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月上中天，溶溶月色照進紗窗，靜謐安恬的夜里，他與她躲在床帳之中，說不盡的溫言軟語、道不完的西窗夜話，然后一如他無數(shù)個的夢中那般，耳鬢廝磨、繾綣纏綿……

    他懷抱著她，沉浸在理想的幻夢之中。

    直到程荀突然開口。

    “你是這世上，我最掛念、最信任的人?！?/br>
    晏決明從未聽過她如此直白的心聲，不由得訝然低頭。

    程荀從他懷中抽身，直起身，半仰起頭。

    她眼皮浮腫、滿臉淚痕，狼狽地像個摔進水坑的孩子?？伤瑴I望著他，月光下，雙瞳中水光浮動，宛若月下的海面。

    “晏決明，我們永遠都不要變，好不好？”

    她強忍交出真心的羞恥與退縮，努力鼓起勇氣，希冀地看向晏決明。

    剎那間，他那些遐思和欲念，像被風(fēng)戳破的美麗泡影，瞬間消失無蹤。

    程荀全無防備的信任和姿態(tài)，明鏡一般照出了他的卑劣，他在她面前無所遁形。

    晏決明下意識捧起了她的臉，沉默地凝望著她的雙眼。

    此刻的她憔悴、柔弱，像是無法獨自存活的菟絲花，需要攀附在高大的喬木上，才能勉強綻放。

    可他知道不是的。

    他認識的程荀，在那副看似易碎的軀殼下，藏著一顆不怕輸、不信命、不懼風(fēng)雨的心。

    她的未來、她想要選擇的生活，應(yīng)該由清醒理智的自我來決定。而不是出于某個人別有用心的誘哄與引導(dǎo)，稀里糊涂地交出一生。

    哪怕是他，也不可以。

    他不能、也不應(yīng)該在今夜承諾她什么、或是哄騙她承諾什么。

    或許此時她只是需要一彎臂膀，接住搖搖欲墜的她?？傻让魅杖疹^高照，她要如何面對自己今夜沖動許下的諾言？她會后悔嗎？她會退縮嗎？

    那雙澄澈的眼還在等待他的回答，像是遙遠少年時代的夢，純白、柔情、毫不設(shè)防。

    晏決明低下頭，輕輕貼過去。寧靜的夜里，他們額頭相抵，體溫相觸。

    他低聲呢喃著，像是情人的絮語。

    “別怕，阿荀，我不會變的?！?/br>
    “我永遠會在這里等你，只要你回頭，就能看見我?！?/br>
    他們隔得那樣近，呼吸交纏，程荀只覺自己像是大醉一場，酩酊中暈暈乎乎走在夏夜熏風(fēng)里。

    “阿荀，我的答案從沒變過。只是，今夜，你不要急著告訴我你的答案，好么？”

    程荀不解其意，不知所措地掙開了他的雙手，眼神怔忡。

    “為什么？”她沒有思考，脫口而出。

    她沒有說出口的那句話是，這不是你最想要的嗎？

    晏決明抬手拭去她臉上未盡的淚，眼里寫滿她看不懂的復(fù)雜與疼惜。

    “阿荀，這不是一件小事。答應(yīng)我、成為我的妻子、與我相處一生，這一切意味著什么，你都想好了嗎？”

    “這樣的日子，當(dāng)真是你想要的嗎？”

    他自嘲道：“特別傻，是吧？明明等這一天等了這么久，卻還要在此刻將你往外推?！?/br>
    停頓片刻，他薄唇緊抿，艱難地開口。

    “可是阿荀，我不想你后悔，更不想你為了今日的沖動，而付出數(shù)十年煎熬的代價?！?/br>
    他望著程荀青春靚麗的面孔，卻想起了他的生母、他的繼母，想起了無數(shù)在后宅中日漸枯萎、光亮不再的容顏。

    她們沒得選、不敢選、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夠選，在尚且懵懂的年紀(jì)就嫁做人婦，從此只能將理想束之高閣，縱身躍入錢財家產(chǎn)、妻妾愛寵的漩渦之中。

    阿荀不該過那樣的日子。

    后宅藏著吃人的鬼，他不想她無知無覺地踏入其中。

    他垂眸斂目，喃喃地重復(fù)那句話。

    “我只想你得償所愿?！?/br>
    程荀聽著他的話，嘴唇翕動，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晏決明覺得她今日所言，皆是因為沖動。

    沖動嗎？或許是的。

    經(jīng)歷過生死一線的無力與絕望，她迫切地想要從動蕩的生命中，抓住什么永恒不變的東西。在某個瞬間，她想要牢牢抓住他，就像抓住了那根救命稻草。

    可是他的一番話，又讓她清醒過來。

    日子從不是用片刻的幻想而構(gòu)造的海市蜃樓，而是現(xiàn)實的一磚一瓦所搭建的樓閣屋舍。那一磚一瓦，是前行的方向，是未來的選擇，是能為彼此做出幾分退讓。

    ——她原本是該這么想的。

    可是此刻，她望著他強忍不舍的模樣，心跳卻一點一點加快了。

    她想，世上怎么會有晏決明這樣的人？

    他從不曾將她看做自己的所有物，他的愛，始終尊重、始終等待、始終陪伴，絕無枉顧她意愿的占有和強迫。

    哪怕在她頭腦發(fā)熱、一切形勢完全有利于他的情況下，也要提醒她：你不屬于任何人，去做你自己。

    她突然意識到，她此生，再也遇不到第二個晏決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