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棠收回目光，繼續(xù)慢慢收拾眼前的桌凳。

    說不恨，是真的。

    可說不怨，卻是假的。

    “阿姐倒是好本事。”一旁，少年正處變聲時(shí)沙啞的嗓音，帶著幾分譏誚與陰陽怪氣。

    郁殊自昨夜發(fā)覺能走路后，今日便一直扶著床榻，練習(xí)有些僵硬的左腿。

    他本如以往一般，或是思慮朝堂之事，或是想到心上佳人，卻如何都沉不下心思。滿腦子盡是昨夜蘇棠與隔壁那男人在夜色中相攜歸來的身影。

    他將此歸結(jié)為：他雖曾被生母、秦若依拋棄過，但決不允許被一個(gè)本對自己忠誠的人拋棄！

    所以，黃昏之前，他便出了院子，一瘸一拐朝這邊走，趕在隔壁那個(gè)野男人之前到來。

    可是，沒了隔壁那個(gè)野男人，竟……還有一個(gè)！

    起初他并未認(rèn)出，只覺眼熟，待走進(jìn)方才察覺，是陸子洵，戶部侍郎，國之棟梁。

    當(dāng)年他手掌天下權(quán)時(shí)，對文武百官盡數(shù)知悉，陸子洵確是難得的清白之人。

    可他也聽聞，陸子洵和前首富蘇家之女蘇棠，曾是有過婚約的。

    經(jīng)年未見，再續(xù)前緣，聽著多么美好，多常見的戲碼。

    不常見的，是他再次難以克制心頭怒火。

    身子變?yōu)樯倌辏宰泳挂矔S之而變嗎？

    “阿郁！”蘇棠驚訝，“你怎么會來？”

    說著，她朝他身后望了一眼：“你自個(gè)兒走過來的？”

    郁殊只瞇眸凝望著她，額頭后背早已因痛生了一層冷汗。

    “你先歇一會兒。”蘇棠攙著他走到木凳前。

    郁殊從了她的動作，劇痛的右腿伸直在一旁，坐下后望著她的身影。

    她哪怕手背受傷，仍忙碌的井井有條。

    她越發(fā)和依依不像了，依依手不染纖塵，保養(yǎng)的如同上好的美玉，而她……

    郁殊抿了抿唇，突然作聲：“一碗餛飩?！?/br>
    “什么？”蘇棠訝異。

    郁殊沒看她，只盯著眼前的桌面粗聲道：“一碗餛飩?！?/br>
    “你不是不吃餛飩？”蘇棠反問。

    “我現(xiàn)在想吃了?！毕雵L一嘗。

    還因?yàn)椤讲抨懽愉瓫]能得到的餛飩，他想得到。

    蘇棠無奈，卻還是新下了一碗，撒上一捧綠油油的蔥花。

    郁殊安靜吃了一口，當(dāng)初被拋棄在市井、他扣著喉嚨想要將餛飩吐出來的感覺又來了，難以克制的反嘔。

    他拼命捏緊手中竹箸，絲毫不顧及手背隱隱裂開的傷口，臉色蒼白，大滴冷汗冒出……

    “阿郁，阿郁……”耳邊，一人一聲聲喚著他。

    如同當(dāng)初在那間破廟，那個(gè)他該稱作母親的女人輕拍著他喚他“殊兒，殊兒”一般。

    郁殊的心逐漸平靜下來，雙眸復(fù)又清明，看著已經(jīng)滑落碗中的竹箸，轉(zhuǎn)頭卻一怔。

    蘇棠的臉龐正在他肩側(cè)，毫不遮掩的擔(dān)憂，眸光如含流波水光。

    心驀地一提，又重重撞回原處，郁殊轉(zhuǎn)開目光，輕描淡寫道：“方才那人是誰？”

    只一句，他立即察覺到蘇棠情緒凝結(jié)，而后她直起身，靜默不言。

    郁殊雙眸微緊，她果真是在意的！

    心口一股莫名的鈍，眼前的餛飩?cè)悦爸鵁釟?，似乎也泛著澀?/br>
    “這餛飩怎的這般酸。”郁殊蹙眉煩躁道。

    蘇棠轉(zhuǎn)過身來，好一會兒方才道：“我習(xí)慣餛飩中放些醋，味道更鮮，誒？”說到此卻一頓，探頭看了眼他眼前的餛飩，“你這碗，我沒放……”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24小時(shí)內(nèi)（9.20日21:00前）評論都有紅包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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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夕陽已西下，只隱約留有幾縷余韻。

    郁殊拿著竹箸，安靜吃著面前的餛飩，耳畔，是蘇棠收拾物件發(fā)出的細(xì)微聲響。

    他嗅著陣陣清香，卻再無方才的厭惡，只一口一口吃著，偶爾抬眸看一眼忙碌的身影，于余暉中，透著幾分靜謐。

    若是一直這般……

    郁殊手一緊，硬生生收回目光，抿了抿唇，容色緊繃。

    “蘇姑娘？”一旁，一微顯滄桑的男聲響起。

    蘇棠轉(zhuǎn)身，身后立著一個(gè)穿著燈灰色袍衫的男子，看起來已過不惑之年，蓄著胡須，看來極為面善。

    “我是安平當(dāng)鋪的?！蹦凶犹嵝?。

    蘇棠眼睛亮了亮：“掌柜的？”

    掌柜的也拱了拱手算作回應(yīng)：“正是。”

    “不知掌柜的有何事？”

    “前段時(shí)日，姑娘曾當(dāng)了一樣?xùn)|西，”掌柜的頓了頓，“今日恰巧途經(jīng)此處，便同姑娘說上一聲，您那白玉簪子，今日被買走了?！?/br>
    蘇棠指尖僵了下，怔愣片刻卻已彎了彎眸子笑著頷首：“我知了，勞煩掌柜的了?！?/br>
    “舉手之勞?！闭乒竦臄[了擺手，沿著前路而去。

    市集上人越發(fā)的少、也越發(fā)寂寥了。

    蘇棠轉(zhuǎn)身，依舊安靜收拾著鍋碗，可不知為何，手背上的灼痛方才還沒如何，此刻卻疼的厲害，疼的……她心里都皺巴巴的。

    那三年，似乎真的成了一場夢，虛虛實(shí)實(shí)，真真假假。

    郁殊皺著眉看著她緊攥的手，手背上的灼傷被繃的蒼白，她卻恍然未覺。

    他移開目光，不經(jīng)意道：“什么玉簪？”

    蘇棠驀地回神，手松了力道看他一眼，提了提唇角道：“只是一個(gè)尋常簪子?！?/br>
    話音剛落，便聽見一聲低低的“落轎”，而后一頂石榴紅的軟轎出現(xiàn)在街角對面。

    泛著煙青的天色下，那軟轎顯得格外奪目。

    未等丫鬟上前，轎簾便被里面的人掀開，一個(gè)穿著堇色錦襖黛藍(lán)襦裙的少女鉆了出來。

    少女生的明眸皓齒，肌膚瑩潤柔膩，朱唇點(diǎn)點(diǎn)，仍帶著些許稚嫩的小臉裹在米色絨領(lǐng)中，倒是嬌美的緊。

    發(fā)髻上一根玉簪，素雅大方。

    蘇棠一怔。

    “聽掌柜的說，這根玉簪是你的？”柳婉婉看著蘇棠，指了指頭上的玉簪。

    蘇棠將目光收了回來：“早就不是我的了?！?/br>
    “奇怪，”柳婉婉嘀咕著，歪了歪頭，嬌俏的眉眼擰了擰，“我聽那掌柜的說，這玉簪舉世無雙這才買下，你怎會舍得將它當(dāng)了？”

    蘇棠聽著少女這番話，方才的郁結(jié)竟消散了，她曾經(jīng)也是這般，什么都得到的太過輕易，便不解為何會有人不懂珍惜。

    她笑了笑：“因?yàn)椋視I。”

    一個(gè)簪子和往后數(shù)年的生存，不用想她也知道該如何抉擇。

    柳婉婉卻仍舊不解，卻也沒再追問。

    一旁，看也沒看她一眼的少年倒吸引了她的目光。

    郁殊看著眼前空落落的碗，詫異自己竟吃完了，下瞬卻敏銳察覺到身后少女的目光，眉心緊鎖，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厭惡。

    年少時(shí)，市井中，有人便時(shí)常用這樣的目光望他。

    “該回去了?！彼徛鹕?，踉蹌著后退半步，看著蘇棠，懶理旁人。

    蘇棠將桌凳收拾好，離開前目光飛快朝少女的發(fā)髻掃了一眼，極快便已恢復(fù)如常。

    郁殊瞇了瞇眸，終于轉(zhuǎn)頭正視那少女，目光定在那枚玉簪上。

    甚是熟悉，他曾拿著削鐵如泥的紅玉匕首，一下一下雕出來的，只是未等送出去，便被管家錯(cuò)拿，送到了后院。

    那時(shí)的蘇棠于他，是閑暇時(shí)的消遣，是空寂時(shí)慰藉的影子，他對她一直甚是寬容大方，獨(dú)送錯(cuò)玉簪那次，似是他第一次對她發(fā)怒，卻又在看見她的眉眼時(shí)頓住——不同于依依的我見猶憐，她的眼中有固執(zhí)與濃郁的悲哀。

    怒火如何都發(fā)不出來，最終也沒將玉簪收回。

    如今，她……當(dāng)了這枚玉簪？還說只是尋常的簪子？

    郁殊收回目光，心底隱有不悅，一瘸一拐跟在蘇棠身后，目光卻不覺落在她的滿頭青絲上。

    她的發(fā)極為柔順，如上好的綢緞，比起方才那人的“畫虎不成反類犬”，她似乎……更合適那枚簪子。

    柳婉婉睜大雙眸癡癡看著少年的背影，滿眼盡是驚艷與癡迷。

    那少年……怎的生的這樣好看？修眉長眸，如畫一般，眼中如有波光流轉(zhuǎn)，襯出幾分嬌艷欲滴，哪怕是不耐也動人。

    可下瞬，她眸中的癡迷暗了暗，只可惜……腿腳不利落。

    ……

    翌日，天色有些陰沉。

    蘇棠昨夜做了一個(gè)夢，夢見了陸子洵第一次帶著人馬前來查蘇家時(shí)的情形。

    她站在長廊下，遠(yuǎn)遠(yuǎn)望著他，沒有上前。

    他也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