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報償
上元節(jié)之后,皇帝并沒有復(fù)朝,所有朝臣上呈的奏疏皆留中不發(fā)。關(guān)于帝王健康狀況的流言終于在皇城中漸漸傳起。邊關(guān)戰(zhàn)事并不因此稍有和緩。鳴州失落后,翼州亦被圍困。先前馳援鳴州的兵馬被阻隔在鳴州與翼州的驛道之間,而信州向兩處的糧道已經(jīng)被截斷。 “父親,”她懷抱著阿恕,直跪在涼國公面前,后者并不因女兒的懇求而動容。阿恕為母親和外祖之間的爭執(zhí)睜大了眼睛,卻并不哭泣?!案赣H韜晦至今,所求何物?” “瑽兒,起來。” 今上狀況不明,寧王入內(nèi)承召,如今內(nèi)外斷絕消息,已有半月之久。近來的深夜,她于王府門前,常常聽到兵士披甲執(zhí)銳于長街行走的聲音。 涼國公見女兒仍是不言不動,忽嘆息道:“我知你憂心寧王。然而不到十分危急時,他日后只會忌憚你,不會為一時的恩德感激你?!彼允翘^年輕,不愿相信男子懷有的虎狼之心。 她仰首望著父親?!八前⑺〉母赣H?!?/br> “阿恕是我的女兒十月苦楚生下的孩子?!?/br> 她其實(shí)明白父親的意思。比起羽翼已豐的親王,自己的外孫顯是更為親近。即使寧王死于禁中,這結(jié)果對隴右李氏也并非不可接受。 她自是隴右李氏的女兒,卻仍不免有尋常女子的心腸?!案赣H,今上恐已病篤,左右御林將軍都是您的門生——” “瑽兒,你可是要你自己的父親引兵作亂?” “您曾做過一次。”她忽然說。 “之后我們得到了什么?” 她垂下頭來。之后得到的,是母親骨rou分離的苦痛,是大哥身為人質(zhì)的半生。帝王的承諾縹緲易變,轉(zhuǎn)眼就變成滿篇謊言。 “瑽兒,你相信他不會辜負(fù)你?” 她可信他?這幾年間同履薄冰,無數(shù)長夜相對,總不全是假的。她想向父親辯白些什么,卻終是沒有開口。 “瑽兒,起來?!备赣H再度命令她?!叭膳c你自幼的情分,難道是假的?” 父親從未當(dāng)面同她提及此事。她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當(dāng)初我曾給過他選擇。他那時,是可以娶了你回涼州去的。”涼國公沉默許久,又道:“我之所以允許,也只是因?yàn)槟隳赣H生前希望你嫁給他?!?/br> 若他那時愿意同她回涼州去,如今的一切都不會發(fā)生。連她懷中的幼兒也不會存在。阿恕依偎在她懷抱中,見到母親面上的淚痕,忽然稚聲哭泣起來。 “瑽兒,若是你愿意,盡可以將阿恕托付給我?!?/br> 李瑽并不回答父親的提議,許久才道:“他是女兒一個人生下的孩子?!?/br> “瑽兒,此事當(dāng)如何,你盡可思量?!睕鰢员M,回身默然離去,留李瑽懷抱著稚兒,枯坐原地。 父親終于向她提及此事,大約是要她明白男女情分之淺薄。父親要她明白,情事于男子,從來不是終身之事。縱使有一分心是真的,亦抵擋不住權(quán)欲和歲月消磨。她何嘗不懂其中的道理。然而她越是懂得情欲的無常,越是貪戀當(dāng)中余火似的一點(diǎn)光亮。 女子若是天生重情,幾乎就是一只腳踏入了萬劫不復(fù)的境地。 俟得涼國公離開,與她同來的乳母上前,低下身要接過阿恕去。她忽然拂開乳母的手,把孩子護(hù)在身邊。 “不哭、不哭呀!”她的小男孩忽然開口,一雙小手胡亂地替她揩面。她的阿恕學(xué)語至今,只不過會說幾個含糊的詞句,“不哭”二字大約是自乳母的安撫中學(xué)來的。 她的溫柔的小男孩,曾在那般殘虐的囚牢中陪伴她,降世時也未曾太苛苦她。她的心酸澀得疼。是她將這純稚的小生命帶到了世上,她不可以拋舍他。 “我們回家去?!彼鸢⑺?,侍女與乳母跟在她身后。將及出門前,她遇見了寡居的嫂嫂崔氏。崔氏如今是孀居之人,并不著意妝扮,卻也沒有一絲憔悴頹喪的神色。如今公府上下已是崔氏主持,即使在丈夫去世后她也未曾懈怠。她的嫂嫂原是這樣天生的閨秀,并不因時乖命蹇而有絲毫抱怨。 門前已經(jīng)備好了車馬。李瑽回身道:“嫂嫂務(wù)必保重。一門上下,如今交托給嫂嫂看顧了。” 崔氏見她抱兒獨(dú)行,知曉李瑽與涼國公必定所言不偕。心懷千言萬語,難于開口,最終還是道:“小姑此去,亦善自珍重?!?/br> 西京的風(fēng)物一如往常,并不因朝中變動而略有蕭條。她原是避了旁人耳目一早出行的,如今歸來已是巳正時分,坊內(nèi)店肆紛紛支出了幌子來,各自招攬主顧。另有擔(dān)賣漿水茶食的,也是沿了坊巷一路叫賣了去。 阿恕似是感受到外面的熱鬧,不時咿呀著無人能懂的言語。車馬轉(zhuǎn)入王府附近,人聲漸漸蕭條下來。不知為何,她忽覺有些異樣,吩咐調(diào)轉(zhuǎn)車馬回公府去。 尚未來得及調(diào)動,她的車駕已被攔住了。 有男子在車外低聲道:“有事請夫人一敘?!?/br> 她撩起車簾,微露面容,車外之人卻立即低下頭去。她只瞥得半眼,一顆心已涼透了——那是宮中禁衛(wèi)的裝束。 那名禁衛(wèi)引過她的車馬去,到得王府門前,他挑起車簾。她將懷中的孩子交給一旁的殊兒?!安灰髀暋!彼萝嚂r,腳步一時不穩(wěn),那名禁衛(wèi)本能地攙扶了她一把。 “多謝?!彼p聲道。那名禁衛(wèi)聞言,忽后退兩步搖了搖頭,面上是不安和哀戚。他顯然知曉她是誰。他同情她。職責(zé)之外,他不過是個普通的年輕人。 她血液guntang,周身卻是僵冷的。她早該將阿恕托付給父親的。 “卿卿。” 一時間她所有的噩夢均蘇醒。那個人是她的噩夢,是地獄中的惡鬼在世間的化生。他只是默默盯著她。她連牙關(guān)都在發(fā)抖。 “陛下忽訪臣子下處,所為何事?” “嘉祐?!蹦莻€男人盯著她,忽然喚出了她大哥的表字。他的異常已經(jīng)無法掩飾。他不是身病,而是心病。久居樊籠,人終于成了野獸。“我想起他來,然后就想到你?!?/br> “陛下逼死了我哥哥?!彼邶X間咬出這幾字。憤怒到了極點(diǎn),她竟然覺得荒唐好笑。 元嵩聞言沉默許久,頷首道:“可惜?!?/br> “六殿下現(xiàn)在何處?”她忽然開口問他。 “白狐兒奉詔監(jiān)國,自是無礙?!彼卮?,卻仍是盯著她的面容。 他抬起她的下頜,見到她憤怒的神色,忽然問她:“你愛他?” 她并不回答,方才因憤怒而guntang的血此時冷卻下來,冷得連她的面頰都沒了知覺。 元嵩低聲道:“癡兒。他不會永遠(yuǎn)是你的六哥?!?/br> 她搖頭。她其實(shí)一直都懂得,卻從來不肯去承認(rèn)。到了如此時分,她仍是愿意去信他,她信的不是溫柔繾綣,而是寒夜相守、孤燈長照的一點(diǎn)暖意。 “他可以給你的,我都可以給你?!?/br> “不是!”她奮力掙開他,他卻握緊她的手臂,更鉗制住她的身體。 “你父親可以容忍我這樣的失勢的瘋子,容忍你的孩子,但不會容忍他——” 她發(fā)出獸一般的悲鳴,一雙手死命掐在他的手臂里,指甲幾乎都齊根折斷,他卻好似沒有知覺。 無數(shù)殘虐的噩夢將要在她身上蘇醒。她的手卻碰到一樣冰涼鋒利的事物——長夜中與她共眠的,是枕中的刀。只四寸長,卻足以取人性命。她不知曉自己怎會有那樣的力氣。 刀鞘落在地上錚錚作響。那把刀握在她的手里,埋在他的胸中。 他一時未能反應(yīng)過來,盯著她半刻,又垂首看自己身前。“多謝?!彼剖且绱苏f話,開口卻沒有發(fā)出聲音。 那個人的面容露出一絲扭曲的微笑,隨即頹倒于她身旁。血液的甜腥彌散開來,而庭院中的禁衛(wèi)尚未發(fā)現(xiàn)異常。 她握緊手中的刀。一切都結(jié)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