再來討?！闭f罷幾個(gè)起落，消失在山野之間。

    夜風(fēng)吹得衣衫獵獵，連祈渾身一松懈，拄著劍跪到地上。

    岑息在山口與葉舟會(huì)合，葉舟望了眼深黑的密林，臉上出現(xiàn)少有的猶疑之色。

    “你就那么確定他能幫你？”

    岑息舔了舔手背上的傷口，唇角一歪，笑得邪肆而無所謂，“凌云堡的少主，豈是池中物?！?/br>
    葉舟看著一路上被連祈收掉的人，夾著刀吊兒郎當(dāng)?shù)匕α艘宦?，“這下回去難交代嘍?！?/br>
    “我自有對(duì)策?！?/br>
    葉舟聽他這么說，便沒再多嘴。

    連祈撐著下了山，再支撐不住，嘔出一口血來。

    舞兒嚇壞了，扶著他尋到瀑布后一處山洞，暫時(shí)歇下來。

    連祈身上的傷雖都不致命，卻也染紅了衣衫。因?yàn)槭翘映鰜淼模鑳荷砩弦矝]帶藥，只有荷包里花姑給的那只黑瓶子。

    舞兒在那之后問過花姑，這里面是一對(duì)蠱，需沾染人氣才能活，她便貼身帶著。

    舞兒緊了緊手中的瓶子，垂著眼瞼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聽到連祈痛哼，匆忙靠過去。

    “爺！”洞里面有些幽暗，看得不甚清楚。舞兒跑出去就近撿了些枯草，拿著石頭在旁邊打了半天，才出了火星子。舞兒見連祈身上大大小小的口子，還不住往外滲著血，用木枝纏上布條，做了支簡易的火把，又跑了出去。

    舞兒時(shí)常在花姑身旁走動(dòng)，花姑通些藥理，她便也學(xué)了些皮毛，一些簡單的止血藥草還能識(shí)得清。好在這山里最不缺這些，舞兒挽了些藥草回來，掐下上面的根莖，嚼成糊狀敷在連祈的傷口上，血便止住了。

    舞兒面露喜色，也顧不上腮幫子酸，將傷口一一敷上藥，撕下內(nèi)襯裹在上面。

    做完這一切，舞兒才靠著石壁吁了口氣。

    后半夜的時(shí)候，連祈發(fā)起了燒，有些神志不清。舞兒強(qiáng)忍著才沒哭出來，她一個(gè)人真的很沒用，什么也做不了。

    “舞兒……舞兒……”

    “爺！我在！我在這里！”舞兒貼著他guntang的額頭，一迭聲應(yīng)著。

    “爹……娘……”

    舞兒愣了愣，鼻腔一酸，眼淚啪嗒啪嗒落下來。這五年來，連祈從來沒有喊過他的爹娘。第一次殺人回來的時(shí)候，他泡在冷水里一夜，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雙手卻在發(fā)抖。直到后來，他適應(yīng)了那種生存模式，將所有情緒都埋在心底，對(duì)她也未顯露分毫。

    這是第一次，舞兒感覺到連祈的脆弱。

    “冷……”

    舞兒聽到連祈囈語，將火堆添旺了些，將自己的衣服全蓋在他身上?？墒沁B祈猶自喊冷，舞兒頓了頓，將貼身的衣衫也褪去，一絲不掛埋入他懷里，緊緊貼在他胸前，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他。

    懷里的暖香不自覺地吸引著連祈去靠近，雙臂漸漸收緊，好似怕有什么剝奪了這一份溫暖。

    舞兒被他勒得有些難以喘息，卻未離開，玉臂穿過他后背抱著他，相偎著度過冰涼而深邃的黑夜。

    （檢查錯(cuò)別字的時(shí)候，發(fā)現(xiàn)把葉舟達(dá)成了野種，覺得有點(diǎn)對(duì)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