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紅葉盟

    西郊覺明寺原是前朝一位老親王的宅邸，多年過后已成寺院，素來以紅葉聞名，每至秋日，往來賞景的游子仕女絡(luò)繹不絕。此時園中林樹已染成胭脂色，層迭紛飛，美不勝收。

    元澈到寺中時，李瑽正坐在廊下，側(cè)著頭聽一位禪師彈琴。

    曲是陽關(guān)叁迭，禪師的奏法古意盎然，直教她聽得出了神。一曲罷，她索過琴來，信手撥弄，都是“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一句。

    他親自折一枝帶露的紅葉贈給她，她收下，方才轉(zhuǎn)過身來。她在宗慶殿的變故后病了一場，如今清瘦了些，卻脫了些稚氣。他走近，坐在她身邊。

    “怎么只彈這一句，聽著太冷?！彼氖虖拇丝桃淹吮芤慌?，他注意到她那年長些的北境侍女不在身邊，此刻只是獨(dú)坐。兩人獨(dú)處，她只是支著頭不說話，他索性就著琴彈起來，手落音起，乃是《懷陵cao》，他雖肩臂有傷，手法仍不失高妙。

    “你的傷可好些了？”她看他彈琴，終于開口。

    “本就不重?！?/br>
    李瑽的眼光只停留片刻便轉(zhuǎn)開，她能看出他一半肩膀還裹在厚厚的白絹里。

    殿下亦來觀紅葉？

    我是尋著你來的。他看著她垂首不語，只好又道：“我許久未見你?！?/br>
    “我來寺里住幾日?！彼剖遣粸樗鶆?，“近日常常夢見母親，我才想來念經(jīng)?！?/br>
    突然間他不知作何語，只好問她為何之前獨(dú)坐。

    她隨口搪塞：“我嫌棄她們蠢笨，都教她們藏得好些，莫要我看見?！?/br>
    他笑:“巧得很，我的侍從也不在。你恰好與我作伴?！?/br>
    她未作答。心下思緒翻滾，他曾對她有那樣的念頭舉動，總不全是自信要娶她的緣故。

    他執(zhí)過她的手端詳著，她感覺他的體溫從手心流入，這樣陌生，讓她害怕，而四肢百骸竟隨之柔軟下來。他的手是貴公子的手，每一個溫潤的骨節(jié)貼著她的，少有李璘習(xí)武留下的薄繭，她還記得李璘那雙手是怎樣摩挲在她頸后和發(fā)間，又激起怎樣莫名的戰(zhàn)栗……她突然轉(zhuǎn)頭，為這突然下意識的比較深感罪惡，怯怯地把手抽回。

    “之前是我唐突了?！痹旱氖指沧∷氖??！拔也辉撃前銓δ??！?/br>
    “秋宴那日大火——”她猶豫著，突然問：“那時殿下為何先讓我離開？”

    “你若不離開，他會留下你?！?/br>
    “殿下又如何知道？”她垂首，“他”所指只有一人。她與寧王的事本來只是閑話似的捕風(fēng)捉影，秋宴之后不知怎的越傳越盛，如今昭儀斷無臉面再薦她入宮侍奉。

    “我也是男人?！?/br>
    她并不厭惡他。而她心中最深的一角，永遠(yuǎn)只容納那一人。就像輕生者站在懸崖時，只有那一人的聲音能讓她回頭，只有那一人牽著她無限的紅塵眷戀。

    她抬眼，寺后殿角飛起一對青灰色背脊的鴿子，那是馴養(yǎng)的信鴿，正向著瀚海的方向飛去。

    它們帶著她用最細(xì)小的字體細(xì)寫的書信，塞在鴿子腿邊一只小金筒里，眠月為了小心，還特地放了兩只，悄悄在紅葉正熾，游客如織時在覺明寺后放飛。

    生長在西涼，她所見男子多半是武人，如今面對他這等在錦繡堆里長大的人物，她只覺無所適從。

    “你可有情人？”元澈問她。

    她訥訥不言，半晌才道：“殿下問這，卻是做什么?！?/br>
    元澈意外于她的拘束，她不似迂腐閨秀，更曾在他懷抱中幾近赤裸，如今似不應(yīng)再在乎這些。

    他似在斟酌：“用情如以身投淵，你若在淵底，我還要讓你出來?！彼绨l(fā)覺她有心結(jié)。

    她一低頭，幾縷亂發(fā)蹭著面頰?！暗钕碌那轳保孕枋篱g盡美療疾。我不肯醫(yī)你的?！?/br>
    元澈放開她的手，怠于再揭去她那些冷漠的殼。忽然覺得她這等正經(jīng)拘束，應(yīng)該做他五哥的妻子——不，五哥他變成……他心底涼意不可抑止地向上泛起。又是如此，比他更值得活著的人一一死去，而他活著，眼前這美麗的小女子還將成為他的王妃。  “你的生辰是十月十五？”他問她。

    “難為殿下記得。”

    她多么弱小，她低頭看自己的手，那么纖細(xì)，蒼白，仿佛生來就只該執(zhí)一枚棋子折一枝花。這雙手能做什么？天下田野之上哪個農(nóng)婦的手都會比這更強(qiáng)壯。

    可她多想用這雙手去握住自己的命運(yùn)，握住她所有的、又失去了的一切。

    登封十六年十月十五，寧王上書求娶隴右李氏女為寧王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