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擱在哪兒呀？”李瑽輕輕翻動(dòng)著面前書案上的事物，找尋元澈之前許她的琵琶譜冊。因是寧王的書房，她的侍女不便協(xié)助，只好由她自己慢慢尋找。

    她隨手拿起一卷文書，瞥了一眼，卻是朝廷的邸報(bào)，書道是北疆王庭動(dòng)蕩，攝政新死，前王世子謀立的事。她握著手中邸報(bào)，一時(shí)忘記了所來為何，直到元澈喚她，才回過神來。

    “六哥，”她回過頭去，悄悄撇開手中邸報(bào)?！拔襾韺の业呐米V子。”她意指自己并無意窺探他的事務(wù)。

    “那樂工還要些時(shí)候謄寫，我明日遣人去給你取來?！彼院蟓h(huán)住她的腰，沉默許久才道：“尋什么都無妨。闔家上下，我并沒有一件要瞞著你的東西。”

    她聞言轉(zhuǎn)過身向著他，仰首望著他：“六哥這般信我嗎？”

    他垂首注視她，她仍是那般仰首看著他。她脂粉未施，唯有眉心一點(diǎn)朱鈿。他將眼光投在那泉水般碧清的一雙妙目之中，研究著她的情緒。她并不躲避，只是探尋似的眨了眨眼睛。

    “這世上之人，我最信你。”她是他的至親至疏之人。

    她垂下頭，默默倚在他懷里，許久才問：“若有一日我父兄與殿下反目，朝堂之上，兵戈相見之時(shí)，殿下可還信我？”

    “若有那時(shí)，我自放了你走?！彼姸嗔朔蚱揲g的同床異夢，骨rou間的離心離德，“你也不必為難。”

    “不，”她自他懷抱中抬起頭來，“若有那時(shí)，六哥就殺了我吧，一把火將我燒盡。”

    “我做不到?！彼]上雙眼，克制住情緒起伏。她并不知曉她讓他有過幾度煎熬失落。“我寧可見你再適別家，也不想見你為了那些虛妄事去死?！?/br>
    “六哥……喜歡我嗎？”她忽然開口問他。她絕不是一個(gè)合格的妻子。她疏懶驕縱，對家中諸事皆不用心，又常常冷待他。

    他沉默許久，才開口道：“你這般聰明，為何這件事卻看不出？”

    她的心頭捧著這答案，幾乎要從她胸腔中跳出來。她并非懵懂不知，卻只是不敢承認(rèn)。

    “小麑，我是喜歡你的?！?/br>
    她抬頭望著他，他面上有種如釋重負(fù)的神色。

    “我是很在意你的。我只是不想讓你知道?！彼吐暤?，“你該懂得，凡夫的愛是負(fù)擔(dān)，從中生出百種憂懼。我有時(shí)不想太在意你，就只好疏遠(yuǎn)你一些?！?/br>
    她一時(shí)無言，她未想到，他這般金尊玉貴、恣意慣了的人物會(huì)認(rèn)為自己的傾慕是一種負(fù)累。

    “可是——”她小心斟酌著措辭，“人若是兩心相映，難道不想要長久相守？”

    他微笑著搖了搖頭?！澳汶y道沒想過你叁哥為什么執(zhí)意離了你要去北境？人有牽掛，才有遠(yuǎn)慮。因?yàn)槲矣型瑯拥男乃迹晕颐靼?。?/br>
    他忽然間的坦誠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怔怔地盯著他。

    “你不必多想?！彼砰_她側(cè)過臉去，她只看得到他眼睫低垂的側(cè)影。

    “不是這樣——”她忽然想要開口辯白些什么，他卻按下她的話。

    “瑽兒，在阿恕之前，我還有過孩子，你可知道？”

    她點(diǎn)頭，卻不甚明白為何他此時(shí)要提及此事。她知曉殷氏曾經(jīng)歷過流產(chǎn)死產(chǎn)，還曾經(jīng)給過他一個(gè)未活到周歲的庶生子。

    “那是很早的事了。我那時(shí)候還沒有開府，住在太后宮中。少年時(shí)太后待我其實(shí)嚴(yán)苛多過親切。她喪了親子，需要一點(diǎn)依傍。不知為何，我總刻意做些令她失望難堪的事情。后來我就跟自己的司帳侍女有了孩子。”

    她聽他的舊事，覺得有幾分不自在，只好默默聽著，并不開言評論。

    “第一次聽說時(shí)，我很喜悅。那時(shí)我極向往有自己的妻子兒女。不過她被太后召去之后沒多久，就小產(chǎn)了。我第一次想要為了一個(gè)女人和祖母作對?！毖约按颂帲剖怯行┥裆粲??！澳菚r(shí)宮中只有她有些像親人?！?/br>
    李瑽心中默想，那大約是少年人對年長溫柔女子的依戀。

    “我把她保護(hù)在自己的殿閣里，不令她踏出半步。后來有了第二個(gè)孩子。不過生下來沒有半年，那個(gè)孩子就在睡夢里沒了聲息?！?/br>
    他同她皆陷入沉默。許久后他才道：“太后憂心庶生子會(huì)耽誤我議親?！彼辉僬f之后的事，然而她可以猜得出來。無論是否因?yàn)榇耸?，之后他于貴婦、閨秀和娼妓之間交游，成了皇都之中眾多浪蕩子之一，頗有幾位貴女曾因他聲名掃地。

    “我后來知道你的心事后，我認(rèn)為是上天對我先前所為的報(bào)復(fù)?！彼D(zhuǎn)過頭來，面上帶著一絲微笑?！碍B兒，我很嫉妒你叁哥。我每次想起你對他的心意，就想要把你沾惹得再污濁一些。甚至——”他停頓了片刻，“甚至你自宮中回來時(shí)，我竟然覺得有些輕松?！痹谒甯傅膼盒兄?，他終于敢于堂而皇之地去原諒她和擁有她。

    她聽得他提起此事，默默別過頭去?！傲缡沁@般想的嗎？”

    “我是說——”他少見地急于辯解，“我并不希望他人去作踐你，只是——”

    “我明白，”她牽過他的一只手來，貼在她的心口?！傲绲囊馑?，我是明白的?！彼缫呀?jīng)不是懵懂無知的邊境少女。

    他希望她向他吐露些心跡，她卻重新陷入沉默。他在她的沉默中等待了許久，終于開口道：“瑽兒，你知不知道。王庭的那位新殿下甫一歸位，就娶得一位王妃，乃是其母家的姨妹?！彼⒅难劬Γ瑓s見她自微笑之中漸漸落下淚來?！澳氵€愛他。”

    “不。”她在淚水中微笑著，“六哥該懂得，和六哥一樣，我只覺心中釋然。”她可以嘗試著去遺忘他。然而她卻只是將一顆心拋下，以忘情來答他的用情。如同在那個(gè)迷亂的午后一般，她再度想起佛經(jīng)中以身飼虎的薩埵王子。

    “你是這世間至為無情之人。”她是那般無知無覺雪做的觀音，他卻視她作只為了他盛開的花朵。然而草木無情，花永遠(yuǎn)不是為了人而開放的。

    她注視著他迷惘的神色。她所求的并不是此刻，然而她終于感到安寧?！傲?，我其實(shí)是愛你的?！蹦遣⒉皇瞧拮訉Ψ蚓乃寄街異?，而是薩埵王子對虎的愛。她對叁哥的愛是一種，對母親的愛也是一種，對死去的老奶娘和眠月的愛是一種，對她襁褓中的阿恕的愛又是一種。

    叁哥是她情惑的肇始，而他是她的啟蒙。至少此刻，她可以為了他前塵盡忘。她微微側(cè)首，在他眼前緩緩地解下自己一重重的衣衫，她頸子上有鑲寶的金項(xiàng)圈，紗衫與羅裙之下隱隱透著赤金紐著的主腰，之下是她通明如玉的身體。

    她將夏末的裝束一一解落，只剩下頸畔耳邊的熠熠寶光映襯著霜雪一樣的身體。她不知曉這皇城之中有無其他出身高貴的夫人會(huì)如她這般在夫君的書房中不著寸縷。到如今，她早已不再在意那些由家中耳目散布出去的閑言。她任憑流言去塑造出那個(gè)私德不修，卻又玲瓏可愛亭亭無比的妖女。

    “瑽兒是六哥的，是六哥一個(gè)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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