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樣古怪又真實(shí)的夢，讓不二身臨其境。

    外面?zhèn)鱽硖葡珊蛣⒚飨嬲f話的聲音，他反而覺得像是在夢中。

    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

    是因?yàn)轵啃脑诳拷约海€是因?yàn)椴饺氲貥蚓澈笮碌玫降膽浲羯裢?？這門神通源于燭二的時間法則，現(xiàn)今烙印在識海的黑白卷軸中，功效還有待探索，但大抵是與追溯往昔有關(guān)的。

    如果這兩個夢是過往真實(shí)發(fā)生過的往事，那就很有值得細(xì)究的地方。

    比如，神秘的祭壇，鮮血匯成古怪的圖案——照楚月的話，喀則古城是血祭族人所建設(shè)，喀則城里有一個可以讓死人復(fù)活的祭壇……

    血祭族——祭壇——流淌的鮮血——古怪的文字。只憑直覺，就可以將夢中的祭壇與古城的祭壇扯上干系。

    那個熟悉的身影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祭壇里？他手中黝黑的石頭的是什么？會不會就是爹娘手里的那一塊兒——亦就是后來掛在自家脖子上的那一塊兒。

    楚月曾經(jīng)說過，“我的對手在找一個石頭，跟古城有關(guān)，我也在找——如果讓他們趕在我前面，我會永遠(yuǎn)消失?！?/br>
    楚月口中的石頭，跟熟悉身影手中的石頭，還有自家的石頭有什么干系？會不會就是同一塊兒吧。

    還有，祭壇上方模糊的面孔又是誰？

    （二）

    在第二個夢里，山洞無疑是自己和歲月初次相識的洞府。

    墻上掛的字，字跡清秀中帶著少許生澀，不二第一次看見的時候就覺得仿佛在哪里見過，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竟然是母親所書。

    這便怪不得了。那個時候，娘親多半學(xué)會人族文字不久，故而生澀發(fā)緊。后來她寫的字漸漸流暢，便與這字跡很有些區(qū)別。這首詩論起意境用詞都算平平，想來也是因?yàn)槟菚r母親對人族詩理不大精通的緣故。

    “一日難忘，終身不悔?！边@幅字多半是母親寫給爹爹的情詩。

    藏頭藏的這么明顯，第一次居然沒有看出來，他真是蠢得不可救藥。

    “不羨乘鸞并長空，悔生孤角從此棄?！眱蓚€人倒是并了長空，留下他一個在冷漠的世界孤獨(dú)，于心何忍??？

    爹爹和娘親口中提到了裂谷戰(zhàn)。這裂谷戰(zhàn)是否就是百多年前的那一場裂谷戰(zhàn)役？

    不二摸了摸儲物袋，娘親給他的黑石就在里面。隔著儲物袋，他也能感覺到石頭微熱的溫度。

    夢里的山洞，他已經(jīng)有些熟悉了。

    傀蜮谷試煉的時候去過兩次，第一次是與歲月的初遇，被“小灰球”帶過去，接著被追殺了滿山滿谷。第二次卻是因?yàn)樘颖軞q月的追殺，又被小灰球帶了去。

    第二次，他從字畫中找到玄機(jī)，找到了七門七洞的入口。

    這讓他想起之前作過的一場夢——

    頭頂長角的人在祭壇遇到強(qiáng)敵，一路逃到四處都是怪異植物的山谷中，鉆入一個黑漆漆的山洞里。強(qiáng)敵追至，他又一個猛子沖入山壁之中，闖入一個詭異幽暗的空間里。他沖著無盡虛空一揮掌，竟然轟出了七個通往異世界的門洞。門洞各泛藍(lán)，赤，青，紫，白，黑，無色透明，七種光幕。他面露慘笑，肢體崩離解析化作七道霞光，鉆入七個門洞之中，消失得無影蹤……

    就在他消失的瞬間，一團(tuán)血色霧氣出現(xiàn)在幽暗空間里，化作一個長著許多觸手的異族人形。站在七個門洞之前，觀察了許久。又伸出觸手，向頭頂射出一道血光，一個空間通道被憑空打開——另一端竟與先前的祭壇相連。異族人化作血霧，鉆入空間通道，返回了先前的祭壇……

    聯(lián)系前后兩場夢境，可以初步推斷，他之前在傀蜮谷秘境中發(fā)現(xiàn)的七門七洞便是自己似曾相識的這道身影所為。他究竟是誰，為什么要去祭壇，在祭壇里遇到的敵人又是誰，化作七道分身又各自去向何處。

    諸多疑問盤旋在他的頭頂，似乎古城之行遠(yuǎn)遠(yuǎn)沒有自己所想的那般簡單。

    （三）

    喀則城再次震動，像是有人在地底下托著大地的盤，輕輕搖動。

    窗臺邊的木桌被晃得直響。

    胸口有些發(fā)熱，他從里面取出血祭族人的碎片，此刻正發(fā)著淡淡紅芒。

    “師兄，”

    窗外傳來劉明湘的聲音，“快出來看看罷！”

    他打開窗子徑直遁了出去。禿角建筑前面的空地上，楚月，秀秀，易萱，李苒，劉明湘都出來了。

    隨著大地緩緩的震動，一座浩瀚壯闊的城池虛影自地底徐徐升起，日光為城池遮掩，在一片極為廣闊的領(lǐng)域內(nèi)投下巨大的暗影，天地間驟然變暗。

    兀起的城池遠(yuǎn)比它正在分離的喀則城浩瀚壯闊、氣勢磅礴，城池最高處三個圓形法壇層層相疊，法壇中央一個青銅尖頂高聳入云，夕陽的光不知如何穿破厚重的云層鍍在青銅尖頂上，仿佛一把金色利劍直指蒼穹。

    古老又滄桑的氣息自城池漫溢開來，籠罩整個喀則城。

    空氣里到處是舊城舊土古拙的味道，在城池倒影籠罩下，在一片昏黃彌漫中，每個人恍惚間仿佛置身于上古舊時光的長河里。

    “鐺，鐺，鐺！”

    城池高墻上，隱約可見一口巨大泛黃的舊鐘，鐘槌無人駕馭，卻自行敲動。鐘聲響徹天地，空靈蒼老，古樸雄渾，如穿越了千萬年的時光長河而來。

    “看那里！”劉明湘叫道。

    一幢巨大的門的虛影從無到有，在城池前漸漸凝實(shí)。通體赤紅色石材，仿若鮮血浸透而成。

    兩側(cè)門柱上拓印類似法陣又似祭壇的圖案。

    門梁上架起一尊巨大的異族人雕塑，人身蝎尾，容貌美艷，頭頂戴著祭壇模樣的王冠，目光深遠(yuǎn)，睥睨蒼穹。

    雕塑下，赤光萬道，滾滾紅霓。血?dú)馇l，瀅瀅紫霧。

    兩邊又?jǐn)[數(shù)十個異族將領(lǐng)模樣的雕塑，一個個頂梁靠柱，手托各樣祭品。身后祭柱纏繞赤色蝎子，巨大毒鉤高高舉起。

    巨門前一座長橋，橋上巨蝎虛影飛渡，赤影幌幌映天光，紅霧蒙蒙罩巍城。

    （四）

    喀則城里的修士為這驚天動地的異象所驚，紛紛走到街上，抬頭仰望，交頭接耳，哄哄吵吵，指指點(diǎn)點(diǎn)，一時間如觀圣禮，熱鬧非凡。

    蒼古的鐘聲敲到第三下，忽從巨門中射出千百到赤色霞光，一道道徑有三五尺，將城中千余道人影攏入光罩。

    不二扭頭四望，才發(fā)現(xiàn)除了楚月，秀秀、劉明湘、易萱、李苒幾人都被赤色光罩?jǐn)n住。

    他很快瞧向楚月，才發(fā)現(xiàn)她今日帶了假發(fā)髻，著了精致妝容，穿著一身云隱宗道紗，與宏然界的女修無甚分別。這一身打扮，更襯托她極美的容貌，又有不屬于宏然女修的幾分散漫自由在其中，讓不二也有些動容。他很快明白過來，進(jìn)了古城難免要與宿敵見面，楚月大概不想太早暴露。

    他眉頭一皺，指著其余幾個姑娘，“怎么回事？”

    “她們自己要走的?！?/br>
    他看了看幾個姑娘，似乎沒有一個讓人省心的，“你知道古城里面有多危險。”

    “古城可以實(shí)現(xiàn)每個人的愿望，”楚月說：“我不能，也不該拒絕她們?！?/br>
    他張了張嘴，真不知該說她們愚蠢也好，還是無知無畏。

    秀秀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br>
    “你不是說過么，”劉明湘說：“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dān)后果——我們做好了準(zhǔn)備。”

    好啊，這是他對張眉講的話。沒想到有一天被用來對付自己。

    易萱說：“我也有想復(fù)活的人。”

    李苒望著他，眼神里顯現(xiàn)了一點(diǎn)點(diǎn)生機(jī)。自從李青云死后，她從來都是死氣沉沉的。

    好吧，都走。誰也沒有剝奪旁人執(zhí)著的權(quán)力。

    反正事情都到了這一步，每個人的皮膚碎片都應(yīng)該滴血認(rèn)主了，結(jié)果也無法改變。步入地橋境之后，他似乎更容易看得開了，很多時候往前看不明白的事情也漸漸可以理解。

    “咦……唐仙呢？”不二問道。

    “她容易惹麻煩，”眾姑娘一起笑著說道，“我們讓她睡著了?！?/br>
    (五)

    在另一處陰暗的角落里，高墻也無法阻擋頭頂古城虛影的籠罩。就像楚執(zhí)的影子籠住林安。

    古城射出來得光沒有將林安籠入——這顯然是他沒有滴血認(rèn)主的緣故。

    “為什么？”楚執(zhí)的臉色陰惻惻的。

    “我也不清楚?！?/br>
    林安心頭狂跳，拿出血祭族的肌膚碎片，反復(fù)搓揉，注入法力，甚至放在楚執(zhí)的光柱里浸潤，想盡各種辦法，仍然沒有用。

    “要滴血認(rèn)主的。”楚執(zhí)道，“你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罷？”

    “我試試……”林安咬破指尖，往碎片上面滴了一滴血，兩滴，三滴，不停地滴……還是不行。當(dāng)然不行，因?yàn)檫@個碎片被他調(diào)過包的。

    鐘聲越敲越低沉，似乎不久將停。

    被光柱攏罩的修士開始緩緩向巨門移去，楚執(zhí)也一樣。

    “看來你跟古城無緣了?！背?zhí)的語氣似乎帶著一些惋惜。

    林安聽了，長長嘆了口氣。如果有人可以感受到他的心語，那一定是松了一口氣。

    他滿臉遺憾，卻還是不肯放棄。

    忽然，楚執(zhí)一揮袖，將他手中的碎片攝入手中。他吃了一驚，卻來不及阻止。

    楚執(zhí)燃起一團(tuán)火，將碎片點(diǎn)著，很快化為灰燼。

    “你騙我。”

    楚執(zhí)陰冷的笑，面龐在昏黃的光里陰暗冷冽。

    林安的臉僵硬起來，他知道自己這時候的表情一定很不自然。

    下一刻，楚執(zhí)沖著他伸出手掌，法力隔空而降。

    他瞬間無法動彈，感覺腦袋四周的空氣很快凝固起來，巨大的壓力壓迫頭顱，似乎馬上就要爆炸。

    還是逃不開命運(yùn)的輪回么？

    好在楚執(zhí)也逃不過古城的劫難，逃不過死亡。有楚執(zhí)陪葬，他這輩子算是值了。遺憾的是，今生沒有修到地橋境，生死輪回的神通沒有出現(xiàn)，這次死了真的要陷入無盡的長眠。

    楚執(zhí)的手掌輕輕一握。

    海嘯般的壓力瞬時間涌到一處，劇烈的頭痛要把林安逼瘋。

    這時候，附近的空間忽然扭曲起來。

    在扭曲的陰影中，林安看見了吳凡的身影——他對自己點(diǎn)頭致意，微微含笑，投來感激和訣別的目光。

    “砰”一聲悶響，吳凡的腦袋炸裂，微笑凝固在一瞬間。一團(tuán)猩紅的血霧鮮艷綻放。

    鐵銹一般的血腥味涌進(jìn)林安的鼻孔里，與巨大的壓力一起作用，幾乎讓他窒息。

    空間的扭曲一晃而過，壓力如海潮褪去。

    下一瞬，他大口地喘息，依然活著。

    （六）

    這是一間昏暗潮濕的地下室，十幾個身穿龜山宗服飾的小孩兒圍在林安身邊。

    “我怎么會在這里？”他茫然四顧。

    “吳師兄說，”一個約莫十余歲的弟子說道：“恩公有難，他要去幫忙。”

    “是他把我弄到這里的？”

    “這就不清楚了……”

    林安回想方才的情景——空間的扭曲，吳凡的笑臉，訣別的目光……

    “他走之前還說了什么？”

    “師兄說了，”另一個小孩兒湊了上來，“他可能要很久才能回來。他還說，您很快就要來啦，讓我們聽您的話?！?/br>
    （七）

    云隱宗一眾人在昏黃的天色中，在蒼涼的鐘聲中，匆匆趕路。

    “老狗啊，”元貞問道，“這天上的城池怎么回事？”不知怎么回事，他看著天地間的異象，竟然有些激動，很想像小孩子一樣大喊大叫。

    “我怎知道?！?/br>
    “這些光柱又是干嘛的？”

    “我怎知道……”

    “瞧這光柱里的人——怎么往那巨門方向去了？”

    “我怎知道！”

    說話間，便快要到碾冰院的禿角建筑。

    元貞遠(yuǎn)遠(yuǎn)看見魏不二和碾冰院一眾姑娘被罩在光柱之中，緩緩向天空中的巨門飄去。

    “魏師弟，”元貞遙遙揮手，“魏師弟，等一等！”

    魏不二也看見了云隱宗眾人。他沖著這邊揮了揮手，露出欣喜的神情。

    “魏師弟，”顧乃春說道：“老哥有話跟你講！”

    魏不二指了指光柱，搖了搖頭，示意聲音被隔絕了。

    他被光柱所系，越飄越遠(yuǎn)，身影漸漸模糊，最后只剩下一個黑影兒，在巨大的城池襯托下，如螻蟻般渺小。

    他沖著眾人揮手作別。

    眾人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甚至看不清他的動作，卻覺得雖然是在浩瀚磅礴的天地異象中，在漫天昏黃的情景中，他一點(diǎn)也不渺小，一點(diǎn)也不模糊，清晰極了。

    每個人心中都莫名升起淡淡離別的感傷。

    元貞伏倒在地，顧乃春伏倒在地，寶慧伏倒在地，狗戴勝伏倒在地，所有人都伏到在地，沖著魏不二誠誠懇懇的叩頭。

    魏不二在半空中回禮。

    顧乃春看著他，再次想起云隱山合規(guī)院里，那個恭恭敬敬磕頭的少年雜役。

    ————————————————————

    林安的尾聲

    我叫林安，云隱宗弟子，籍貫寧城郡。

    說起來很多人不相信——我來自三百年后。千真萬確。

    輪回蠱是個好鎮(zhèn)海獸，但放在我身上就有些悲催了。因?yàn)槲业姑沟降?，沒怎么沾上它的光。

    又或者輪回蠱實(shí)在太過霸氣側(cè)漏，不是尋常人有福氣能占有的。自從知道自己的鎮(zhèn)海獸是輪回蠱之后，我的腦子就不太好使了。被人騙了好些年，被賣了還要幫忙數(shù)錢。

    好在輪回蠱可以讓我重回三百年前再活一回。

    重生是要損運(yùn)氣的。早先年有一個叫方源的修士，鎮(zhèn)海獸是一只春秋蟬，大抵也是可以幫助重生的。這位大佬重生好幾回，一次比一次倒霉。

    值得慶幸的是，我不用再重生了。

    我的大仇人被我送進(jìn)了墳場，我親自為他奏響哀樂，為他填上最后一鍬土。

    說起來似乎挺輕松的，但復(fù)仇的過程很兇險。我步步小心，如履薄冰，到最后還是差一點(diǎn)嗝兒屁。

    龜山宗的吳凡用他的性命換我活下來。就因?yàn)槲抑皫瓦^他一次。這就是血淋淋、真切切的因果輪回。讓我對輪回蠱的輪回大道又有了全新的、更深刻的認(rèn)識。

    我報(bào)了仇，大道也有了更好的展望。令人難受的是，這些卻要以吳凡的生命為代價。我會替他好好活下去，我會把龜山宗經(jīng)營下去，經(jīng)營得更好。我會去找我前世的愛人，續(xù)寫我們沒有寫完的愛情故事。

    我迎來了嶄新的人生，我再也不用畏畏縮縮、戰(zhàn)戰(zhàn)兢兢、躲躲藏藏。

    我叫林安，我的故事剛剛開始。

    ——————

    各位，林安的故事就在這里結(jié)束了。

    我曾設(shè)想，讓他費(fèi)盡心機(jī)，最后還是沒能逃過楚執(zhí)的魔掌，被一起拉進(jìn)古城之中。

    那樣寫的話，吳凡的忙他最終會選擇不去幫。在古城出現(xiàn)的時候，吳凡會帶著滿腔的怨恨，成為他沒能逃離古城的致命一擊。

    在我的構(gòu)思中，吳凡的鎮(zhèn)海獸至少有兩樣神通，一個是移花接木（和鎮(zhèn)魂塔時李悠然的有些相似。可惜李悠然被陸明羽設(shè)計(jì)，沒能得逞）；吳凡的另一個神通是隨魂，他可以分出一縷神魂，跟在林安左右，看看他究竟有沒有幫自己的忙。

    林安如果選擇不幫，他就違背了自家的誓言。吳凡的報(bào)復(fù)將無法逃脫，他的厄運(yùn)將接踵而至。這就是他的輪回，因果輪回。有因必有果。

    這個結(jié)局我寫了大概一千多字，忽然停下筆來。想給他另一種結(jié)局，一種飽含希望的結(jié)局。我想了很多這樣做的理由，也想寫出來與大家分享。但話到嘴邊，又覺得你們這么聰明，肯定早就明白了。

    對么。

    ps：均定已經(jīng)到了2八95，馬上就得加更了，我要抓緊攢一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