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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儒林外史在線閱讀 - 第13節(jié)

第13節(jié)

辭別去了。

    轉眼長夏已過,又是新秋,清風戒寒,那秦淮河另是一番景致。滿城的人都叫了船,請了大和尚在船上懸掛佛像,鋪設經(jīng)壇,從西水關起,一路施食到進香河,十里之內(nèi),降真香燒的有如煙霧溟蒙。那鼓鈸梵唄之聲不絕于耳。到晚,做的極精致的蓮花燈,點起來浮在水面上。又有極大的法船,照依佛家中元地獄赦罪之說,超度這些孤魂升天,把一個南京秦淮河變做西域天竺國。到七月二十九日,清涼山地藏勝會,——人都說地藏菩薩一年到頭都把眼閉著,只有這一夜才睜開眼,若見滿城都擺的香花燈燭,他就只當是一年到頭都是如此,就歡喜這些人好善,就肯保佑人。所以這一夜,南京人各家門戶都搭起兩張桌子來,兩枝通宵風燭,一座香斗,從大中橋到清涼山,一條街有七八里路,點得象一條銀龍,一夜的亮,香煙不絕,大風也吹不熄。傾城士女都出來燒香看會。

    沈瓊枝住在王府塘房子里,也同房主人娘子去燒香回來。沈瓊枝自從來到南京,掛了招牌,也有來求詩的,也有來買斗方的,也有來托刺繡的。那些好事的惡少,都一傳兩,兩傳三的來物色,非止一日。這一日燒香回來,人見他是下路打扮,跟了他后面走的就有百十人。莊非熊卻也順路跟在后面,看見他走到王府塘那邊去了。莊非熊心里有些疑惑,次日來到杜少卿家,說:“這沈瓊枝在王府塘,有惡少們?nèi)フf混話,他就要怒罵起來。此人來路甚奇,少卿兄何不去看看?”杜少卿道:“我也聽見這話,此時多失意之人,安知其不因避難而來此地?我正要去問他?!?/br>
    當下便留莊非熊在何房看新月。又請了兩個客來:一個是退衡山,一個是武書。莊非熊見了,說些閑話,又講起王府塘沈瓊枝賣詩文的事。杜少卿道:“無論他是怎樣,果真能做詩文,這也就難得了?!边t衡山道:“南京城里是何等地方!四方的名士還數(shù)不清,還那個去求婦女們的詩文?這個明明借此勾引人。他能做不能做,不必管他?!蔽鋾溃骸斑@個卻奇。一個少年婦女,獨自在外,又無同伴,靠賣詩文過日子,恐怕世上斷無此理。只恐其中有甚么情由。他既然會做詩,我們便邀了他來做做看?!闭f著,吃了晚飯。那新月已從河底下斜掛一鉤,漸漸的照過橋來。杜少卿道:“正字兄,方才所說,今日已遲了,明日在舍間早飯后,同去走走?!蔽鋾鴳Z,同遲衡山、莊非熊都別去了。

    次日,武正字來到杜少卿家,早飯后,同到王府塘來。只見前面一間低矮房屋,門首圍著一二十人在那里吵鬧。杜少卿同武書上前一看,里邊便是一個十八九歲婦人,梳著下路綹裘,穿著一件寶藍紗大領披風,在里面支支喳喳的嚷。杜少卿同武書聽了一聽,才曉得是人來買繡香囊,地方上幾個喇子想來拿圇頭,卻無實跡,倒被他罵了一場。兩人聽得明白,方才進去。那些人看見兩位進去,也就漸漸散了。

    沈瓊枝看見兩人氣概不同,連忙接著,拜了萬福。坐定,彼此談了幾句閑話。武書道:“這杜少卿先生是此間詩壇祭酒,昨日因有人說起佳作可觀,所以來請教。”沈瓊枝道:“我在南京半年多,凡到我這里來的,不是把我當作倚門之娼,就是疑我為江湖之盜。兩樣人皆不足與言。今見二位先生,既無狎玩我的意思,又無疑猜我的心腸。我平日聽見家父說:‘南京名士甚多,只有杜少卿先生是個豪杰?!@句話不錯了。但不知先生是客居在此,還是和夫人也同在南京?、杜少卿道:“拙荊也同寄居在河房內(nèi),”沈瓊枝道:“既如此。我就到府拜謁夫人,好將心事細說?!倍派偾鋺Z,同武書先別了出來。武書對仕少卿說道:“我看這個女人實有些奇。若說他是個邪貨,他卻不帶yin氣;若是說他是人家遣出來的婢妾,他卻又不帶賤氣??此m是個女流,倒有許多豪俠的光景。他那般輕清的裝飾,雖則覺得柔媚,只一雙手指卻像講究勾、搬、沖的。論此時的風氣,也未必有車中女子同那紅線一流入。卻伯是負與斗狠,逃了出來的。等他來時,盤問盤問他,看我的眼力如何。”

    說著,已回到杜少卿家門首,看見姚奶奶背著花籠兒來賣花。杜少卿道:“姚奶奶,你來的正好。我家今日有個希奇的客到,你就在這里看看?!弊屛湔值胶臃坷镒δ棠踢M去,和娘子說了。少刻,沈瓊枝坐了轎子,到門首下了進來,杜少卿迎進內(nèi)室,娘子接著,見過禮,坐下奉茶。沈瓊枝上首,杜娘子主位,姚奶奶在下面陪著,杜少卿坐在窗欄前。彼此敘了寒暄,杜娘子問道:“沈姑娘,看你如此青年,獨自一個在客邊,可有個同伴的?家里可還有尊人在堂?可曾許字過人家?”沈瓊枝道:“家父歷年在外坐館,先母已經(jīng)去世。我自小學了些手工針黹,因來到這南京大邦去處,借此糊口。適承杜先生相顧,相約到府,又承夫人一見如故,真是天涯知己了?!币δ棠痰溃骸吧蚬媚锍銎娴尼橅?。昨日我在對門葛來官家,看見他相公娘買了一幅繡的‘觀音送子’,說是買的姑娘的,真?zhèn)€畫兒也沒有那畫的好!”沈瓊枝道:“胡亂做做罷了,見笑的緊?!表汈?,姚奶奶走出房門外去。沈瓊枝在杜娘子面前雙膝跪下。娘子大驚,扶了起來。沈瓊枝便把鹽商騙他做妾,他拐了東西逃走的話,說了一遍,“而今只怕他不能忘情,還要追蹤而來。夫人可能救我?”杜少卿道:“鹽商富貴奢華,多少士大夫見了就銷魂奪魄;你一個弱女子,視如土芥,這就可敬的極了!但他必要追蹤,你這禍事不遠。卻也無甚大害?!?/br>
    正說著,小廝進來請少卿:“武爺有話要說?!倍派偾渥叩胶臃坷?,只見兩個人垂著手,站在窗子門口,像是兩個差人。少卿嚇了一跳,問道:“你們是那里來的?怎么直到這里邊來?”武書接應道:“是我叫進來的。奇怪!如今縣里據(jù)著江都縣緝捕的文書在這里拿人,說他是宋鹽商家逃出來的一個妾。我的眼色如何?”少卿道:“此刻卻在我家。我家與他拿了去,就像是我家指使的;傳到揚州去,又像我家藏留他。他逃走不逃走都不要緊,這個倒有些不妥帖?!蔽湔值溃骸靶〉芟冉胁钊诉M來,正為此事。此刻少卿兄莫若先賞差人些微銀子,叫他仍舊到王府塘去,等他自己回去,再做道理拿他。”少卿依著武書,賞了差人四錢銀子。差人不敢違拗,去了。

    少卿復身進去,將這一番話向沈瓊枝說了。娘子同姚奶奶倒吃了一驚。沈瓊枝起身道:“這個不妨。差人在那里?我便同他一路去?!鄙偾涞溃骸安钊宋乙呀兴チ耍闱矣昧吮泔?。武先生還有一首詩奉贈,等他寫完。”當下叫娘子和姚奶奶陪著吃了飯,自己走到河房里檢了自己刻的一本詩集,等著武正字寫完了詩,又稱了四兩銀子,封做程儀,叫小廝交與娘子,送與沈瓊枝收了。

    沈瓊枝告辭出門,上了橋,一直回到手帕巷。那兩個差人已在門口,攔住說道:“還是原轎子抬了走,還是下來同我們走?進去是不必的了?!鄙颦傊Φ溃骸澳銈兪嵌继醚瞄T的?是巡按衙門的?我又不犯法,又不打欽案的官司,那里有個攔門不許進去的理!你們這般大驚小怪,只好嚇那鄉(xiāng)里人!”說著,下了轎,慢慢的走了進去。兩個差人倒有些讓他。沈瓊枝把詩同銀子收在一個首飾匣子里,出來叫:“轎夫,你抬我到縣里去。”轎夫正要添錢,差人忙說道:“千差萬差,來人不差,我們清早起,就在杜相公家伺候了半日,留你臉面,等你轎子回來。你就是女人,難道是茶也不吃的?”沈瓊枝見差人想錢,也只不理,添了二十四個轎錢,一直就抬到縣里來。

    差人沒奈何,走到宅門上回稟道:“拿的那個沈氏到了?!敝h聽說,便叫帶到三堂回話。帶了進來,知縣看他容貌不差,問道:“既是女流,為甚么不守閨范,私自逃出,又偷竊了宋家的銀兩,潛蹤在本縣地方做甚么?”沈瓊枝道:“宋為富強占良人為妾,我父親和他涉了訟,他買囑知縣,將我父親斷輸了,這是我不共戴天之仇。況且我雖然不才,也頗知文墨,怎么肯把一個張耳之妻去事外黃傭奴?故此逃了出來。這是真的?!敝h道:“你這些事,自有江都縣問你,我也不管。你既會文墨,可能當面做詩一首?”沈瓊枝道:“請隨意命一個題,原可以求教的?!敝h指著堂下的槐樹,說道:“就以此為題?!鄙颦傊Σ换挪幻?,吟出一首七言八句來,又快又好。知縣看了賞鑒,隨叫兩個原差到他下處取了行李來,當堂查點。翻到他頭面盒子里,一包碎散銀子,一個封袋上寫著“程儀”,一本書,一個詩卷。知縣看了,知道他也和本地名士倡和。簽了一張批,備了一角關文,吩咐原差道:“你們押送沈瓊枝到江都縣,一路須要小心,不許多事,領了回批來繳?!蹦侵h與江都縣同年相好,就密密的寫了一封書子,裝入關文內(nèi),托他開釋此女,斷還伊父,另行擇婿。此是后事不題。

    當下沈瓊枝同兩個差人出了縣門,雇轎子抬到漢西門外,上了儀征的船。差人的行李放在船頭上,鎖伏板下安歇。沈瓊枝搭在中艙,正坐下,涼篷小船上又蕩了兩個掌客來搭船,一同進到官艙。沈瓊枝看那兩個婦人時,一個二十六七的光景,一個十七八歲,喬素打扮,做張做致的。跟著一個漢子,酒糟的一副面孔,一頂破氈帽坎齊眉毛,挑過一擔行李來,也送到中艙里,兩婦人同沈瓊枝一塊兒坐下,問道:“姑娘是到那里去的?”沈瓊枝道:“我是揚州,和二位想也同路?!敝心甑膵D人道:“我們不到揚州,儀征就上岸了?!边^了一會,船家來稱船錢。兩個差人啐了一口,拿出批來道:“你看!這是甚么東西?我們辦公事的人,不問你要貼錢就夠了,還來問我們要錢!”船家不敢言語,向別人稱完了,開船到了燕子磯。

    一夜西南風,清早到了黃泥灘。差人問沈瓊枝要錢,沈瓊枝道:“我昨日聽得明白,你們辦公事不用船錢的?!辈钊说溃骸吧蚬媚?,你也太拿老了!叫我們管山吃山,管水吃水,都像你這一毛不拔,我們喝西北風!”沈瓊枝聽了說道:“我便不給你錢,你敢怎么樣!”走出船艙,跳上岸去,兩只小腳就是飛的一般,竟要自己走了去。兩個差人慌忙搬了行李,趕著扯他,被他一個四門斗里打了一個仰八叉。扒起來,同那個差人吵成一片。吵的船家同那戴破氈帽的漢子做好做歹,雇了一乘轎子,兩個差人跟著去了。

    那漢子帶著兩個婦人,過了頭道閘,一直到豐家巷來。覿面迎著王義安,叫道:“細姑娘同順姑娘來了,李老四也親自送了來。南京水西門近來生意如何?”李老四道:“近來被淮清橋那些開三嘴行的擠壞了,所以來投奔老爹?!蓖趿x安道:“這樣甚好,我這里正少兩個姑娘?!爱斚聨е鴥蓚€婊子,回到家里,一進門來,上面三間草房,都用蘆席隔著,后面就是廚房。廚房里一個人在那里洗手,看見這兩個婊子進來,歡喜的要不的。只因這一番,有分教:煙花窟里,惟憑行勢夸官;筆墨叢中,偏去眠花醉柳。畢竟后事如伺,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四十二回 公子妓院說科場 家人苗疆報信息

    本章字數(shù):6005

    話說兩個婊子才進房門,王義安向洗手的那個人道,“六老爺,你請過來,看看這兩位新姑娘。”兩個婊子抬頭看那人時,頭戴一頂破頭巾,身穿一件油透的元色綢直裰,腳底下穿了一雙舊尖頭靴,一副大黑麻臉,兩只的溜骨碌的眼睛。洗起手來,自己把兩個袖子只管往上勒。又不像文,又不像武。

    那六老爺從廚房里走出來,兩個婊子上前叫聲“六老爺”!歪著頭,扭著屁股,一只手扯著衣服衿,在六老爺跟前行個禮。那六老爺雙手拉著道:“好!我的乖乖jiejie!你一到這里就認得湯六老爺,就是你的造化了!”王義安道:“六老爺說的是。姑娘們到這里,全靠六老爺照顧。請六老爺坐。拿茶來敬六老爺?!睖蠣斪谝粡埌宓噬?,把兩個姑娘拉著,一邊一個,同在板凳上坐著。自己扯開褲腳子,拿出那一雙黑油油的肥腿來搭在細姑娘腿上,把細姑娘雪白的手拿過來摸他的黑腿。吃過了茶,拿出一袋子檳榔來,放在嘴里亂嚼,嚼的滓滓渣渣,淌出來,滿胡子,滿嘴唇,左邊一擦,右邊一偎,都偎擦在兩個姑娘的臉巴子上。姑娘們拿出汗巾子來揩,他又奪過去擦夾肢窩。

    王義安才接過茶杯,站著問道:“大老爺這些時邊上可有信來?”湯六老爺?shù)溃骸霸趺礇]有?前日還打發(fā)人來,在南京做了二十首大紅緞子繡龍的旗,一首大黃緞子的坐纛。說是這一個月就要進京。到九月霜降祭旗,萬歲爺做大將軍,我家大老爺做副將軍。兩人并排在一個氈條上站著磕頭??倪^了頭,就做總督?!闭f著,撈毛的叫了王義安出去,悄悄說了一會話。王義安進來道:“六老爺在上,方才有個外京客要來會會細姑娘,看見六老爺在這里,不敢進來。”六老爺?shù)溃骸斑@何妨?請他進來不是,我就同他吃酒?!碑斚峦趿x安領了那人進來,一個少年生憊人。

    那嫖客進來坐下,王義安就叫他稱出幾錢銀子來,買了一盤子驢rou,一盤子煎魚,十來篩酒。因湯六老爺是教門人,買了二三十個雞蛋,煮了出來。點上一個燈桂。六老爺首席,那嫖客對坐。六老爺叫細姑娘同那嫖客一板凳坐,細姑娘撒嬌撒癡定要同六老爺坐。四人坐定,斟上酒來,六老爺要猜拳,輸家吃酒贏家唱。六老爺贏了一拳,自己啞著喉嚨唱了一個《寄生草》,便是細姑娘和那嫖客猜。細姑娘贏了。六老爺叫斟上酒,聽細姑娘唱。細姑娘別轉臉笑,不肯唱。六老爺拿筷子在桌上催著敲,細姑娘只是笑,不肯唱。六老爺?shù)溃骸拔疫@臉是簾子做的,要卷上去就卷上去,要放下來就放下來!我要細姑娘唱一個,偏要你唱!”王義安又走進來幫著催促,細姑娘只得唱了幾句。唱完,王義安道:“王老爺來了?!蹦茄步值耐醢芽傔M來,見是湯六老爺,才不言語。婊子磕了頭,一同入席吃酒,又添了五六篩。直到四更時分,大老爺府里小狗子拿著“都督府”的燈籠,說:“府里請六爺。”六老爺同王老爺方才去了。嫖客進了房,端水的來要水錢,撈毛的來要花錢。又鬧了一會,婊子又通頭、洗臉、刷屁股。比及上床,已雞叫了。

    次日,六老爺絕早來說,要在這里擺酒,替兩位公子餞行,往南京恭喜去。王義安聽見湯大老爺府里兩位公子來,喜從天降,忙問:“六老爺,是即刻就來,是晚上才來?”六老爺在腰里摸出一封低銀子,稱稱五錢六分重,遞與王義安,叫去備一個七盤兩點的席,“若是辦不來,再到我這里找?!蓖趿x安道:“不敢!不敢!只要六老爺別的事上多挑他姐兒們幾回就是了。這一席酒,我們效六老爺?shù)膭凇:螞r又是請府里大爺、二爺?shù)摹!绷蠣數(shù)溃骸拔业墓怨裕@就是在行的話了。只要你這姐兒們有福,若和大爺、二爺相厚起來,他府里差甚么?——黃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珍珠,放光的是寶!我們大爺、二爺,你只要找得著性情,就是撈毛的,燒火的,他也大把的銀子撾出來賞你們。”李四在旁聽了,也著實高興。吩咐已畢,六老爺去了。這里七手八腳整治酒席。

    到下午時分,六老爺同大爺、二爺來。頭戴恩蔭巾,一個穿大紅灑線直裰,一個穿藕合灑線直裰,腳下粉底皂靴,帶著四個小廝,大青天白日,提著兩對燈籠:一對上寫著“都督府”,一對寫著“南京鄉(xiāng)試”。大爺、二爺進來,上面坐下。兩個婊子雙雙磕了頭。六老爺站在旁邊。大爺?shù)溃骸傲?,現(xiàn)成板凳,你坐著不是?!绷蠣?shù)溃骸罢?。要稟過大爺、二爺:兩個姑娘要賞他一個坐?”二爺?shù)溃骸霸趺床蛔??叫他坐了。”兩個婊子,輕輕試試,扭頭折頸,坐在一條板凳上,拿汗巾子掩著嘴笑。大爺問:“兩個姑娘今年尊庚?”六老爺代答道:“一位十七歲,一位十九歲。”王義安捧上茶來,兩個婊子親手接了兩杯茶,拿汗巾揩干了杯子上一轉的水漬,走上去,奉與大爺、二爺。大爺、二爺接茶在手,吃著。六老爺問道:“大爺、二爺幾時恭喜起身?“大爺?shù)溃骸爸辉诿魅站鸵摺,F(xiàn)今主考已是將到京了,我們怎還不去?”六老爺和大爺說著話,二爺趁空把細姑娘拉在一條板凳上坐著,同他捏手捏腳,親熱了一回。

    少刻就排上酒來。叫的教門廚子,備的教門席,都是些燕窩、鴨子、雞、魚。六老爺自己捧著酒奉大爺、二爺上坐,六老爺下陪,兩個婊子打橫。那萊一碗一碗的捧上來。六老爺逼手逼腳的坐在底下吃了一會酒。六老爺問道:“大爺、二爺這一到京,就要迸場了?初八日五更鼓先點太平府,點到我們揚州府怕不要晚?”大爺?shù)溃骸澳抢锞忘c太平府!貢院前先放三個炮,把柵欄子開了;又放三個炮,把大門開了:又放三個炮,把龍門開了:共放九個大炮?!倍?shù)溃骸八@個炮還沒有我們老人家轅門的炮大?!贝鬆?shù)溃骸奥孕⌒?,也差不多。放過了炮,至公堂上擺出香案來,應天府尹大人戴著幞頭,穿著蟒袍,行過了禮,立起身來,把兩把遮陽遮著臉。布政司書辦跪請三界伏魔大帝關圣帝君進場來鎮(zhèn)壓,請周將軍進場來巡場。放開遮陽,大人又行過了禮。布政司書辦跪請七曲文昌開化梓潼帝君進場來主試,請魁星老爺進場來放光?!绷蠣攪樀耐律嗟溃骸霸瓉硪堖@些神道菩薩進來!可見是件大事!”

    順姑娘道:“他里頭有這些菩薩坐著,虧大爺、二爺好大膽還敢進去!若是我們,就殺了也不敢進去!”六老爺正色道:“我們大爺、二爺也是天上的文曲星,怎比得你姑娘們!”大爺?shù)溃骸罢堖^了文昌,大人朝上又打三恭,書辦就跪請各舉子的功德父母?!绷蠣?shù)溃骸霸醯慕凶龉Φ赂改福俊倍數(shù)溃骸暗赂改?,是人家中過進士做過官的祖宗,方才請了進來。若是那考老了的秀才和那百姓,請他進來做甚么呢?”大爺?shù)溃骸懊刻栭T前還有一首紅旗,底下還有一首黑旗。那紅旗底下是給下場人的恩鬼墩著;黑旗底下是給下場人的怨鬼墩著。到這時候,大人上了公座坐了。書辦點道:‘恩鬼進,怨鬼進?!瘍蛇咠R燒紙錢。只見一陣陰風,颯颯的響,滾了進來,跟著燒的紙錢滾到紅旗、黑旗底下去了。”順姑娘道:“阿彌陀佛!可見人要做好人,到這時候就見出分曉來了!”六老爺?shù)溃骸跋裎覀兇罄蠣斣谶吷戏e了多少功德,活了多少人命,那恩鬼也不知是多少哩!一枝紅旗,那里墩得下?”

    大爺?shù)溃骸靶姨澚绮贿M場,若是六哥要進場,生生的就要給怨鬼拉了去!”六老爺?shù)溃骸斑@是怎的?”大爺?shù)溃骸跋袂翱莆乙伺d嚴世兄,是個飽學秀才,在場里做完七篇文章,高聲朗誦,忽然一陣微微的風,把蠟燭頭吹的亂搖,掀開簾子伸進一個頭來,嚴世兄定睛一看,就是他相與的一個婊子。嚴世兄道:‘你已經(jīng)死了,怎么來在這里?’那婊子望著他嘻嘻的笑。嚴世兄急了,把號板一拍,那硯臺就翻過來,連黑墨都倒在卷子上,把卷子黑了一大塊,婊子就不見了。嚴世兄嘆息道:‘也是我命該如此!’可憐下著大雨,就交了卷,昌著雨出來,在下處害了三天病。我去看他,他告訴我如此。我說:‘你當初不知怎樣作踐了這人,他所以來尋你。’六哥,你生平作踐了多少人?你說這大場進得迸不得?”兩個姑娘拍手笑道:“六老爺好作踐的是我們,他若進場,我兩個人就是他的怨鬼!”吃了一會,六老爺啞著喉嚨唱了一個小曲,大爺、二爺拍著腿也唱了一個,婊子唱是不消說。鬧到三更鼓,打著燈籠回去了。

    次日,叫了一只大船上南京。六老爺也送上船,回去了。大爺、二爺在船上閑談著迸場的熱鬧處。二爺?shù)溃骸敖衲暝撌莻€甚么表題?”大爺?shù)溃骸拔也聸]有別的,去年老人家在貴州征服了一洞苗子,一定是這個表題?!倍?shù)溃骸斑@表題要在貴州出?!贝鬆?shù)溃骸叭绱?,只得求賢、免錢糧兩個題,其余沒有了?!币宦氛f著,就到了南京。管家尤胡子接著,把行李搬到釣魚巷住下。大爺、二爺走進了門,轉過二層廳后,一個旁門進去,卻是三間倒坐的河廳,收拾的倒也清爽。兩人坐定,看見河對面一帶河房,也有朱紅的欄桿,也有綠油的窗欄,也有斑竹的簾子,里面都下著各處的秀才,在那里哼哼卿卿的念文章。

    大爺、二爺才住下,便催著尤胡子去買兩頂新方巾;考籃、銅銚、號頂、門簾、火爐、燭臺、燭剪、卷袋,每樣兩件;趕著到鷲峰寺寫卷頭、交卷;又料理場食:月餅、蜜橙糕、蓮米、圓眼rou、人參、炒米、醬瓜、生姜、板鴨。大爺又和二爺說:“把貴州帶來的阿魏帶些進去,恐怕在里頭寫錯了字著急。”足足料理了一天,才得停妥。大爺、二爺又自己細細一件件的查點,說道:“功名事大,不可草草!”

    到初八早上,把這兩頂舊頭巾叫兩個小子戴在頭上,抱著籃子到貢院前伺侯。一路打從淮清橋過,那趕搶攤的擺著紅紅綠綠的封面,都是蕭金鉉、諸葛天申、季恬逸、匡超人、馬純上、蘧驗夫選的時文。一直等到晚,儀征學的秀才點完了,才點他們。進了頭門,那兩個小廝到底不得進去。大爺、二爺自己抱著籃子,背著行李,看見兩邊蘆柴堆火光一直亮到天上。大爺、二爺坐在地下,解懷脫腳。聽見里面高聲喊道:“仔細搜檢!”大爺、二爺跟了這些人進去,到二門口接卷,進龍門歸號。初十日出來,累倒了,每人吃了一只鴨子,眠了一天。三場已畢。到十六日,叫小廝拿了一個“都督府”的溜子,溜了一班戲子來謝神。

    少刻,看茶的到了。他是教門,自己有辦席的廚子,不用外雇。戲班子發(fā)了箱來,跟著一個拿燈籠的,拿著十幾個燈籠,寫著“三元班”;隨后一個人,后面帶著一個二漢,手里拿著一個拜匣。到了寓處門首,向管家說了,傳將進去。大爺打開一看,原來是個手本,寫著:“門下鮑廷璽謹具喜燭雙輝,梨園一部,叩賀?!贝鬆斨浪莻€領班子的,叫了進來。鮑廷璽見過了大爺、二爺,說道:“門下在這里領了一個小班,專伺候諸位老爺。昨日聽見兩位老爺要戲,故此特來伺候?!贝鬆斠娝麨槿擞腥ぃ羲煌燥?。過了一回,戲子來了。就在那河廳上面供了文昌帝君、關夫子的紙馬,兩人磕過頭,祭獻已畢。大爺、二爺、鮑廷璽共三人,坐了一席。

    鑼鼓響處,開場唱了四出嘗湯戲。天色已晚,點起十幾副明角燈來,照耀的滿堂雪亮。足足唱到三更鼓,整本已完。鮑廷璽道:“門下這幾個小孩子跑的馬倒也還看得,叫他跑一出馬,替兩位老爺醒酒?!蹦切蜃右粋€個戴了貂裘,簪了雉羽,穿極新鮮的靠子,跑上場來,串了一個五花八門。大爺、二爺看了大喜。鮑廷璽道:“兩位老爺若不見棄,這孩子里面揀兩個留在這里伺侯。”大爺?shù)溃骸八麄冞@樣小孩子,曉得伺侯甚么東西!有別的好頑的去處,帶我去走走?!滨U廷璽道:“這個容易。老爺,這對河就是葛來官家,他也是我掛名的徒弟,那年天長杜十七老爺在這里湖亭大會,都是考過,榜上有名的。老爺明日到水襪巷,看著外科周先生的招牌,對門一個黑搶籬里,就是他家了。”二爺?shù)溃骸八铱捎袃?nèi)眷?我也一同去走走?!滨U廷璽道:“現(xiàn)放著偌大的十二樓,二老爺為甚么不去頑耍,倒要到他家去?少不得都是門下來奉陪。”說畢,戲已完了,鮑廷璽辭別去了。

    次日,大爺備了八把點銅壺、兩瓶山羊血、四端苗錦、六簍貢茶,叫人挑著,一直來到葛來官家。敲開了門,一個大腳三帶了進去,前面一進兩破三的廳,上頭左邊一個門,一條小巷子進去,河房倒在貼后。那葛來官身穿著夾紗的玉色長衫子,手里拿著燕翎扇,一雙十捐尖尖的手,憑在欄桿上乘涼,看見大爺進來,說道:“請坐。老爺是那里來的?”大爺?shù)溃骸白蛉挣U師父說,來官你家最好看水,今日特來望望你。還有幾色菲人事,你權且收下?!奔胰颂袅诉M來。來官看了,喜逐顏開,說道:“怎么領老爺這些東西?”忙叫大腳三:“收了進去。你向相公娘說,擺酒出來?!贝鬆?shù)溃骸拔沂墙涕T,不用大葷?!眮砉俚溃骸坝行沦I的極大的揚州螃蟹,不知老爺用不用?”大爺?shù)溃骸斑@是我們本地的東西,我是最歡喜。我家伯伯大老爺在高要帶了家信來,想的要不的,也不得一只吃吃?!眮砉俚溃骸按罄蠣斒浅锍鍪说??”大爺?shù)溃骸拔壹姨蠣斪鲋F州的都督府。我是回來下場的?!闭f著,擺上酒來。對著那河里煙霧迷離,兩岸人家都點上了燈火,行船的人往來不絕。

    這葛來官吃了幾杯酒,紅紅的臉,在燈燭影里,擎著那纖纖玉手,只管勸湯大爺吃酒。大爺?shù)溃骸拔揖剖菈蛄?,倒用杯茶罷?!备饋砉俳心谴竽_三把螃罩殼同果碟都收了去,揩了桌子,拿出一把紫砂壺,烹了一壺梅片茶。兩人正吃到好處,忽聽見門外嚷成一片。葛來官走出大門,只見那外科周先生紅著臉,典著肚子,在那里嚷大腳三,說他倒了他家一門口的螃蟹殼子。葛來官才待上前和他講說,被他劈面一頓臭罵道:“你家住的是‘海市蜃樓’,合該把螃蟹殼倒在你門口,為甚么送在我家來?難道你上頭兩只眼睛也撐大了?”彼此吵鬧,還是湯家的管家勸了進去。

    剛才坐下,那尤胡子慌忙跑了進來道:“小的那里不找尋,大爺卻在這里!”大爺?shù)溃骸澳銥樯跏逻@樣慌張?”尤胡子道:“二爺同那個姓鮑的,走到東花園鷲峰寺旁邊一個人家吃茶,被幾個喇子困著,把衣服都剝掉了!那姓鮑的嚇的老早走了。二爺關在他家,不得出來,急得要死!那間壁一個賣花的姚奶奶,說是他家姑老太,把住了門,那里溜得脫!”大爺聽了,慌叫在寓處取了燈籠來,照著走到鷲峰寺間壁。那里幾個喇子說:“我們好些時沒有大紅日子過了,不打他的醮水還打那個!”湯大爺雄糾糾的分開眾人,推開姚奶奶,一拳打掉了門。那二爺看見他哥來,兩步做一步,溜出來了。那些喇子還待要攔住他,看見大爺雄赳赳的,又打著“都督府”的燈籠,也就不敢惹他,各自都散了。

    兩人回到下處。過了二十多天,貢院前藍單取進墨漿去,知道就要揭曉,過了兩日,放出榜來,弟兄兩個都沒中。坐在下處,足足氣了七八天。領出落卷來,湯由三本,湯實三本,都三篇不曾著完。兩個人伙著大罵簾官、主考不通。正罵的興頭,貴州衙門的家人到了,遞上家信來。兩人拆開來看。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桂林杏苑,空成魂夢之游;虎斗龍爭,又見戰(zhàn)征之事。畢竟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