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本章字?jǐn)?shù):6119 話說杜少卿自從送了婁太爺回家之后,自此就沒有人勸他,越發(fā)放著膽子用銀子。前項已完,叫王胡子又去賣了一分田來,二千多銀子,隨手亂用。又將一百銀子把鮑廷璽打發(fā)過江去了。王知縣事體已清,退還了房子,告辭回去。杜少卿在家又住了半年多,銀子用的差不多了,思量把自己住的房子并與本家,要到南京去住,和娘子商議,娘子依了。人勸著,他總不肯聽。足足鬧了半年,房子歸并妥了。除還債贖當(dāng),還落了有千把多銀子,和娘子說道:“我先到南京會過盧家表侄,尋定了房子,再來接你。”當(dāng)下收拾了行李,帶著王胡子,同小廝加爵過江。王胡子在路見不是事,拐了二十兩銀子走了,杜少卿付之一笑,只帶了加爵過江。 到了倉巷里外祖盧家,表侄盧華士出來迎請表叔進去,到廳上見禮。杜少卿又到樓上拜了外祖、外祖母的神主。見了盧華士的母親,叫小廝拿出火腿、茶葉土儀來送過。盧華士請在書房里擺飯,請出一位先生來,是華士今年請的業(yè)師。那先生出來見禮,杜少卿讓先生首席坐下。杜少卿請問:“先生貴姓?”那先生道:“賤姓遲,名均,字衡山。請問先生貴姓?”盧華士道:“這是學(xué)生天長杜家表叔?!边t先生道:“是少卿?先生是海內(nèi)英豪,千秋快士!只道聞名不能見面,何圖今日邂逅高賢!”站起來,重新見禮。杜少卿看那先生細(xì)瘦,通眉長爪,雙眸炯炯,知他不是庸流,便也一見如故。吃過了飯,說起要尋房子來住的話,遲衡山喜出望外,說道:“先生何不竟尋幾間河房???”杜少卿道:“這也極好。我和你借此先去看看秦淮?!边t先生叫華士在家好好坐著,便同少卿步了出來。 走到狀元境,只見書店里貼了多少新封面,內(nèi)有一個寫道:“《歷科程墨持運》。處州馬純上、嘉興蘧驗夫同選,”杜少卿道:“這蘧驗夫是南昌蘧太守之孫,是我敝世兄。既在此,我何不進去會會他?”便同遲先生進去。蘧驗夫出來敘了世誼,彼此道了些相慕的話。馬純上出來敘禮,問:“先生貴姓?”蘧驗夫道:“此乃天長殿元公孫杜少卿先生,這位是句容遲衡山先生,皆江南名壇領(lǐng)袖。小弟輩恨相見之晚。”吃過了茶,遲衡山道:“少卿兄要尋居停,此時不能久談,要相別了?!蓖叱鰜恚灰姽衽_上伏著一個人在那里看詩,指著書上道:“這一首詩就是我的?!彼膫€人走過來,看見他傍邊放著一把白紙詩扇。蘧驗夫打開一看,款上寫著“蘭江先生”。蘧驗夫笑道:“是景蘭江?!本疤m江抬起頭來看見二人,作揖問姓名。杜少卿拉著遲衡山道:“我每且去尋房子,再來會這些人?!?/br> 當(dāng)下走過淮清橋,遲衡山路熟,找著房牙子,一路看了幾處河房,多不中意,一直看到東水關(guān)。這年是鄉(xiāng)試年,河房最貴,這房子每月要八兩銀子的租錢。杜少卿道:“這也罷了,先租了住著,再買他的?!蹦暇┑娘L(fēng)俗是要付一個進房,一個押月。當(dāng)下房牙子同房主人跟到倉巷盧家寫定租約,付了十六兩銀子。盧家擺酒留遲衡山同杜少卿坐坐,到夜深,遲衡山也在這里宿了。 次早,才洗臉,只聽得一人在門外喊了進來:“杜少卿先生在那里?”杜少卿正要出去看,那人已走進來,說道:“且不要通姓名,且等我猜一猜著!”定了一會神,走上前,一把拉著少卿道:“你便是杜少卿?!倍派偾湫Φ溃骸拔冶闶嵌派偾?。這位是遲衡山先生,這是舍表侄。先生,你貴姓?”那人道:“少卿天下豪士,英氣逼人,小弟一見喪膽,不似遲先生老成尊重,所以我認(rèn)得不錯。小弟便是季葦蕭?!边t衡山道:“是定梨園榜的季先生?久仰,久仰!”季葦蕭坐下,向杜少卿道:“令兄已是北行了?!倍派偾潴@道:“幾時去的?”季葦蕭道:“才去了三四日。小弟送到龍江關(guān)。他加了貢,進京鄉(xiāng)試去了。少卿兄揮金如土,為甚么躲在家里用,不拿來這里,我們大家頑頑?”杜少卿道:“我如今來了。現(xiàn)看定了河房,到這里來居住?!奔救斒捙氖值溃骸懊?!妙!我也尋兩間河房同你做鄰居,把賤內(nèi)也接來同老嫂作伴。這買河房的錢,就出在你!”杜少卿道:“這個自然。”須臾,盧家擺出飯來,留季葦蕭同吃。吃飯中間,談及哄慎卿看道士的這一件事,眾人大笑,把飯都噴了出來。才吃完了飯,便是馬純上、蘧驗夫、景蘭江來拜。會著談了一會,送出去。才進來,又是蕭金鉉、諸葛天申、季恬逸來拜。季葦蕭也出來同坐。談了一會,季葦蕭同三人一路去了。杜少卿寫家書,打發(fā)人到天長接家眷去了。 次日清晨,正要回拜季葦蕭這幾個人,又是郭鐵筆同來道士來拜。杜少卿迎了進來,看見道士的模樣,想起昨日的話,又忍不住笑。道士足恭了一回,拿出一卷詩來。郭鐵筆也送了兩方圖書。杜少卿都收了。吃過茶,告別去了。杜少卿方才出去回拜這些人。一連在盧家住了七八夭,同遲衡山談些禮樂之事,甚是相合,家眷到了,共是四只船,攏了河房。杜少卿辭別盧家,搬了行李去。 次日眾人來賀。這時三月初旬,河房漸好,也有蕭管之聲。杜少卿備酒請這些人,共是四席。那日,季葦蕭、馬純上、蘧驗夫、季恬逸、遲衡山、盧華士、景蘭江、諸葛天申、蕭金鉉、郭鐵筆,來霞士都在席。金東崖是河房鄰居,拜往過了。也請了來。本日茶廚先到,鮑廷璽打發(fā)新教的三元班小戲子來磕頭,見了杜少卿、杜娘子,賞了許多果子去了。隨即房主人家薦了一個賣花堂客叫做姚奶奶來見,杜娘子留他坐著。到上晝時分,客已到齊,將河房窗子打開了。眾客散坐,或憑欄看水,或啜茗閑談,或據(jù)案觀書,或箕踞自適,各隨其便。只見門外一頂矯子,鮑廷璽跟著,是送了他家王太太來問安。王太太下轎過去了,姚奶奶看見他,就忍笑不住,向杜娘子道:“這是我們南京有名的王太太,他怎肯也到這里來?”王太太見杜娘子,著實小心,不敢抗禮。杜娘子也留他坐下。杜少卿進來,姚奶奶、王太太又叩見了少爺。鮑廷璽在河房見了眾客,口內(nèi)打諢說笑。鬧了一會,席面已齊,杜少卿出來奉席坐下,吃了半夜酒,各自散訖。鮑廷璽自己打著燈籠,照王太太坐了轎子,也回去了。 又過了幾日,娘子因初到南京,要到外面去看看景致。杜少卿道:“這個使得,”當(dāng)下叫了幾乘轎子,約姚奶奶做陪客,兩三個家人婆娘都坐了轎子跟著。廚子挑了酒席,借清涼山一個姚園。這姚園是個極大的園子,進去一座籬門?;h門內(nèi)是鵝卵石砌成的路,一路朱紅欄桿,兩邊綠柳掩映。過去三間廳,便是他賣酒的所在,那日把酒桌子都搬了。過廳便是一路山徑,上到山頂,便是一個八角亭子。席擺在亭子上。娘子和姚奶奶一班人上了亭子,觀看景致。一邊是清涼山,高高下下的竹樹;一邊是靈隱觀,綠樹叢中,露出紅墻來,十分好看。坐了一會,杜少卿也坐轎子來了。轎里帶了一只赤金杯子,擺在桌上,斟起酒來,拿在手內(nèi),趁著這春光融融,和氣習(xí)習(xí),憑在欄桿上,留連痛飲。這日杜少卿大醉了,竟攜著娘子的手,出了園門,一手拿著金杯,大笑著,在清涼山岡子上走了一里多路。背后三四個婦女嘻嘻笑笑跟著,兩邊看的人目眩神搖,不敢仰視。杜少卿夫婦兩個上了轎子去了。姚奶奶和這幾個婦女采了許多桃花插在轎子上,也跟上去了。 杜少卿回到河房,天色已晚。只見盧華士還在那里坐著,說道:“北門橋莊表伯聽見表叔來了,急于要會。明日請表叔在家坐一時,不要出門,莊表伯來拜?!倍派偾涞溃骸敖B光先生是我所師事之人。我因他不耐同這一班詞客相聚,所以前日不曾約他。我正要去看他,怎反勞他到來看我?賢侄,你作速回去,打發(fā)人致意,我明日先到他家去?!比A士應(yīng)諾去了。 杜少卿送了出去。才夫了門,又聽得打的門響。小廝開門出去,同了一人進來,享道:“婁大相公來了?!倍派偾渑e眼一看,見婁煥文的孫子穿著一身孝,哭拜在地,說道:“我家老爹去世了,特來報知。”杜少卿道:“幾時去世的?”婁大相公道:“前月二十六日?!倍派偾浯罂蘖艘粓?,吩咐連夜制備祭禮。次日清晨,坐了轎子,往陶紅鎮(zhèn)去了。季葦蕭打聽得挑園的事,絕早走來訪問,知道已往陶紅,悵悵而返。 杜少卿到了陶紅,在婁太爺柩前大哭了幾次,拿銀子做了幾天佛事,超度婁太爺生天。婁家把許多親戚請來陪。杜少卿一連住了四五日,哭了又哭。陶紅一鎮(zhèn)上的人,人人嘆息,說:“天長杜府厚道?!庇钟腥苏f:“這老人家為人必定十分好,所以杜府才如此尊重報答他,為人須像這個老人家,方為不愧。”杜少卿又拿了幾十兩銀子交與他兒子、孫子,買地安葬婁太爺。婁家一門,男男女女都出來拜謝。杜少卿又在柩前慟哭了一場,方才回來。 到家,娘子向他說道:“自你去的第二日,巡撫一個差宮,同天長縣的一個門斗,拿了一角文書來尋,我回他不在家。他住在飯店里,日日來問,不知為甚事。”杜少卿道:“這又奇了!”正疑惑間,小廝來說道:“那差官和門斗在河房里要見?!倍派偾渥叱鋈ィ遣罟僖姸Y坐下。差官道了恭喜,門斗送上一角文書來。那文書是拆開過的,杜少卿拿出來看,只見上寫道: 巡撫部院李,為舉薦賢才事:欽奉圣旨,采訪天下儒修。本部院訪得天長縣儒學(xué)生員杜儀,品行端醇,文章典雅。為此飭知該縣儒學(xué)教官,即敦請該生即日束裝赴院,以便考驗,申奏朝廷,引見招用。 毋違! 速速! 杜少卿看了道:“李大人是先祖的門生,原是我的世叔,所以薦舉我。我怎么敢當(dāng)?但大人如此厚意,我即刻料理起身,到轅門去謝。”留差官吃了酒飯,送他幾兩銀子作盤程,門斗也給了他二兩銀子,打發(fā)先去了。 在家收拾,沒有盤纏,把那一只金杯當(dāng)了三十兩銀子,帶一個小廝,上船往安慶去了。到了安慶,不想李大人因事公出,過了幾日才回來。杜少卿投了手本,那里開門請進去,請到書房里。李大人出來,杜少卿拜見,請過大人的安,李大人請他坐下。李大人道:“自老師去世之后,我常念諸位世兄。久聞世兄才品過人,所以朝廷仿古征辟大典,我學(xué)生要借光,刀勿推辭。”杜少卿道:“小侄菲才寡學(xué),大人誤采虛名,恐其有玷薦牘?!崩畲笕说溃骸安槐靥t,我便向府縣取結(jié),”杜少卿道:“大人垂愛,小侄豈不知?但小侄麋鹿之性,草野慣了,近又多病,還求大人另訪?!崩畲笕说溃骸笆兰易拥?,怎說得不肯做官?我訪的不差,是要薦的!”杜少卿就不敢再說了,李大人留著住了一夜,拿出許多詩文來請教。 次日辭別出來。他這番盤程帶少了,又多住了幾天,在轅門上又被人要了多少喜錢去,叫了一只船回南京,船錢三兩銀子也欠著。一路又遇了逆風(fēng),走了四五天,才走到蕪湖。到了羌湖,那船真走不動了,船家要錢買米煮飯。杜少卿叫小廝尋一尋,只剩了五個錢,杜少卿算計要拿衣服去當(dāng)。心里悶,且到岸上去走走,見是吉祥寺,因在茶桌上坐著,吃了一開茶。又肚里餓了,吃了三個燒餅,倒要六個錢,還走不出茶館門。只見一個道士在面前走過去,杜少卿不曾認(rèn)得清。那道士回頭一看,忙走近前道:“杜少爺,你怎么在這里?”杜少卿笑道:“原來是來霞兄!你且坐下吃茶。”來霞士道:“少老爺,你為甚么獨自在此?”杜少卿道:“你幾時來的?”來霞士道:“我自叨擾之后,因這蕪湖縣張老父臺寫書子接我來做詩,所以在這里。我就寓在識舟亭,甚有景致,可以望江。少老爺?shù)轿蚁绿幦プ??!倍派偾涞溃骸拔乙彩前矐c去看一個朋友,回來從這里過,阻了風(fēng)。而今和你到尊寓頑頑去。”來霞士會了茶錢,兩人同進識舟亭。 廟里道士走了出來,問那里來的尊客。來道士道:“是天長杜狀元府里杜少老爺,”道士聽了,著實恭敬,請坐拜茶。杜少卿看見墻上貼著一個斗方,一首識舟亭懷古的詩,上寫:“霞士道兄教正”,下寫“燕里韋闡思玄稿”。杜少卿道:“這是滁州烏衣鎮(zhèn)韋四太爺?shù)脑?。他幾時在這里的?”道士道:“韋四太爺現(xiàn)在樓上?!倍派偾湎騺硐纪恋溃骸斑@樣,我就同你上樓去?!北阋煌蠘莵?,道士先喊道,“韋四太爺,天長杜少老爺來了!”韋四太爺答應(yīng)道:“是那個?”要走下樓來看。杜少卿上來道:“老伯!小侄在此。”韋四太爺兩手抹著胡子,哈哈大笑,說道:“我當(dāng)是誰,原未是少卿!你怎么走到這荒江地面來?且請坐下,待我烹起茶來,敘敘闊懷。你到底從那里來?”杜少卿就把李大人的話告訴幾句,又道:“小侄這回盤程帶少了,今日只剩的五個錢,方才還吃的是來霞兄的茶,船錢飯錢都無?!表f四太爺大笑道:“好,好!今日大老官畢了!但你是個豪杰,這樣事何必焦心?且在我下處坐著吃酒,我因有教的一個學(xué)生住在蕪湖,他前日進了學(xué),我來賀他,他謝了我二十四兩銀子。你在我這里吃了酒,看風(fēng)轉(zhuǎn)了,我拿十兩銀子給你去?!倍派偾渥拢f四太爺、來霞士三人吃酒,直吃到下午,看著江里的船在樓窗外過去,船上的定風(fēng)旗漸漸轉(zhuǎn)動。韋四太爺?shù)溃骸昂昧?!風(fēng)云轉(zhuǎn)了!”大家靠著窗子看那江里,看了一回,太陽落了下去,返照照著幾千根桅桿半截通紅。杜少卿道:“天色已晴,東北風(fēng)息了,小侄告辭老伯下船去?!表f四太爺拿出十兩銀子遞與杜少卿,同來霞士送到船上。來霞士又托他致意南京的諸位朋友。說罷別過,兩人上岸去了。 杜少卿在船歇宿。是夜五鼓,果然起了微微西南風(fēng),船家扯起篷來,乘著順風(fēng),只走了半天,就到白河口。杜少卿付了船錢,搬行李上岸,坐轎來家。娘子接著,他就告訴娘子前日路上沒有盤程的這一番笑話,娘子聽了也笑。 次日,便到北門橋去拜莊紹光先生。那里回說:“浙江巡撫徐大人請了游西湖去了,還有些日子才得來家?!倍派偾浔愕絺}巷盧家去會遲衡山。盧家留著吃飯。遲衡山閑話說起:“而今讀書的朋友,只不過講個舉業(yè),若會做兩句詩賦,就算雅極的了,放著經(jīng)史上禮、樂、兵、農(nóng)的事,全然不問!我本朝太祖定了天下,大功不差似湯武,卻全然不曾制作禮樂。少卿兄,你此番征辟了去,替朝廷做些正經(jīng)事,方不愧我輩所學(xué)?!倍派偾涞溃骸斑@征辟的事,小弟已是辭了。正為走出去做不出甚么事業(yè),徒惹高人一笑,所以寧可不出去的好。”遲衡山又在房里拿出一個手卷來說道:“這一件事,須是與先生商量?!倍派偾涞溃骸吧趺词??”遲衡山道:“我們這南京,古今第一個賢人是吳泰伯,卻并不曾有個專祠。那文昌殿、關(guān)帝廟,到處都有。小弟意思要約些朋友,各捐幾何,蓋一所泰伯祠,春秋兩仲,用古禮古樂致祭。借此大家習(xí)學(xué)禮樂,成就出些人才,也可以助一助政教。但建造這祠,須數(shù)千金。我裱了個手卷在此,愿捐的寫在上面。少卿兄,你愿出多少?”杜少卿大喜道:“這是該的!”接過手卷,放開寫道:“天長杜儀捐銀三百兩?!边t衡山道:“也不少了。我把歷年做館的修金節(jié)省出來,也捐二百兩,”就寫在上面,又叫:“華士,你也勉力出五十兩?!币簿蛯懺诰碜由稀_t衡山卷起收了,又坐著閑談。只見杜家一個小廝走來稟道:“天長有個差人,在河房里要見少爺,請少爺回去?!倍派偾滢o了遲衡山回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一時賢士,同辭爵祿之縻;兩省名流,重修禮樂之事。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三十四回 議禮樂名流訪友 備弓旌天子招賢 本章字?jǐn)?shù):6744 話說杜少卿別了遲衡山出來,問小廝道:“那差人他說甚么?”小廝道:“他說少爺?shù)奈臅呀?jīng)到了,李大老爺吩咐縣里鄧?yán)蠣斦埳贍數(shù)骄├锶プ龉?,鄧?yán)蠣敩F(xiàn)住在承恩寺。差人說,請少爺在家里,鄧?yán)蠣斪约荷祥T來請?!倍派偾涞溃骸凹热绱苏f,我不走前門家去了,你快叫一只船,我從河房欄桿上上去?!碑?dāng)下小廝在下浮橋雇了一只涼篷,杜少卿坐了來家。忙取一件舊衣服、一頂舊帽子,穿戴起來,拿手帕包了頭,睡在床上,叫小廝:“你向那差人說,我得了暴病,請鄧者爺不用來,我病好了,慢慢來謝鄧?yán)蠣?。”小廝打發(fā)差人去了。娘子笑道:“朝廷叫你去做官,你為甚么妝病不去?”杜少卿道:“你好呆!放著南京這樣好頑的所在,留著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假使連你也帶往京里,京里又冷,你身子又弱,一陣風(fēng)吹得凍死了,也不好。還是不去的妥當(dāng)?!?/br> 小廝進來說:“鄧?yán)蠣攣砹耍诤臃坷?,定要會少爺。”杜少卿叫兩個小廝攙扶著,做個十分有病的模樣,路也走不全,出來拜謝知縣,拜在地下就不得起來。知縣慌忙扶了起來,坐下就道:“朝廷大典,李大人專要借光,不想先生病得狼狽至此。不知幾時可以勉強就道?”杜少卿道:“治晚不幸大病,生死難保,這事斷不能了??偳罄细概_代我懇辭。”袖子里取出一張呈子來遞與知縣。知縣看這般光景,不好久坐,說道:“弟且別了先生,恐怕勞神。這事,弟也只得備文書詳覆上去,看大人意思何如?!倍派偾涞溃骸皹O蒙臺愛,恕治晚不能躬送了?!敝h作別上轎而去,隨即備了文書,說:“杜生委系患病,不能就道?!鄙暝斄死畲笕?。恰好李大人也調(diào)了福建巡撫,這事就罷了。杜少卿聽見李大人已去,心里歡喜道,“好了!我做秀才,有了這一場結(jié)局,將來鄉(xiāng)試也不應(yīng),科、歲也不考,逍遙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罷!” 杜少卿因托病辭了知縣,在家有許多時不曾出來。這日,鼓樓街薛鄉(xiāng)紳家請酒,杜少卿辭了不到,遲衡山先到了。那日在坐的客是馬純上、蘧驗夫、季葦蕭,都在那里。坐定,又到了兩位客:一個是揚州蕭柏泉,名樹滋;一個是采石余夔,字和聲。是兩個少年名士。這兩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舉止風(fēng)流,芳蘭竟體。這兩個名士獨有兩個綽號:一個叫“余美人”,一個叫“蕭姑娘”。兩位會了眾人,作揖坐下。薛鄉(xiāng)紳道:“今日奉邀諸位先生小坐,淮清橋有一個姓錢的朋友,我約他來陪諸位頑頑,他偏生的今日有事,不得到。”季葦蕭道:“老伯,可是那做正生的錢麻子?”薛鄉(xiāng)紳道:“是。”遲衡山道:“老先生同士大夫宴會,那梨園中人也可以許他一席同坐的么?”薛鄉(xiāng)紳道:“此風(fēng)也久了。弟今日請的有高老先生,那高老先生最喜此人談吐,所以約他。”遲衡山道:“是那位高老先生?”季葦蕭道:“是**的現(xiàn)任翰林院侍讀?!?/br> 說著,門上人進來享道:“高大老爺?shù)搅?。”薛鄉(xiāng)紳迎了出去。高老先生紗帽蟒衣,進來與眾人作揖,首席坐下,認(rèn)得季葦蕭,說道:“季年兄,前日枉顧,有失迎迓。承惠佳作,尚不曾捧讀。”便問:“這兩位少年先生尊姓?”余美人、蕭姑娘各道了姓名。又問馬、蘧二人。馬純上道:“書坊里選《歷科程墨持運》的,便是晚生兩個。”余美人道:“這位蘧先生是南昌太守公孫。先父曾在南昌做府學(xué),蘧先生和晚生也是世弟兄。”問完了,才問到遲先生,遲衡山道:“賤姓遲,字衡山。”季葦蕭道:“遲先生有制禮作樂之才,乃是南邦名宿,”高老先生聽罷,不言語了。 吃過了三遍茶,換去大衣服,請在書房里坐。這高老先生雖是一個前輩,卻全不做身分,最好頑耍,同眾位說說笑笑,并無顧忌,才進書房,就問道:“錢朋友怎么不見?”薛鄉(xiāng)紳道:“他今日回了不得來?!备呃舷壬溃骸皼]趣!沒趣!今日滿座欠雅矣!”薛鄉(xiāng)紳擺上兩席,奉席坐下。席間談到浙江這許多名士,以及西湖上的風(fēng)景,婁氏弟兄兩個許多結(jié)交賓客的故事。余美人道:“這些事我還不愛,我只愛驗夫家的雙紅姐,說著還齒頰生香。”季葦蕭道:“怪不得,你是個美人,所以就愛美人了?!笔挵厝溃骸靶〉苌阶钕残扪a紗帽,可惜魯編修公不曾會著,聽見他那言論豐采,到底是個正經(jīng)人。若會著,我少不得著實請教他??上б讶ナ懒??!迸铗灧虻溃骸拔見浼冶硎迥欠琅e,而今再不可得了?!奔救斒挼溃骸膀炐?,這是甚么話?我們天長杜氏弟兄,只怕更勝于令表叔的豪舉!”遲衡山道:“兩位中是少卿更好?!备呃舷壬溃骸爸T位才說的,可就是贛州太守的乃郎?”遲衡山道:“正是。老先生也相與?”高老先生道:“我們天長、**是接壤之地,我怎么不知道?諸公莫怪學(xué)生說,這少卿是他杜家第一個敗類!他家祖上幾十代行醫(yī),廣積陰德,家里也掙了許多田產(chǎn)。到了他家殿元公,發(fā)達(dá)了去,雖做了幾十年宮,卻不會尋一個錢來家。到他父親,還有本事中個進士,做一任太守,已經(jīng)是個呆子了:做官的時候,全不曉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圖著百姓說好;又逐日講那些‘敦孝弟,勸農(nóng)?!拇粼?。這些話是教養(yǎng)題目文章里的詞藻,他竟拿著當(dāng)了真,惹的上司不喜歡,把個官弄掉了。他這兒子就更胡說,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著相與,卻不肯相與一個正經(jīng)人!不到十年內(nèi),把六七萬銀子弄的精光。天長縣站不住,搬在南京城里,日日攜著乃眷上酒館吃酒,手里拿著一個銅盞子,就像討飯的一般。不想他家竟出了這樣子弟!學(xué)生在家里,往常教子侄們讀書,就以他為戒。每人讀書的桌子上寫一紙條貼著,上面寫道:‘不可學(xué)天長杜儀?!边t衡山聽罷,紅了臉道:“近日朝廷征辟他,他都不就?!备呃舷壬湫Φ溃骸跋壬氵@話又錯了。他果然肚里通。就該中了去!”又笑道:“征辟難道算得正途出身么?”蕭柏泉道:“老先生說的是。”向眾人道:“我們后生晚輩,都該以老先生之言為法?!?/br> 當(dāng)下又吃了一會酒,說了些閑話。席散,高老先生坐轎先去了。眾位一路走,遲衡山道:“方才高老先生這些話,分明是罵少卿,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許多身分。眾位先生,少卿是自古及今難得的一個奇人!”馬二先生道:“方才這些話,也有幾句說的是。”季葦蕭道:“總不必管他。他河房里有趣,我們幾個人明日一齊到他家,叫他買酒給我們吃!”余和聲道:“我們兩個人也去拜他?!碑?dāng)下約定了。 次日,杜少卿才起來,坐在河房里,鄰居金東崖拿了自己做的一個《四書講章》來請教,擺桌子在河房里看??戳耸畮讞l,落后金東崖指著一條問道:“先生,你說這“羊棗’是甚么?羊棗即羊腎也。俗語說:‘只顧羊卵子,不顧羊性命。’所以曾子不吃?!倍派偾湫Φ溃骸肮湃私饨?jīng)也有穿鑿的,先生這話就太不倫了?!闭f著,遲衡山、馬純上、蘧驗夫、蕭柏泉、季葦蕭、余和聲,一齊走了進來,作揖坐下。杜少卿道:“小弟許久不曾出門,有疏諸位先生的教,今何幸群賢畢至!”便問:“二位先生貴姓?”余、蕭二人各道了姓名。杜少卿道:“蘭江怎的不見?”蘧驗夫道:“他又在三山街開了個頭巾店做生意?!毙P奉出茶來。季葦蕭道:“不是吃茶的事,我們今日要酒?!倍派偾涞溃骸斑@個自然,且閑談著?!边t衡山道:“前日承見賜《詩說》,極其佩服。但吾兄說詩大旨,可好請教一二?!笔挵厝溃骸跋壬f的可單是擬題?”馬二先生道:“想是在《永樂大全》上說下來的?”遲衡山道:“我們且聽少卿說?!?/br> 杜少卿道:“朱文公解經(jīng),自立一說,也是要后人與諸儒參看。而今丟了諸儒,只依朱注,這是后人固陋,與朱子不相干。小弟遍覽諸儒之說,也有一二私見請教。即如《凱風(fēng)》一篇,說七子之母想再嫁,我心里不安。古人二十而嫁,養(yǎng)到第七個兒子,又長大了,那母親也該有五十多歲,那有想嫁之理?所謂‘不安其室’者,不過因衣服飲食不稱心,在家吵鬧,七子所以自認(rèn)不是。這話前人不曾說過?!边t衡山點頭道:“有理。”杜少卿道:“‘女曰雞鳴’一篇,先生們說他怎么樣好?”馬二先生道:“這是《鄭風(fēng)》,只是說他‘不yin’,還有甚么別的說?”遲衡山道:“便是,也還不能得其深味?!倍派偾涞溃骸胺且?,但凡士君子,橫了一個做官的念頭在心里,便先要驕傲妻子。妻子想做夫人,想不到手,便事事不遂心,吵鬧起來。你看這夫婦兩個,絕無一點心想到功名富貴上去,彈琴飲酒,知命樂天,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齊家之君子。這個,前人也不曾說過?!鞭掘灧虻溃骸斑@一說果然妙了!”杜少卿道:“據(jù)小弟看來,《溱洧》之詩也只是夫婦同游,并非**。”季葦蕭道:“怪道前日老哥同老嫂在姚園大樂!這就是你彈琴飲酒,采蘭贈芍的風(fēng)流了。”眾人一齊大笑。遲衡山道:“少卿妙論,令我聞之如飲醍醐?!庇嗪吐暤?,“那邊醍醐來了!”眾人看時,見是小廝捧出酒來。 當(dāng)下擺齊酒肴,八位坐下小飲。季葦蕭多吃了幾杯,醉了,說道:“少卿兄,你真是絕世風(fēng)流。據(jù)我說,鎮(zhèn)日同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嫂子看花飲酒,也覺得掃興。據(jù)你的才名,又住在這樣的好地方,何不娶一個標(biāo)致如君,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時行樂?”杜少卿道:“葦兄,豈不聞晏子云:‘今雖老而丑,我固及見其姣且好也。’況且娶妾的事,小弟覺得最傷天理。天下不過是這些人,一個人占了幾個婦人,天下必有幾個無妻之客。小弟為朝廷立法:人生須四十無子,方許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別嫁。是這等樣,天下無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幾個。也是培補元氣之一端?!笔挵厝溃骸跋壬f得好一篇風(fēng)流經(jīng)濟!”遲衡山嘆息道:“宰相若肯如此用心,天下可立致太平!”當(dāng)下吃完了酒,眾人歡笑,一同辭別去了。 過了幾日,遲衡山獨自走來,杜少卿會著。遲衡山道:“那泰伯祠的事,已有個規(guī)模了。將來行的禮樂,我草了一個底稿在此,來和你商議,替我斟酌起來?!倍派偾浣舆^底稿看了道:“這事還須尋一個人斟酌?!边t衡山道,“你說尋那個?”杜少卿道:“莊紹光先生?!边t衡山道:“他前日浙江回米了?!倍派偾涞溃骸拔艺?。我和你而今同去看他?!?/br> 當(dāng)下兩人坐了一只涼篷船,到了北門橋,上了岸,見一所朝南的門面房子,遲衡山道:“這便是他家了。”兩人走進大門,門上的人進去稟了主人,那主人走了出來。這人姓莊名尚志,字紹光,是南京累代的讀書人家。這莊紹光十一二歲就會做一篇七千字的賦,天下皆聞。此時已將及四十歲,名滿一時,他卻閉戶著書,不肯妄交一人。這日聽見是這兩個人來,方才出來相會。只見頭戴方巾,身穿寶藍(lán)夾紗直裰,三綹髭須,黃白面皮,出來恭恭敬敬同二位作揖坐下。莊紹光道:“少卿兄,相別數(shù)載,卻喜卜居秦淮,為三山二水生色。前日又多了皖江這一番纏繞,你卻也辭的爽快。”杜少卿道:“前番正要來相會,恰遇故友之喪,只得去了幾時,回來時,先生已浙江去了?!鼻f紹光道:“衡山兄常在家里,怎么也不常會?”遲衡山道:“小弟為泰伯祠的事,奔走了許多日子,今已略有規(guī)模,把所訂要行的禮樂送來請教?!毙淅锬贸鲆粋€本子來遞了過去。莊紹光接過,從頭細(xì)細(xì)看了,說道:“這千秋大事,小弟自當(dāng)贊助效勞。但今有一事,又要出門幾時,多則三月,少則兩月便回,那時我們細(xì)細(xì)考訂。”遲衡山道:“又要到那里去?”莊紹光道:“就是浙撫徐穆軒先生,今升少宗伯,他把賤名薦了,奉旨要見,只得去走一遭?!边t衡山道:“這是不得就回來的?!鼻f紹光道:“先生放心,小弟就回來的,不得誤了泰伯祠的大祭?!倍派偾涞溃骸斑@祭祀的事,少了先生不可,專候早回。”遲衡山叫將邸抄借出來看。小廝取了出來,兩人同看。上寫道: 禮部侍郎徐,為薦舉賢才事。奉圣旨,莊尚志著來京引見。欽此。 兩人看了,說道:“我們且別,候入都之日,再來奉送?!鼻f紹光道:“相晤不遠(yuǎn),不勞相送?!闭f罷出來,兩人去了。 莊紹光晚間置酒與娘子作別。娘子道:“你往常不肯出去,今日怎的聞命就行?”莊紹光道:“我們與山林隱逸不同,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禮是傲不得的。你但放心,我就回來,斷不為老萊子之妻所笑。”次日,應(yīng)天府的地方官都到門來催迫。莊紹光悄悄叫了一乘小轎,帶了一個小廝,腳子挑了一擔(dān)行李,從后門老早就出漢西門去了。 莊紹光從水路過了黃河,雇了一輛車,曉行夜宿,一路來到山東地方。過兗州府四十里,地名叫做辛家驛,住了車子吃茶。這日天色未晚,催著車夫還要趕幾十里地。店家說道:“不瞞老爺說,近來咱們地方上響馬甚多,凡過往的客人,須要遲行早住。老爺雖然不比有本錢的客商,但是也要小心些?!鼻f紹光聽了這話,便叫車夫:“竟住下罷?!毙P揀了一間房,把行李打開,鋪在炕上,拿茶來吃著。 只聽得門外騾鈴亂響,來了一起銀鞘,有百十個牲口。內(nèi)中一個解官,武員打扮。又有同伴的一個人,五尺以上身材,六十外歲年紀(jì),花白胡須。頭戴一頂氈笠子,身穿箭衣,腰插彈弓一張,腳下黃牛皮靴。兩人下了牲口,拿著鞭子一齊走進店來,吩咐店家道:“我們是四川解餉迸京的,今日天色將晚,住一宿,明日早行。你們須要小心伺候。”店家連忙答應(yīng)。那解官督率著腳夫?qū)y鞘搬入店內(nèi),牲口趕到槽上,掛了鞭子,同那人進來,向莊紹光施禮坐下。莊紹光道:“尊駕是四川解餉來的?此位想是貴友。不敢拜問尊姓大名?”解官道:“在下姓孫,叨任守備之職。敝友姓蕭,字昊軒,成都府人。”因問莊紹光:“進京貴干?”莊紹光道了姓名并赴召進京的緣故。蕭吳軒道:“久聞南京有位莊紹光先生是當(dāng)今大名士,不想今日無意中相遇。”極道其傾倒之意。莊紹光見蕭昊軒氣字軒昂,不同流俗,也就著實親近。因說道:“國家承平日久,近來的地方官辦事,件件都是虛應(yīng)故事。像這盜賊橫行,全不肯講究一個弭盜安民的良法。聽見前路響馬甚多,我們須要小心防備。”蕭昊軒笑道:“這事先生放心。小弟生平有一薄技,百步之內(nèi),用彈子擊物,百發(fā)百中。響馬來時,只消小弟一張彈弓,叫他來得去不得,人人送命,一個不留!”孫解官道:“先生若不信敝友手段,可以當(dāng)面請教一二?!鼻f紹光道:“急要請教,不知可好驚動?”蕭昊軒道:“這有何妨!正要獻(xiàn)丑?!彼鞂椆昧?,走出天井來,向腰間錦袋中,取出兩個彈丸拿在手里。莊紹光同孫解官一齊步出天井來看,只見他把彈弓舉起,向著空闊處先打一丸彈子,拋在空中;續(xù)將一丸彈子打去,恰好與那一丸彈子相遇,在半空里打得粉碎。莊紹光看了,贊嘆不已。連那店主人看了,都嚇一跳。蕭昊軒收了彈弓,進來坐下,談了一會,各自吃了夜飯住下。 次早天色未明,孫解官便起來催促騾夫、腳子搬運銀鞘,打發(fā)房錢上路。莊紹光也起來洗了臉,叫小廝拴束行李,會了賬,一同前行。一群人眾行了有十多里路,那時天色未明,曉星猶在。只見前面林子里黑影中有人走動。那些趕鞘的騾夫一齊叫道:“不好了!前面有賊!”把那百十個騾子都趕到道旁坡子下去。蕭昊軒聽得,疾忙把彈弓拿在手里,孫解官也拔出腰刀拿在馬上。只聽得一枝響箭,飛了出來。響箭過處,就有無數(shù)騎馬的從林子里奔出來,蕭昊軒大喝一聲,扯滿弓,一彈子打去,不想刮喇一聲,那條弓弦迸為兩段。那響馬賊數(shù)十人,齊聲打了一個忽哨,飛奔前來。解官嚇得撥回馬頭便跑。那些騾夫、腳子,一個個爬伏在地,盡著響馬賊趕著百十個牲口,馱了銀鞘,往小路上去了。莊紹光坐在車?yán)铮肴找舱f不出話來,也不曉得車外邊這半會做的是些甚么勾當(dāng)。 蕭昊軒因弓弦斷了,使不得力量,撥馬在原路上跑,跑到一個小店門口,敲開了門。店家看見,知道是遇了賊,因問:“老爺昨晚住在那個店里?”蕭昊軒說了。店家道:“他原是賊頭趙大一路做線的,老爺?shù)墓冶厥撬蛲砼獕牧恕!笔掙卉幨∥颍谥疅o及。一時人急智生,把自己頭發(fā)拔下一綹,登時把弓弦續(xù)好,飛馬回來,遇著孫解官,說賊人已投向東小路而去了。那時天色已明,蕭昊軒策馬飛奔,趕了不多路,望見賊眾擁護著銀鞘慌忙的前走。他便加鞭趕上,手執(zhí)彈弓,好像暴雨打荷葉的一般,打的那些賊人,一個個抱頭鼠竄,丟了銀鞘,如飛的逃命去了。他依舊把銀鞘同解官慢慢的趕回大路,會著莊紹光,述其備細(xì)。莊紹光又贊嘆了一會。 同走了半天,莊紹光行李輕便,遂辭了蕭、孫二人,獨自一輛車子先走。走了幾天,將到盧溝橋,只見對面一個人騎了騾子來,遇著車子,問:“車?yán)镞@位客官尊姓?”車夫道:“姓莊?!蹦侨颂买呑樱f道:“莫不是南京來的莊征君么?”莊紹光正要下車,那人拜倒在地。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朝廷有道,修大禮以尊賢;儒者愛身,遇高官而不愛。畢竟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三十五回 圣天子求賢問道 莊征君辭爵還家 本章字?jǐn)?shù):5475 話說莊征君看見那人跳下騾子,拜在地下,慌忙跳下車來跪下,扶住那人,說道:“足下是誰?我一向不曾認(rèn)得?!蹦侨税萘T起來,說道:“前面三里之遙便是一個村店,老先生請上了車,我也奉陪了回去,到店里談一談?!鼻f征君道:“最好?!鄙狭塑囎印D侨艘采狭蓑呑?,一同來到店里。彼此見過了禮坐下。那人道:“我在京師里算著,征辟的旨意到南京去,這時候該是先生來的日子了,所以出了彰儀門,遇著騾矯車子一路問來,果然問著。今幸得接大教。”莊征君道:“先生尊姓大名?貴鄉(xiāng)何處?”那人道:“小弟姓盧,名德,字信侯,湖廣人氏,因小弟立了一個志向,要把本朝名人的文集都尋遍了,藏在家里。二十年了,也尋的不差甚么的了。只是國初四大家,只有高青丘是被了禍的,文集人家是沒有,只有京師一個人家收著。小弟走到京師,用重價買到手,正要回家去,卻聽得朝廷征辟了先生。我想前輩已去之人,小弟尚要訪他文集,況先生是當(dāng)代一位名賢,豈可當(dāng)面錯過?因在京侯了許久,一路問的出來。”莊征君道:“小弟堅臥白門,原無心于仕途,但蒙皇上特恩,不得不來一走。卻喜邂逅中得見先生,真是快事!但是我兩人才得相逢就要分手,何以為情!今夜就在這店里權(quán)住一宵,和你連床談?wù)?。”又談到名人文集上,莊征君向盧信侯道:“像先生如此讀書好古,豈不是個極講求學(xué)問的?但國家禁令所在,也不可不知避忌。青丘文字,雖其中并無毀謗朝廷的言語,既然太祖惡其為人,且現(xiàn)在又是**,先生就不看他的著作也罷。小弟的愚見,讀書一事,要由博而返之約,總以心得為主。先生如回貴府,便道枉駕過舍,還有些拙著慢慢的請教?!北R信侯應(yīng)允了。次早分別,盧信侯先到南京等候。 莊征君迸了彰儀門,寓在護國寺。徐侍郎即刻打發(fā)家人來候,便親自來拜。莊征君會著。徐侍郎道:“先生途路辛苦?!鼻f征君道:“山野鄙性,不習(xí)車馬之勞,兼之‘蒲柳之姿,望秋先零’,長途不覺委頓,所以不曾便來晉謁,反勞大人先施。”徐侍郎道:“先生速為料理,恐三五日內(nèi)就要召見?!?/br> 這時是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初一日。過了三日,徐侍郎將內(nèi)閣抄出圣旨送來。上寫道: 十月初二日,內(nèi)閣奉上諭:朕承祖宗鴻業(yè),寤寐求賢,以資治道。朕聞師臣者王,古今通義也。今禮部侍郎徐基所薦之莊尚志,著于初六日入朝引見,以光大典。欽此。 到了初六日五鼓,羽林衛(wèi)士擺列在午門外,鹵簿全副設(shè)了,用的傳臚的儀制,各官都在午門外侯著。只見百十道火把的亮光,知道宰相到了,午門大開,各官從掖門進去。過了奉天門,進到奉天殿,里面一片天樂之聲,隱隱聽見鴻臚寺唱:“排班。”凈鞭響了三下,內(nèi)官一隊隊捧出金爐,焚了龍涎香,宮女們持了宮扇,簇?fù)碇熳由藢氉?,一個個嵩呼舞蹈。莊征君戴了朝巾,穿了公服,跟在班未,嵩呼舞蹈,朝拜了天子。當(dāng)下樂止朝散,那二十四個馱寶瓶的象,不牽自走,真是:“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备鞴偕⒘?。 莊征君回到下處,脫去衣服,徜徉了一會,只見徐侍郎來拜。莊征君便服出來會著。茶罷,徐侍郎問道:“今日皇上升殿,真乃曠典。先生要在寓靜坐,恐怕不日又要召見。”過了三日,又送了一個抄的上諭來: 莊尚志著于十一日便殿朝見,特賜禁中乘馬。欽此。到了十一那日,徐侍郎送了莊征君到了午門。徐侍郎別過,在朝房候著。莊征君獨自走進午門去。只見兩個太監(jiān),牽著一匹御用的馬,請莊征君上去騎著。兩個太監(jiān)跪著墜蹬。候莊征君坐穩(wěn)了,兩個太監(jiān)籠著疆繩,那扯手都是赭黃顏色,慢慢的走過了乾清門。到了宣政殿的門外,莊征君下了馬。那殿門口又有兩個太監(jiān),傳旨出來,宣莊尚志進殿。 莊征君屏息進去,天子便服坐在寶座。莊征君上前朝拜了。天子道:“朕在位三十五年,幸托天地祖宗,海字升平,邊疆無事。只是百姓未盡溫飽,士大夫亦未見能行禮樂。這教養(yǎng)之事,何者為先?所以特將先生起自田間,望先生悉心為朕籌畫,不必有所隱諱?!鼻f征君正要奏對,不想頭頂心里一點疼痛,著實難忍,只得躬身奏道:“臣蒙皇上清問,一時不能條奏,客臣細(xì)思,再為啟奏?!碧熳拥溃骸凹热绱耍擦T。先生務(wù)須為聯(lián)加意,只要事事可行,宜于古而不戾于今罷了?!闭f罷,起駕回宮。 莊征君出了勤政殿,太監(jiān)又籠了馬來,一直送出午門。徐侍郎接著,同出朝門。徐侍郎別過去了。莊征君到了下處,除下頭巾,見里面有一個蝎子。莊征君笑道:“臧倉小人,原來就是此物!看來我道不行了!”次日起來,焚香盥手,自己揲了一個蓍,筮得“天山逐”。莊征君道:“是了?!北惆呀甜B(yǎng)的事,細(xì)細(xì)做了十策,又寫了一道“懇求恩賜還山”的本,從通政司送了進去。 自此以后,九卿六部的官,無一個不來拜望請教。莊征君會的不耐煩,只得各衙門去回拜。大學(xué)土太保公向徐侍郎道:“南京來的莊年兄,皇上頗有大用之意,老先生何不邀他來學(xué)生這里走走?我欲收之門墻,以為桃李。”侍郎不好唐突,把這話婉婉向莊征君說了。莊征君道:“世無孔子,不當(dāng)在弟子之列。況太保公屢主禮闈,翰苑門生不知多少,何取晚生這一個野人?這就不敢領(lǐng)教了?!笔汤删桶堰@話回了太保。太保不悅。 又過了幾天,天子坐便殿,問太保道:“莊尚志所上的十策,朕細(xì)看,學(xué)問淵深。這人可用為輔弼么?”太保奏道:“莊尚志果系出群之才,蒙皇上曠典殊恩,朝野胥悅。但不由進士出身,驟躋卿貳,我朝祖宗無此法度,且開天下以幸進之心。伏侯圣裁。”天子嘆息了一回,隨教大學(xué)士傳旨: 莊尚志允令還山,賜內(nèi)帑銀五百兩,將南京元武湖賜與莊尚志著書立說,鼓吹休明。 傳出圣旨來,莊征君又到午門謝了思,辭別徐侍郎,收拾行李回南。滿朝官員都來餞送,莊征君都辭了,依舊叫了一輛車,出彰儀門來。 那日天氣寒冷,多走了幾里路,投不著宿頭,只得走小路,到一個人家去借宿。那人家住著一間草房,里面點著一盞燈,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家站在門首。莊征君上前和他作揖道:“老爹,我是行路的,錯過了宿頭,要借老爹這里住一夜,明早拜納房金?!蹦抢系溃骸翱凸?,你行路的人,誰家頂著房子走?借住不妨。只是我家只得一間屋,夫妻兩口住著,都有七十多歲,不幸今早又把個老妻死了,沒錢買棺材,現(xiàn)停在屋里??凸賲s在那里住?況你又有車子,如何拿得進來?”莊征君道:“不妨,我只須一席之地,將就過一夜,車子叫他在門外罷了?!蹦抢系溃骸斑@等,只有同我一床睡。”莊征君道:“也好?!碑?dāng)下走進屋里,見那老婦人尸首直僵僵停著,旁邊一張土炕。莊征君鋪下行李,叫小廝同車夫睡在車上,讓那老爹睡在炕里邊。莊征君在炕外睡下,翻來覆去睡不著。到三更半后,只見那死尸漸漸動起來,莊征君嚇了一跳,定睛細(xì)看,只見那手也動起來了,竟有一個坐起來的意思,莊征君道:“這人活了!”忙去推那老爹,推了一會,總不得醒。莊征君道:“年高人怎的這樣好睡!”便坐起來看那老爹時,見他口里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已是死了?;仡^看那老婦人,已站起來了,直著腿,白瞪著眼。原來不是活,是走了尸。莊征君慌了,跑出門來,叫起車夫,把車攔了門,不放他出去。 莊征君獨自在門外徘徊,心里懊悔道:“‘吉兇悔吝生乎動’,我若坐在家里,不出來走這一番,今日也不得受這一場虛驚!”又想道:“生死亦是常事,我到底義理不深,故此害怕。”定了神,坐在車子上。一直等到天色大亮。那走的尸也倒了,一間屋里只橫著兩個尸首。莊征君感傷道:“這兩個老人家就窮苦到這個地步!我雖則在此一宿,我不殯葬他,誰人殯葬?”因叫小廝、車夫,前去尋了一個市井,莊征君拿幾十兩銀子來買了棺木,市上雇了些人拾到這里,把兩人殮了。又尋了一塊地,也是左近人家的,莊征君拿出銀子去買。買了,看著掩埋了這兩個老人家。掩埋已畢,莊征君買了些牲醴紙錢,又做了一篇文。莊征君灑淚祭奠了。一市上的人,都來羅拜在地下,謝莊征君。 莊征君別了臺兒莊,叫了一只馬溜子船,船上頗可看書。不日來到揚州,在鈔關(guān)住了一日,要換江船回南京。次早才上了江船,只見岸上有二十多乘齊整轎子歇在岸上,都是兩淮總商來候莊征君,投進帖子來。莊征君因船中窄小,先請了十位上船來。內(nèi)中幾位本家,也有稱叔公的,有稱尊兄的,有稱老叔的,作揖奉坐。那在坐第二位的就是蕭柏泉。眾鹽商都說是:“皇上要重用臺翁,臺翁不肯做官,真乃好品行?!笔挵厝溃骸巴砩览舷壬囊馑迹舷壬ж?fù)大才,要從正途出身,不屑這征辟,今日回來,留待下科掄元。皇上既然知道,將來鼎甲可望?!鼻f征君笑道:“征辟大典,怎么說不屑?若說掄元,來科一定是長兄。小弟堅臥煙霞,靜聽好音?!笔挵厝溃骸霸诖诉€見見院、道么?”莊征君道:“弟歸心甚急,就要開船?!闭f罷,這十位作別上去了,又做兩次會了那十幾位。莊征君甚不耐煩。隨即是鹽院來拜,鹽道來拜,分司來拜,揚州府來拜,江都縣來拜,把莊征君鬧的急了,送了各官上去,叫作速開船。當(dāng)晚總商湊齊六百銀子到船上送盤纏,那船已是去的遠(yuǎn)了,趕不著,銀子拿了回去。 莊征君遇著順風(fēng),到了燕子磯,自己歡喜道:“我今日復(fù)見江山佳麗了!”叫了一只涼篷船,載了行李一路蕩到漢西門。叫人挑著行李,步行到家,拜了祖先,與娘子相見,笑道:“我說多則三個月,少則兩個月便回來,今日如何?我不說謊么?”娘子也笑了,當(dāng)晚備酒洗塵。 次早起來,才洗了臉,小廝進來稟道:“**高大老爺來拜。”莊征君出去會。才會了回來,又是布政司來拜,應(yīng)天府來拜,驛道來拜,上、江二縣來拜,本城鄉(xiāng)紳來拜,哄莊征君穿了靴又脫,脫了靴又穿。莊征君惱了,向娘子道:“我好沒來由!朝廷既把元武湖賜了我,我為甚么住在這里和這些人纏?我們作速搬到湖上去受用!”當(dāng)下商議料理,和娘子連夜搬到元武湖去住。 這湖是極寬闊的地方,和西湖也差不多大。左邊臺城,望見雞鳴寺。那湖中菱、藕、蓮、芡,每年出幾千石。湖內(nèi)七十二只打魚船,南京滿城每早賣的都是這湖魚。湖中間五座大洲:四座洲貯了圖籍,中間洲上一所大花園,賜與莊征君住,有幾十間房子。園里合抱的老樹,梅花、桃、李、芭蕉、桂、菊,四時不斷的花。又有一園的竹子,有數(shù)萬竿。園內(nèi)軒窗四啟,看著湖光山色,真如仙境。門口系了一只船,要往那邊,在湖里渡了過去。若把這船收過,那邊飛也飛不過來。莊征君就住在花園。 一日,同娘子賃欄看水,笑說道:“你看這些湖光山色都是我們的了!我們?nèi)杖湛梢杂瓮?,不像杜少卿要把尊壺帶了清涼山去看花?!遍e著無事,又斟酌一樽酒,把杜少卿做的《詩說》,叫娘子坐在傍邊,念與他聽。念到有趣處,吃一大杯,彼此大笑。莊征君在湖中著實自在。忽一日,有人在那邊岸上叫船。這里放船去渡了過來,莊征君迎了出去。那人進來拜見,便是盧信侯。莊征君大喜道:“途間一別,渴想到今。今日怎的到這里?”盧信侯道:“昨日在尊府,今日我方到這里。你原來在這里做神仙,令我羨殺!”莊征君道:“此間與人世絕遠(yuǎn),雖非武陵,亦差不多。你且在此住些時,只怕再來就要迷路了?!?/br> 當(dāng)下備酒同飲。吃到三更時分,小廝走進來,慌忙說道:“中山王府里發(fā)了幾百兵,有千把枝火把,把七十二只魚船都拿了,渡過兵來,把花園團團圍??!”莊征君大驚。又有一個小廝進來道:“有一位總兵大老爺進廳上來了?!鼻f征君走了出去。那總兵見莊征君施禮。莊征君道:“不知舍下有甚么事?”那總兵道:“與尊府不相干?!北愀蕉脱缘溃骸耙虮R信侯家藏《高青丘文集》,乃是**,被人告發(fā)。京里說這人有武勇,所以發(fā)兵來拿他。今日尾著他在大老爺這里,所以來要這個人,不要使他知覺走了?!鼻f征君道:“總爺,找我罷了。我明日叫他自己投監(jiān),走了都在我?!蹦强偙犚娺@話,道:“大老爺說了,有甚么說!我便告辭。”莊征君送他出門,總兵號令一聲,那些兵一齊渡過河去了。盧信侯已聽見這事,道:“我是硬漢,難道肯走了帶累先生?我明日自投監(jiān)去!”莊征君笑道:“你只去權(quán)坐幾天,不到一個月,包你出來,逍遙自在?!北R信侯投監(jiān)去了。 莊征君悄悄寫了十幾封書子,打發(fā)人進京去遍托朝里大老,從部里發(fā)出文書來,把盧信侯放了,反把那出首的人問了罪。盧信侯謝了莊征君,又留在花園住下。 過兩日,又有兩個人在那邊叫渡船渡過湖來。莊征君迎出去,是遲衡山、杜少卿。莊征君歡喜道:“有趣,‘正欲清談聞客至’?!毖诤ど先プ?。遲衡山說要所訂泰伯祠的禮樂。莊征君留二位吃了一天的酒,將泰伯祠所行的禮樂商訂的端端正正,交與遲衡山拿去了。 轉(zhuǎn)眼過了年。到二月半間,遲衡山約同馬純上、蘧驗夫、季葦蕭、蕭金鉉、金東崖,在杜少卿河房里商議祭泰伯祠之事。眾人道:“卻是尋那一位做個主祭?”遲衡山道:“這所祭的是個大圣人,須得是個圣賢之徒來主祭,方為不愧。如今必須尋這一個人?!北娙说溃骸笆悄且晃唬俊边t衡山疊著指頭,說出這個人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千流萬派,同歸黃河之源;玉振金生,盡入黃鐘之管。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三十六回 常熟縣真儒降生 泰伯祠名賢主祭 本章字?jǐn)?shù):6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