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的話音方落，不二便停下了腳步。

    扭頭回望，只見這屋子里火燭未亮，但月光照在白紙窗上，在一片寧靜中顯出格外的神秘魅惑。仿佛是在告訴他，屋子關(guān)了燈，美麗的主人卻并未歇息?，F(xiàn)在趁著夜色進去，也不會有旁人知曉。

    魔女叫的如此及時，想來也是至此未眠，只等自己上門。

    當(dāng)然，不二也別無選擇。

    他定了定心神，心頭輕輕一跳，又強自壓住，只怕夜太靜，這心跳聲驚動了隔壁淺睡的秀秀。

    倘若秀秀因此醒來，繼而發(fā)現(xiàn)自己不在屋內(nèi)，那么今晚一定會成為自己畢生難忘的一夜。

    少許，躡手躡腳走到了魔女房門口。

    輕輕一推，門果然開著。但之前并未聽見打開門栓的聲音，便證明此門已開了大半夜。

    “必是挖了坑，等著我呢……”

    不二心內(nèi)喃了一句，有些惶恐，又有些期待，手上稍作遲疑，到底把門推開了。

    怪了，這木門的分量分明輕得很，但推起來卻極是費力，以致推門的手有些輕顫。

    隨著手掌用力，眼前便由一道門縫由變粗，漸向兩邊闊去，銀色月光隨門退去，屋里的風(fēng)景瞬間一覽無余。

    只見銀色月光透過紙窗似流水一般涌入，照得屋內(nèi)一片敞亮與溫馨，魔女就背手站在窗邊，目光隔著紙窗，向不知遠(yuǎn)處何方透過去。

    再看她潔白如玉的手上，輕輕握著一卷紙書，藍(lán)皮鑲白的封皮。倒是與“李山夕”溫文爾雅又落落大方的書卷氣質(zhì)萬分契合。

    不二下意識便猜測，那紙書便是《易經(jīng)》殘卷。

    聽見門打開的聲音，魔女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的假面已卸去，露出原本驚艷絕倫的面容，像是如水月光下，靜靜綻放的夢蓮。

    “好久不見啊，魏道友。”

    她帶著久違的親切笑容，說著久違的悅耳聲音，展開了一次久違的別后重逢。

    不二聽了，身形一滯，推門的手也停在半道。

    心說要了命，這樣溫柔如水的姿態(tài)，誰能受得住。她若是氣勢洶洶地興師問罪，蠻不講理地大吵大鬧，自己倒還能理直氣壯地負(fù)隅頑抗。

    “沒有好久不見吧？”

    不二微微一笑，做出一副輕松的樣子：“昨天到今天，不知見了多少面，你還裝成什么‘李山夕’，騙的我團團轉(zhuǎn)。”

    說著，一步邁入屋內(nèi)，轉(zhuǎn)身望了一眼秀秀的屋子，黑漆漆安靜得嚇人。目光稍稍滯留，緊接著便反手便把門輕巧又迅速地關(guān)上，接著一揮手，口訣念上，一道隔音術(shù)便罩住了整個屋子。

    “這么著急把門關(guān)住，”魔女輕笑道：“你害怕什么？”

    說著，目光順著門口的方向而出，徑直瞧向秀秀的屋子，旋即又轉(zhuǎn)了回來。

    她想提起鐘秀秀，但轉(zhuǎn)念又吞回了肚子里。還不到時候呢。

    不二確定門已關(guān)牢，這才轉(zhuǎn)過身，便瞧見魔女踏著地上的銀色月光，如月下湖面上的曼妙游魚，悠悠行了過來。

    “沒什么，”

    他應(yīng)了一句，心說千難萬險我不怕，刀山火海我不怕，只怕女人吵架。

    想著，便仿佛聽見了游魚戲水的清澈響聲，漸漸向自己漸漸靠近。水紋隨著魚兒的一蕩一蕩，晃得他心頭撲通撲通不停地跳。

    稍稍穩(wěn)住心神，才向魔女回到：“倘若不關(guān)門，難不成我們還要敞著門說話。你的膽子也太大了?！?/br>
    魔女已經(jīng)行到他身邊，仰目看著他成熟又平和的面龐：“我的膽子不大，但是比起你這個膽小鬼，方好大那么一點點。”

    她的心思跳躍的很厲害，忽然想起不二一進門說的那一句“不知見了多少面，還裝成什么‘李山夕’，騙的我團團轉(zhuǎn)。”

    便搶在不二之前開口說道：“原先在那秘境中你不是說過么，”

    說到這里，揶揄的笑容更加明顯：“怕寒冰界的事情暴露，要讓我把過去的事情絕口不提，甚至統(tǒng)統(tǒng)忘掉才好。你的膽子這么小，我若是不扮作什么‘李山西’啊，‘張河?xùn)|’啊，‘鐘天南’啊，“木海北”啊，只怕你一看見我的臉，就要嚇得逃到十萬八千里外?！?/br>
    她說的這兩句話，算是翻起了許久之前的舊賬。

    不二心頭抹了一把冷汗，終于領(lǐng)教到了女人的愛翻舊賬。你的好，她未必會提起。但你若對她不好，一輩子也忘不掉。而且，定是一有機會，便幫你好生回顧一番。

    “我見到你很高興，為什么要逃。”不二毫不猶疑，脫口而出。

    這樣的回答，再加上發(fā)自肺腑的神情，是轉(zhuǎn)危為安的最佳答案。

    “很高興？”魔女的口氣微微有些緩和，但仍是有些不大相信：“我怎么覺得，你現(xiàn)在好像有點怕我?！?/br>
    她頓了頓，目光直正瞧向了不二的眼睛，仿佛想從看出眼神里的心虛二字。

    “你又不是吃人的鬼，我怕你做什么？”不二打了個哈哈。

    “說不定呢，”魔女忽然臉色一冷，板起了面孔，眼神也變得幽幽的，在銀色月光映襯下，看起來真的有點像美艷又清冷的女鬼：“說不定我正是想來吃掉你的女鬼。”

    不二目不轉(zhuǎn)睛瞧著她，心想若是天底下都是這樣迷人又美麗的鬼，只怕所有人都會心甘情愿去“見鬼”。

    魔女說著，冷冷的神情頃刻間又褪去，忽然問起不二：“你來找我做什么？”

    她有意背過雙手，把《易經(jīng)》殘卷藏在身后，笑得意味深長：“這么晚了，夜闖女兒家的閨房，按你們?nèi)俗宓牧?xí)俗，我便是殺了你，也不為過吧？”

    這明擺著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啊。不二心道。

    而且，很顯然，魔女的問題又給不二挖了一個大洞、

    如果說為了殘卷而來，太過功利，毫無人情，她肯定生氣；

    說來敘舊，不提殘卷，那也太虛偽了。

    不二苦思良久，決定把二者有機結(jié)合起來，共渡難關(guān)，終于回道：“兩件事，第一，來見你，我們分別很久了，老朋友難得再見?！?/br>
    說著，頓了頓，神情鄭重起來：“第二，我知道你拍到了殘卷，你也知道我需要這卷功法。我想知道，自己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才能拿到它?！?/br>
    他一邊說，一邊在觀察魔女的表情。

    當(dāng)說到“我們分別很久了，我經(jīng)常會想起你”，她的神色微微一動，把先前調(diào)侃、戲謔的神情沖淡了一些。

    待提到殘卷，她嘴角微翹，彎的像個月牙，神情頗有些得意。

    不過，下一句，說起“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才能拿到它”，魔女的面容瞬時凝固，神色又冷了下來。

    什么代價？

    她眉頭一皺，輕哼一聲：

    “我要你拿出一百倍的靈石，怎么樣？”

    不二眼瞧她發(fā)怒的模樣，忽然覺得十分親切可愛。

    當(dāng)然，立時想明白她為什么生氣，連忙搖了搖頭：“我可以接受這個條件，也愿意還債，但需要很長的時間。不過，我猜你拍下《易經(jīng)》殘卷，不是為了這個。”

    “那我為了什么？”魔女轉(zhuǎn)目盯著他。

    不二想了想，終于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自己，厚著臉皮地說道：“我覺得，十有八九，是為了我?！?/br>
    話音方落，魔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的臉皮可真厚啊?！?/br>
    說著，竟然從身后把那殘卷拿了出來，毫不猶豫地輕輕遞給不二：“喏，拿著吧。”

    不二楞了一下，遲疑許久，才萬般慎重地接過《易經(jīng)》殘卷，看著上面的藍(lán)紙白字，翻開里面深奧的文字，萬萬不敢相信她也不要挾自己，也不所求什么，就這么輕易地拿了出來。

    魔女輕聲笑道：“這殘卷對我沒有半點用處，只好送給你?！?/br>
    最難消受，就是美人恩。

    不二聽了魔女的話，終于切身體會到美人恩的厲害。

    她若是對自己敲敲打打，強作威脅，不二反倒會覺得虱子多了不愁，債多了不癢。

    但魔女無聲的付出，反而讓他覺得心頭壓了一塊兒沉沉的石頭。

    思了半晌，想說些什么，又無從開口，無可言說。只覺得說什么，都不夠分量。

    “好了，”魔女反而一臉輕松的神色：“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之類的，你就別說了。我也不愛聽?！?/br>
    不二且放下方才的感動，想起心中的疑惑：

    “對了，你這次來昆彌做什么？”

    “你猜?！?/br>
    “我怎么知道?！辈欢ь^往外瞧，目光透過紙窗到了院子里，又到了李悠然的住處。按照秀秀的推測，魁木峰就住在李悠然的隔壁。

    他忽然想起傀蜮谷中魔女策反魁木峰的情形：“你來找魁木峰？”

    “你傻啊？魁木峰有什么意思？”

    魔女的眼睛似乎會笑：“我當(dāng)然是來找你的?！?/br>
    “找我？”不二的心又開始砰砰直跳：“找我做什么?！?/br>
    “討債，”魔女輕哼一聲：“你應(yīng)該沒忘吧？在蟲海的時候，你還欠我一個天大的人情。”

    她說的是畢蜚精血的債，這是堪比天高地厚的救命之恩，不二怎么可能忘了。

    “當(dāng)然沒忘，”不二笑的苦澀：“你打算要我怎么還？”

    “這個么，”魔女宛然笑道：“我還沒有想好，等我想好的時候，再告訴你。你絕不能不答應(yīng)?！?/br>
    不二聽罷，忽然覺得自己根本沒有拒絕的余地。

    倘若方才魔女用那殘卷要挾自己，他倒是可以站在人族大義和道德高點上提一些條件。

    但魔女方才一席輕描淡寫的恩情，反倒讓他無從開口。

    只覺得前方不知何其遠(yuǎn)處，有一個巨大的無底深淵在等著自己，里面或許是刀山火海，或許是油鍋guntang，而自己還不得不跳。

    “你呢？”魔女打斷了不二凌亂的思緒：“你來這里做什么？”

    不二這才回過神來，斷斷續(xù)續(xù)將月昔山靈地的事情大抵告訴了她。

    魔女就著話題調(diào)侃了一番李青云的倒霉。

    又問了沿途的風(fēng)光，經(jīng)歷事物，問了二人分別后不二的諸多經(jīng)歷。又問了岳恒宗與云隱宗的糾葛，青羊鎮(zhèn)的角魔，逃脫的細(xì)節(jié)，等等。

    不過，她的目的顯然并非在此。

    “鐘秀秀呢？”

    在漫長又溫情的鋪墊過后，她終于把話題引到了自己真正關(guān)心的地方：“她為什么會跟著你來到這里？”

    她說著，頓了許久，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氣，又用淡淡地語氣問道：

    “你對她好像很著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