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昆比山脈綿延數(shù)百里，山上林木高大繁盛，一眼難望盡頭。

    若是行軍打仗，這里是極佳的隱蔽之所。

    魏不二帶著楚月、鐘秀秀、劉明湘三人，馬不停蹄趕路幾日，終于來到此地。

    他按照地圖指示，抵達事先約定之所，一掌擊碎了傳訊符。

    隨著一道青煙在手掌間緩緩升起，不一會兒一隊騎著青色雷豹的修士從林中閃了出來。

    領(lǐng)頭的是一位逐風(fēng)谷通靈境修士。

    按照約定，這個偵查小隊將代表昆比山脈區(qū)域的所有偵查小隊接受物資。

    兩方對過口號，逐風(fēng)谷修士看見不二小隊，一共四人，其中便有兩個大美女，眼睛也舍不得挪開了。

    作了一番自薦，才知他叫李崖。

    李崖問道：“這一帶很危險，你們的飛舟目標這么大，是怎么平安過來的？”

    危險？

    來之前可沒有人說過。

    秀秀便問：“是角魔么？”

    “前兩日，有兩個偵查小隊在這里失蹤了，”李崖連忙湊了過去，小聲說道：“我們和其他小隊碰過面，有人說曾看到過黃角魔的蹤跡。”

    原來如此。如果真的有角魔，不二小隊的飛舟目標的確有些扎眼了。

    不過，進入昆比山脈附近，楚月試著啟動了飛舟的隱匿系統(tǒng)。

    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避免了暴露行蹤。

    秀秀又問了幾句，大抵是在哪里碰到了角魔，多長時間了，附近的情況，還有這些日子以來偵察的情況。

    李崖明顯對秀秀大有好感，不厭其煩細細介紹。

    還有幾個偵察隊員也湊上來，圍著秀秀，七嘴八舌地把情況說清楚了。

    看他們不慌不忙的樣子。看來這里也沒有他們口中所說的那般危險。

    不二便帶著三個姑娘，將飛舟上的物資一趟搬了出來。

    李崖一一清點過后，面露苦笑：

    “其他還好，就是隱匿符的數(shù)量有些少。”他說道：“你知道的，我們現(xiàn)在最缺的就是這種符箓。要不然碰上黃角魔，隕落的風(fēng)險太高了?！?/br>
    不二回道：“現(xiàn)在運輸?shù)奈镔Y是按照你們之前報送的需求準備的?，F(xiàn)在看起來的確有些不夠用。我們回去之后，可以把這個情況反饋給后勤部。但只怕一來一去，拖延過久。最好你們現(xiàn)在發(fā)一封信符，叫他們派人帶來一些?！?/br>
    這當然是效率最高的辦法。

    李崖也立即采納了，但他還是希望不二小隊能再來運送一次。

    至于他心里頭打的主意，八成是想能再見秀秀一面。

    物資交接完畢，不二便要帶隊離去。

    李崖再三挽留，說什么昆比山脈夜景秀麗怡人，月照如銀，空氣清新，可以留下來嘗嘗山珍野味燒烤。

    楚月笑道：“這里危險，還敢生火烤rou，不怕招來角魔么?！?/br>
    李崖臉一紅，拱手道：“這一帶是危險，不過我們再往南走個百余里地，就安全多了?！?/br>
    楚月又道：“山珍野味好吃，到底不如秀色可餐?！?/br>
    李崖大囧，再不好多做挽留。

    只得叮囑道：“李某先前所說，這一帶有角魔蹤跡的事情絕不是玩笑話。幾位返程途中，最好把天鰩的嘴堵住，免得它的鳴叫聲惹人注意。在昆比山脈架舟飛行，要緊貼著山上的樹木頂端，這樣可以減少飛舟暴露的概率?！?/br>
    說罷，戀戀不舍地望著秀秀，

    “祝幾位一路順風(fēng)，我們還能再次相逢?！?/br>
    （二）

    飛舟啟程，按照李崖的叮囑，用一個大大的口罩捂住了天鰩的嘴，貼著樹尖而行。

    不過卻不是往降世營返去，而是兜了個圈子朝昆比山脈另一個方向行去。

    不二和楚月在往來走的路上，已經(jīng)看中幾處適合布置節(jié)點陣法的位置。

    但運送物資不好拖延，倒是往回返的路上沒人催促，他們大可以不慌不忙地布置陣法。

    劉明湘坐在飛舟的駕駛艙里，一只手按在一個凸起的光球上，另一只手則在小心翼翼地控制船舵。

    光球下面與天鰩的身體直接相連，駕舟修士就靠這個光球與天鰩心生感應(yīng)。

    感應(yīng)的默契越高，便能發(fā)揮天鰩的最大威能。

    尋常修士要經(jīng)過反復(fù)的訓(xùn)練，才能和天鰩生出感應(yīng)。

    劉明湘第一次嘗試，便叫天鰩歡欣雀躍，算得上是駕舟修士中的不二天才。

    老天沒有給她修行的天賦，卻打開了另一扇窗子。

    她有時想一想，倒也還欣慰鼓舞——不管怎么說，對于這個團隊而言，對于降世營，對于人角大戰(zhàn)而言，她是一個有用的人，而不是母親嘴里連嫁人都沒人愿意娶的無用女兒。

    不一會兒，秀秀走進駕駛艙。

    “我陪你看看路?！毙阈阏f道。其實是后艙里不二和楚月討論陣法的事情，不二有意不理會她，她才來到這里。

    劉明湘想起剛才交接貨物的事情，覺得有趣，忍不住笑道：“秀秀姐，我看那個李崖對你很有意思呢。他明著說要挽留我們幾個，其實話里話外都是沖著你去的。我看他樣貌不差，性格溫和，人不討厭，又是年紀輕輕修到了通靈境后期……”

    秀秀心道：論樣貌，論聰慧，論品行，我在同輩人中也算一等一的人才。喜歡我的男子多的數(shù)不勝數(shù)，為什么里面就不能有一個魏不二？

    （三）

    這飛舟體量并不大，前面船艙的話，在后艙的不二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楚月原本在搗騰陣法裝置，聽見秀秀和劉明湘的對話，就停了手里的工作，帶著一些玩味之色地向不二看過來。

    “我猜鐘秀秀喜歡你，”

    她笑著傳音道：“但你要是老這么高冷，她遲早換個人來喜歡。”

    不二回道：“待會兒到了地方，你負責(zé)安置裝備，我去四周望風(fēng)。一定要快，或許真的有角族人在附近活動?！?/br>
    楚月道：“法陣的主體早已搭建好，到時候只要安裝就行，不會花費太長的時間——”

    她說著，稍微頓了頓，笑道：“你心里有鬼。”

    不二不明白楚月為什么會對自己和秀秀的事情這么感興趣。

    在他的印象中，楚月的腦子里應(yīng)該只有兩件事——一個是她的莊稼，另一個是她的敵人。

    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給出一個明確的回復(fù)，這件事混不過去。

    他默了少許，才回道：“我有喜歡的人。”

    “怎么從來沒聽你說過……是那天來找你的那個叫婉兒的姑娘么？”

    不二搖了搖頭。

    “那是誰？”

    “你不認識?！?/br>
    “比鐘秀秀還漂亮？”

    不二點了點頭。

    “比鐘秀秀還聰明？”

    “嗯。”

    “那我倒要見識見識。”

    你應(yīng)該見不到她的。不二笑了笑，沒回話。

    “你們宏然界的修士取個三妻四妾的不也是很常見么，“楚月笑道：“不過，像鐘秀秀這樣的姑娘，怎么可能和別人分享一個丈夫?！?/br>
    感情也是沒法分享的。

    不二想著，往窗外望去，恍惚間看見歲月就在窗邊深深凝視著自己。

    你現(xiàn)在在哪里啊。

    我忽然很想見到你。

    （四）

    飛舟很快到了適合布置節(jié)點陣法的位置——在一處半山腰的空地上。

    劉明湘駕駛飛舟停在了空地邊緣。

    楚月帶著全套的工具，開始在空地中央布線畫眼。

    不二對三個姑娘說道：“你們在這里待著，我去附近望風(fēng)，有動靜就捏碎傳信符。”

    他剛走兩步，就聽見秀秀說道：“我跟你一起去?！?/br>
    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了。

    不二不打算讓自己長久以來的努力付之東流——自從秀秀來到云隱宗駐院，兩個人就從來沒有單獨相處過。

    “我一個人去就行?！彼f道。

    “我正好也想四處看看。”

    不二剛想說——如果望風(fēng)的話，兩個人分開走比較好。

    但又想到假如秀秀真的遇到角魔，可能無法獨自應(yīng)對。他倒是更放心只有開門境的楚月。

    如果秀秀真的被角魔擊傷，甚至死在角魔手里。

    他一輩子都沒法兒原諒自己。

    那么，干脆就待在這里等楚月？

    這個時候，正在劃線的楚月忽然抬起頭來，“我布陣的時候需要安靜一點?！?/br>
    這下子，想呆也呆不成了。

    “劉明湘，”他問：“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

    劉明湘連連搖頭，“我要去船上休息一會兒——返回的路程還很長呢?！?/br>
    （五）

    不二只好帶著秀秀走進叢林之中。

    這時太陽還在當頭照著，天空青碧如洗。

    明亮的日光透過茂密的林葉落在林地中，照亮兩人前行的路。

    但視線可及之處，全是巨木林蔭。

    秀秀背著手，故意踩著日光的斑點前行，讓她的身體總是不會全被陰影籠罩——仿佛失去光斑，就要失去生命。

    她四處打量一番，忽然說道：“如果我是角族人，一定會在昆比布下埋伏?！?/br>
    不二樂得與她討論打仗的事情。

    “大帥也會提前做好防備的?！彼氐?。

    這地方適合埋伏，又是降世營行軍的必經(jīng)之路，有點打仗經(jīng)驗的人，都可以看得出來。

    秀秀卻說：“往來走的時候她或許會防備。但大軍行過昆比，她會不會繼續(xù)保持謹慎？”

    不二想了半天，明白了她真正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角族人會藏在這里，偷襲我們這些后勤部隊？”

    “如果我是他們的作戰(zhàn)指揮，就會考慮這樣埋伏的成功率?！?/br>
    不二面色一正，四下望了望。

    他很清楚后勤補給出現(xiàn)問題，對于前線意味著什么

    如果角族人真地如秀秀所言，這的確是個不小的麻煩。

    他想了想，回道：“在大軍過境的時候，我們可以仔仔細細地將昆比山掃蕩一遍，不漏任何死角?！?/br>
    “這樣還不夠，”秀秀道：“等到大軍過后，我們可以在昆比山脈中暗中埋伏一只隊伍——如果角族人敢出擊，正好吃掉他們?！?/br>
    “萬一角族人沒有這樣做呢？豈不是浪費了一支兵力?！?/br>
    “沒有最好。但如果有埋伏，我們就賺了?！毙阈阏f道：“況且，這山里藏不住太多角族人，會增加暴露的幾率。我們用來埋伏的部隊也不用很多。很回頭確定角族人沒有埋伏，這支部隊還可以作為生力軍殺回來，說不定可做一支奇兵?！?/br>
    “好辦法?！辈欢簳r也想不到更好的主意了。

    “前提是——”秀秀笑道：“李大帥也是這樣想的?！?/br>
    不二很快明白過來。

    秀秀是想通過自己，把這個消息傳到降世營的指揮層中。

    以他作為李云憬外門弟子的身份，的確是可以做到的。

    讓不二有些感嘆的是，角族人可能會昆比山脈中設(shè)下埋伏，避開降世營主力，襲擊后勤部隊——如果說破了其實只是一種合情合理地考量。

    但在戰(zhàn)爭遠未開始的時候，在自己小隊布置陣法的順道，就能未雨綢繆，窺破敵人可能的出招——秀秀似乎天生就有頗為敏銳的觸覺。

    “你在想什么？”秀秀在林中悠悠踱步，伸了個懶腰。

    （六）

    “哦，”不二說道，“我在想，你總是這樣聰明?！?/br>
    秀秀聽了，臉色卻微微發(fā)黯。

    她這樣聰明，還是拿不下他。

    這樣聰明，卻總是放不下他。

    拿不起，放不下，失敗的人生不過如此。

    像今天這樣，兩個人獨處的機會，她等了很久了。

    在云隱宗駐院里，魏不二總會找各樣的理由避開自己。

    這個狠心的人。

    或者是根本沒心沒肺——他一定是把心丟在寒冰界里了。

    又或者，他的心早已在寒冰界里，被冷風(fēng)吹得涼颼颼、冷冰冰。

    但今天，他躲不開了。

    秀秀知道，他不會讓她一個人投入到未知的、可能送命的危險中。

    “我寧可自己不聰明。”她回道。

    “為什么。”

    不二真的有點搞不懂了。

    秀秀微微調(diào)整了呼吸，自嘲地笑了笑，問他：“那你想不想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應(yīng)該在想，”

    不二道，“角族人會在哪里埋伏吧?！彼槑аb模作樣地向四周張望了一番。

    “我想起了我們往傀蜮谷走的時候，”

    秀秀道：“就是在仿佛這樣的林子里，我第一次遇見你。那時候，你管做飯，端著一口大黑鍋撲到人群里，樣子很好笑——我現(xiàn)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如果時光能倒回，還能回到那片樹林，回到那個時候。

    她愿意付出一切代價。

    “哦，”

    不二原本想說，我記得那時你穿著黃色的紗裙。

    但這句話似乎有些親密。

    于是，話到嘴邊便成了：“我也有些印象，我記得那時候，你們月林宗的修士都穿著黃色的紗裙?！?/br>
    “也就是在這樣的林子里，”秀秀指著一幫的灌木叢，“在這樣的灌木叢中，在幾個角魔眼皮子底下，你一把將我推了進去，救了我一命——你卻差點被角魔殺死?！?/br>
    不二很快想起了那個時候的情形。

    “好漢不提當年勇——我那時候愣頭青一個?！彼行┻駠u，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了。

    秀秀的腦袋里卻滿是回憶。

    她心里想，怎么能不提當年的勇啊。

    就從那個時候起，他在她的心里種下一個種子。

    種子漸漸長大，長成參天大樹，又深深地扎根。

    根太深了，盤根錯節(jié)，再也拔不出來了。

    倘使不顧一切，一定要拔出來，就要把心也拔得稀巴爛了。

    提起往事，她的心里翻江倒海的。但身旁的人一無所知。

    她又說道：“時間過了這么多年，我的歲數(shù)不小了，修為也高了許多。好不容易成了通靈境修士，但我卻一點也沒有那個時候快活?！?/br>
    不二默聲不語。

    “魏不二，你還記不記得，”她說著，眼睛里亮起一道光：

    “在傀蜮谷的時候，你答應(yīng)過我一件事……”

    （七）

    不二很快想了起來。

    是有這么一件事。

    那是在他們和魔女生死相博，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之后。

    在那之前，秀秀為了從蟒蚺手中救下他的性命，用師傅賜給她的青天明月盤擋住了蟒蚺的紅芒，救了他的性命。

    青天明月盤也因此崩碎了。

    后來，他在修士界里摸爬滾打，經(jīng)歷漸長，才知道那盤子何等珍貴。

    想想真是造化弄人——那個時候，一心想要殺死他的魔女，現(xiàn)在反而成了他最放不下的人。

    在傀蜮谷大戰(zhàn)結(jié)束后，他曾問過秀秀，盤子碎了，該如何補償才好。

    秀秀說：“你先給我掛個帳，我且琢磨著，想好了再告訴你。”

    時隔多年，她竟然想起了這件事——那一定是要來討債了。

    “你想好了？”他問道。

    他得還賬，再難也得還。她的恩情太重了。

    “我想問問你，”

    秀秀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你能不能——”

    她輕輕問道：“不要一直躲著我?！?/br>
    如果我的生命只剩最后三年——她把嘴邊原準備說的話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