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桃桃終于明白，為什么孔倩妍對孔家二老的事情一無所知，那是因為她的“所作所為”根本就不吻合孔父對孩子或者說是接班人的期待，在他看來，孔倩妍跟孔竹生如出一轍，都是為了愛沖昏頭腦，不理智的人。

    不然，被孔敏珠接回孔家的人就不是她，而是孔倩妍了。

    而之所以在她還只有六歲半就愿意接她回來，不過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所剩的時間不多，并且從小來“教”的孩子，會按照他的意愿長大成人吧。

    他讓自己成為“繼承人”，自己今天上門來，在他看來都不會是因為親情的陪伴，他一定會覺得這個機會給到她，是一種恩賜。

    也就是在這一刻，顏桃桃忽然理解了昨晚的孔竹生。

    為什么在知道自己父親病重后，他沒有第一時間聯(lián)系孔家二老，也沒有透露出要回來看看他的意思。

    不是孔竹生不愿意，一定是孔竹生也很清楚，即使他回來了，孔父也不會見他。

    他的遭遇肯定比孔倩妍更難堪，指不定連大門都入不了，更不用說能站在孔父面前了。

    孔父雙手交疊，用力按住拐杖，眉頭緊皺，“你在質(zhì)疑我說的話？”

    孔母聲音發(fā)顫的打圓場，“今天是桃桃住過來的第一天，多好的日子啊，你別繃著個臉了，當心嚇壞孩子。”說完又勸顏桃桃，“桃桃啊，你乖，這是第一次就算了，但你要記得以后不可以這么跟曾外祖父說話哦，就是你外公，小時候也不敢這么跟你曾外祖父說話的?！?/br>
    孔父怒道：“你提那個逆子做什么？我們精心培養(yǎng)他長大，他就是那樣回報我們的！”

    聽到這里，顏桃桃?guī)缀趺宄?，孔竹生和孔家二老鬧掰到現(xiàn)在，將近三十年也沒能破冰和好，不僅僅是孔竹生年少輕狂，為了愛情放棄一切的原因，孔家二老也要負很大一部分責任。

    他們理所當然的把孩子當成牽線玩偶，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該在他們認定的標準范圍里，不容許一點點自我的思想。

    此刻顏桃桃已經(jīng)不僅僅是替孔倩妍感到委屈，她更加為孔竹生感到委屈，想要為他發(fā)聲，“曾外祖父，可是把外公養(yǎng)大應該是您的義務，但他沒有活成第二個您的義務啊，這么多年了，您真的認為自己作為一個父親，一點錯誤也沒有嗎？”

    顏桃桃想起了一句話，在許許多多的家庭里，存在于親子之間的矛盾，從來都是父母需要孩子的回報，而孩子需要父母的一句道歉。

    孔竹生從來沒有說過，但顏桃桃覺得，他一定也需要一句來自父母的道歉。

    為他成長中所有不由已的選擇。

    在這樣的家庭氛圍里成長，難怪最開始的孔竹生在和孔倩妍的相處中有那么多的矛盾，他身上一定也不自知的帶有孔父的某種映射，就如當初在介入孔倩妍和顏駿的戀情時不恰當?shù)姆绞椒椒ā?/br>
    孔父胸膛起伏，難以置信的看著顏桃桃，眼里都寫著：你怎么敢對我說出這種話？

    而顏桃桃情緒已經(jīng)到了一個點，覺得既然開了口，就應該把話說清楚明白。

    孔父一生過于順遂，年輕時眾星拱月，看孔母完全順著他說以及孔敏珠的態(tài)度就知道，他習慣了在任何關(guān)系中都占據(jù)主導位置，發(fā)號施令，不允許一點點與自己相斥的聲音冒出來。

    有些話，顏桃桃覺得自己不說，這一輩子都不會有人跟孔父說。

    顏桃桃：“曾外祖父把外公和姑姥姥生下來，難道不想他們成為獨一無二的人嗎？為什么要把他們都變成您呢？”

    他們都是有腦子有思想活生生的人，他們并不是他的第二人格或是復制品啊。

    “你一個小娃娃懂什么？我在給他們做正確的選擇，你看看外公再看看你姑姥姥，就知道我的決定沒有錯！”

    孔母瞅著孔父神色越來越激動，一雙手焦慮的抖著，就希望能堵住顏桃桃的嘴。

    而顏桃桃鐵了心的要和孔父“爭論”，“可是真的正確嗎？聽了您一輩子話的姑姥姥真的過得好嗎？或者說她過得快樂嗎？”

    顏桃桃只見過孔敏珠一面，她不否認孔敏珠是大眾眼里和定義的成功女性，但昨晚的交談中，她覺得她并不快樂。

    孔父：“你……你……”

    “您太□□武斷了，我真的希望您可以多在意在意自己的孩子們在想什么，而不是一味的要求他們滿足你的意愿去活著，您跟外公見一面吧，或許您就可以看到，外公雖然沒按照您的意愿做人生的選擇，可他也很成功，也在閃閃發(fā)亮?！?/br>
    父子倆要和解，孔竹生單方面的道歉認錯是沒有意義的，一定要孔父也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一如一年前的孔竹生，在孔倩妍面前，眉眼微垂，嗓音暗啞的說著：“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br>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本身就是個迷思。

    如果孔父一直不去了解，不去走進孔竹生的生活，顏桃桃覺得，父子倆都會抱憾終身吧。

    孔父晃了晃頭，并沒有開口給出顏桃桃任何回答，他甚至不再看顏桃桃，他身子微晃了下，轉(zhuǎn)身朝沙發(fā)走。

    “曾外祖父……見見外公吧。”顏桃桃試圖跟上去，好聲好氣的勸道：“外公真的很擔心您，也很想見見您，昨晚他知道您愿意見我，立刻就讓我住過來……”

    落座的孔父揚起拐杖，熟悉的動作，就在顏桃桃以為他下一句話就是要開口攆自己走時，卻見他嘴唇一張，就噴出了一口血。

    蹭亮的大理石上鋪撒上一層刺眼的紅，鐵銹味在空氣里彌散開去。

    顏桃桃慌了神。

    她真是個情緒上頭的笨蛋，她把事情搞砸了。

    第71章

    顏桃桃沒有想到, 第一次和孔父見面，沒說兩句，他就喘不上來氣直接回臥室躺著了。

    第二次見面, 話是多說了幾句，可她甚至都沒能落座，孔父直接吐血送醫(yī)院了。

    愧疚和自責涌上來，顏桃桃只好閉上嘴，降低自己存在感, 默默跟了過去。

    顏桃桃亦步亦趨的跟在孔母身后, 凝神聽著每個醫(yī)護人員的說辭, 想知道孔父到底生了什么病。

    孔母急的快要落淚, 顏桃桃嘗試著安慰她，但話未說出口, 孔母看她的神色愛恨交織復雜不已，一張口就是克制了情緒的埋怨, “桃桃，你太讓我失望了, 我一直是盼著你住過來的，昨兒見了你, 也覺得你很乖巧懂事，但你今天怎么能這樣跟你曾外祖父說話呢？就是你外公、你姑姥姥也從未這樣頂撞過他啊?！?/br>
    原以為顏桃桃的到來，帶來的是新的希望和生機, 是讓他們遲暮的人生多了新的盼頭，沒料到, 她帶來的卻是沖擊。

    “我……”顏桃桃張了張唇, 心里都是無力的感覺, 為了避免火上澆油, 她只好垂頭，悶聲的回道：“對不起?！?/br>
    孔母和孔父相處了一輩子，無論是思想觀念還是相處模式都早就固定了，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改變的，顏桃桃有自知之明。

    孔父近期顯然不是第一次來醫(yī)院了，醫(yī)院的醫(yī)護人員對他的情況都很了解，迅速的給安排了檢查。

    孔母只能在走廊上來回踱步等待，陪同的傭人貼著墻壁立著，目光追尋著孔母的身影來來回回，而顏桃桃怕說錯什么讓她情緒更激動，一邊安靜的陪伴著，一邊猶豫掙扎著要不要給孔竹生發(fā)個消息打個電話。

    將近一個小時的檢查治療，有醫(yī)生走了出來，摘下口罩，“孔老夫人?！?/br>
    傭人忙攙扶著孔母迎上去，孔母急切的問道：“劉主任，我丈夫怎么樣了？”

    在說與不說之間劉主任顯得十分為難，“不如還是跟之前一樣，孔老先生的情況我說給您女兒聽吧?！?/br>
    年歲上去了身體難免有毛病，一直在照顧孔父的孔母，本身也患有高血壓和冠心病，不宜情緒激動，有關(guān)孔父的病情，劉主任作為主治醫(yī)生，都是直接跟孔敏珠聯(lián)系，再由孔敏珠決定跟不跟孔母轉(zhuǎn)述或者如何轉(zhuǎn)述的。

    “不不不……”孔母連連搖頭，掙脫傭人攙扶自己的手，拽住劉主任的衣袖，“他以前會呼吸困難，但沒到吐血這個地步，他現(xiàn)在到底是個什么情況，你告訴我，我要知道，我現(xiàn)在就要知道！”

    孔母的態(tài)度很堅決，劉主任猶豫了片刻，還是斟酌著用詞回道：“孔老先生肺部出血，需要做肺葉切除手術(shù)……”

    “肺部切除？！”孔母沒聽清，瞳孔倏地放大。

    “不是整個肺部，是肺葉，我們?nèi)梭w一共有五個肺葉?！?/br>
    孔母嘴唇發(fā)顫，還是不能冷靜下來，“什么原因肺出血，這段時間雖然居家，也一直定期的檢查……是因為情緒激動，忽然吐血嗎？”

    孔母的后半句落在一旁的顏桃桃耳里，簡直就是無聲的指責，她愧疚的低頭，只敢看著地面。

    劉主任搖頭，“不是忽然吐血，孔老先生的肺部應該是積血幾日了，肺部出血常有呼吸困難，咳嗽等癥狀，嚴重時會四肢冰冷，神志不清?！?/br>
    聞言，顏桃桃壓在心口的負罪感稍稍輕了些許，如果真的是因為她說的話而導致吐血，她無法面對孔母、孔敏珠以及孔竹生。

    劉主任打量了下孔母的神色，估量著她的接受能力，看她的反應還在可控范圍內(nèi)，于是接著說道：“據(jù)我一直為孔老先生診治的信息來看，孔老先生這次肺部出血極可能是腎炎綜合征導致的，我這邊會立馬召開?？漆t(yī)生聯(lián)合會診，除了馬上要進行的肺葉切除手術(shù)，還有一個手術(shù)需要孔老夫人做好心理準備?！?/br>
    “什么……？”

    “腎臟移植或切除。”

    孔母的臉瞬間蒼白若紙。

    劉主任微頓了下，既然已經(jīng)開了口，索性也就全部說了，“這個手術(shù)做或者不做，孔老夫人可以和女兒好好商量一下。”

    “……”

    “客觀來說，孔老先生身上的并發(fā)癥狀很多，身體各方面的器官和機能都有衰竭的跡象，我的意思是……腎臟移植或是切除是解決的方案，但并非是只要進行了腎臟移植或切除孔老先生身體的問題就全部解決了，他的身體依舊還有其他的問題。”

    “……”

    “孔老夫人可好好跟您女兒商量下要不要進行腎臟移植或切除手術(shù)，如果決定要做的話，要著手尋找匹配的腎臟了，相對來對，您女兒的腎臟和孔老先生的匹配度是最高的，不過您女兒也將近五十了，摘掉腎臟對她個人身體肯定會造成很大的影響，另一方面，孔老先生年事已高，即便手術(shù)很成功，術(shù)后的休養(yǎng)恢復只怕……”劉主任的聲音弱下去，點到為止，抬手拍了拍孔母拽住自己衣袖的手背，“孔老夫人盡快做決定，及時聯(lián)系我，我這邊要準備給孔老先生做肺葉切除手術(shù)，先不跟您說了。”

    劉主任說完，朝孔母欠了欠身子，快步邁開了。

    孔母孱弱的身子晃動著，顏桃桃怕她站不穩(wěn)，好在一旁的傭人及時伸手攙扶住她。

    顏桃桃小心翼翼的發(fā)生詢問：“曾外祖母，要不要去一旁坐著休息一下？”

    孔父還在急診室，他們是進不去的，只能坐在走道里的座椅上了。

    傭人點頭，附和道：“是啊，夫人，我扶您過去坐一會吧，這么站著也不是個事，當心累著身子?！?/br>
    劉主任說的婉轉(zhuǎn)，顏桃桃已經(jīng)全部聽明白了。

    如果要進行腎臟移植，合適的腎臟來源是個棘手的問題，孔敏珠也不年輕了，更重要的是，劉主任的言下之意是，即便腎臟移植手術(shù)很成功，孔父也不一定能活很久，孔父年紀大了，身體的毛病很多，并不僅僅是腎炎綜合征導致的肺部出血問題，還有身體器官機能的衰退。

    可能也就是幾年的生命，還要承受手術(shù)帶來的疼痛折磨。

    顏桃桃自然希望孔父能健康痊愈，但她也坦然的承認，她的內(nèi)心是有自私和偏頗的。

    或許是早上和孔父的交談讓她對孔父親近不起來，她并不贊同為了孔父幾年的健康，拿走孔敏珠的腎臟。

    孔敏珠多慘啊，她已經(jīng)聽了孔父一輩子的話，在將近五十歲的年齡下，還要拿出自己的腎臟嗎？

    消化著劉主任剛剛說的話，孔母雙腿發(fā)軟，點點頭在顏桃桃和傭人的攙扶下落座，喃喃自語著：“不能這樣對敏珠，不能……敏珠要是有個孩子就好了，有個孩子就好了……”

    孔母念著念著，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轉(zhuǎn)頭看向顏桃桃，眼眸里冒著光，“對，孩子，還有你mama，你mama這么年輕，拿一個腎影響肯定不大的，桃桃，把你mama的電話給我，我這就給你mama打電話。”

    顏桃桃聽著，就像是被人潑了一身的冰水，心里涼透了。

    她可以理解孔母和孔父幾十年的夫妻，自然無法對他不管不顧，也理解孔敏珠是她一手帶大的“乖女兒”，不婚不育一直留在了她的身邊，她舍不得孔敏珠拿掉自己的腎也很正常。

    但怎么可以這樣要求孔倩妍？

    從來沒有感受過爺爺奶奶溫暖的孔倩妍，一踏入爺爺奶奶家就被一頓呵斥貶低趕出去的孔倩妍，有什么理由要為完全不在意不認可她的孔父，拿出自己的腎。

    顏桃桃想，可能自己骨子里真的是個冷漠又自私的人吧，至少這一刻，不愿意讓孔倩妍為孔父做腎臟移植手術(shù)是她最真實的想法。

    哪怕兩個小時前，在孔倩妍怯生生的喚了“爺爺”后，孔父能輕應一聲，顏桃桃此刻都不會對孔母的這個提議如此抵觸。

    孔母疼愛孔敏珠，她也心疼孔倩妍。

    半響沒等到顏桃桃的反應，孔母雙手按住顏桃桃的雙臂，催促道：“桃桃，聽見我的話沒，快把你mama的號碼給我，我要給你mama打電話，讓她趕緊來醫(yī)院?！?/br>
    顏桃桃調(diào)整了下呼吸，對上孔母的雙眼，鼓起勇氣，堅定的拒絕，“不。”

    孔倩妍是她的mama，是她這輩子要守護的人。

    觸及孔倩妍，她可以被指責冷漠，她不愿意退讓。

    孔母眉頭緊鎖，不悅道：“桃桃，這不是在開玩笑，你一個小孩子弄不清楚事情的嚴重性我不怪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