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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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她就坐在她面前,她寧愿全程擰著脖子望向孟忻,也不肯多看她一眼。 王氏仍舊梗著脖頸,一副自暴自棄、油鹽不進(jìn)的模樣??沙誊麟[隱覺得,這不過是色厲內(nèi)荏的偽裝罷了。 屋中一片安靜,程荀看著她,繼續(xù)問道: “……你當(dāng)初,真的丟了孟家女兒嗎?” “她的母親……如今在哪兒?” 王氏那松垮老態(tài)的臉抽動了兩下,呼吸逐漸變得粗重,胸膛劇烈起伏。 好半晌,她才從牙齒里擠出一句話。 “你們什么都不知道。” 你們這群整日吃白米、吞魚rou的人上人,什么都不知道。 她成為王洪芳之前,叫王二丫。她出生在紘城外一個最普通不過的農(nóng)戶家中,吃著西北漫天的黃沙長大。 紘城是座小城,大半天就能走完整座城??删褪沁@座城,卻攔在蠻族人南下奪掠的第一線上。 她在紘城度過了她的少女時代,隨著年歲一同變化的,還有她原本平靜的生活。 十四歲那年,她全家都死在了瓦剌人的兵馬下。從那天開始,她便再也沒了家。為了活命,她將自己賣給了牙婆。 可這樣一座貧瘠的小城,除了上等的將士官宦人家,又有誰有閑錢養(yǎng)一個木訥、蠢笨的丫鬟呢?她遲遲找不到買家,只能在借住牙婆家,聽牙婆使喚。 牙婆為人刻薄暴力,她在牙婆家中那兩年,生不如死。好幾次她已經(jīng)站在了水井邊,將半個身子都探進(jìn)去。 可是她怕疼、她怕死。 她不敢死。 渾渾噩噩過了幾個月,一位夫人找上來了。夫人在牙婆門外看見沉默拎水的她,指了指,便將她帶回家了。 之后的日子像是夢一樣。新主子寬厚善良,絲毫沒有架子。她還是下人,可有了自己屋子、有了頓頓能吃飽的飯食,不必被主子打罵,更不必起早貪黑。 寬厚善良的夫人甚至給了她一個新名字,洪芳。 她在孟家待了三年,夫人生下了小主子,而她自己也找到了歸宿,嫁給了孟家的小廝王大,有了自己的孩子。 可好景不長,泰和二十五年到了,瓦剌人如蝗蟲過境,迅速席卷了西北大片的土地。 男主子擔(dān)心城破,收拾起家中財物,讓他們夫妻倆帶著剛出月子不久的夫人和尚在襁褓中的小主子,回夫人娘家,南下避難。 離去的前夜,主子臥房的燭火整整亮了一夜,而她看著身側(cè)酣睡的小兒子,久久未閉眼。 南下的路比他們想象得還要艱難。 出了紘城,聘來的鏢師帶著他們一路往南走。走了半月不到,他們在一處村落歇腳。 他們找了戶人家借住,可一覺醒來,鏢師病倒了。高燒幾日不退,那鏢師竟然就在驚厥中死了。 他們這才知道,原來入冬以后,這村落就漸漸掀起疫病。 聽到消息,她下意識就抱起兒子,將他被風(fēng)吹得皴裂的臉緊緊按進(jìn)懷里。 她六神無主地看向夫人,卻見她用毯子將孩子的口鼻蓋住,眼中是相似的驚懼與恐慌。 不敢再待在此地,他們出錢請人將那鏢師埋了,匆匆駕車離開。 可那場突如其來的死亡像是上天某種預(yù)兆,人世的殘酷,漸次在他們眼前展開。 那年冬天特別冷,越往南走,路邊的流民越多。天寒地凍的日子,他們不顧男女,衣衫襤褸地擠在一起取暖。 火堆旁,有些身體逐漸僵直冷硬,新來的人便將那尸體拖出去,自己鉆進(jìn)人縫中取暖,獨留那句尸體被風(fēng)雪掩蓋。 全程,甚至沒有一個人抬頭多看一眼。 她和夫人抱著孩子坐在馬車?yán)铮碜右步┳×恕?/br> 原來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人對死亡的麻木和漠然。 深入骨髓的寒意與恐懼驅(qū)使他們加快步子,日以繼夜地趕路,絲毫不敢在路上多待。 可在眾多流民之中,他們的存在實在太過格格不入。饑餓和欲望催生了惡意,在不懷好意之人的煽動下,不斷有流民追趕、打砸他們的車馬。 到最后,流民將他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無數(shù)雙干瘦烏黑的手伸進(jìn)馬車,將他們撕扯下來,瓜分了他們的食物與財產(chǎn)。 而他們能做的,只有在瘋狂的人群中,拼命撐起雙臂,護(hù)好兩個孩子。 狂歡持續(xù)了一個時辰,人群漸漸散去,只留下了一片狼藉。 她的丈夫王大望著那連車轅都被人拆走的馬車,跪在地上萬念俱灰。 而她們兩個女人,只是抱著各自哭泣的孩子輕聲安撫,反復(fù)檢查孩子身上可被人抓出了傷口。 糧食沒了、錢財沒了、連那匹陪他們逃出西北的黑馬,也被人牽去換成一鍋湯了。 此時的他們,與路邊萬千流民,終于再無不同。 她看著身邊來去的人,相同的散發(fā)、相同的臟污、相同的破爛衣服,就連身上的氣息都是相同的惡臭。 在那瞬間,她突然明白過來,在這樣的世道,所謂主、所謂仆,本就沒什么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