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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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之緣?”任逸那雙桃花眸瞪大,愕然道:“才一面……吳枕云,你……當真……不記得他了?” 原先趙墨同他說吳枕云忘了一些往事他還不信,那次他到官驛給初回盛都的吳枕云診脈施針時她明明還好好的,她口中雖未提及趙墨一字,但任逸那時以為是她不愿提及,何曾想竟是她忘了趙墨! 怎么可能呢?吳枕云記得他,卻不記得趙墨,依他淺薄的醫(yī)術(shù)來看,這事怎么也說不通的。 “吳少卿?!壁w墨緩走至兩人跟前,微微躬身見過禮,語氣疏離。 這下任逸徹底懵了:一個“一面之緣”,一個冷冷淡淡,難不成這兩人當真不熟? 吳枕云躬身感謝道:“多謝趙知府此次出手相救,下官感激不盡,至于趙知府替下官墊付的六兩酒錢,下官定會加倍奉還?!?/br> 趙墨卻搖頭道:“吳少卿的酒錢并非在下墊付,在下不敢貪功?!?/br> “阿娘……”趙墨身后突然冒出一個約莫三四歲身量的小男孩來,他抓著趙墨的下裳衣料,探出一個圓溜溜小腦袋來,奶聲奶氣道:“是年年墊付的酒錢,不是爹爹墊付的。” 小男孩沖著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人叫“阿娘”已很讓人大吃一驚了,他竟還沖著從未生過孩子的吳枕云叫“阿娘”?這不是胡扯嗎? 在這位小男孩叫出“阿娘”的時候,吳枕云腦中已經(jīng)補足了許多可能,這孩子叫趙墨“爹爹”,那多半是趙墨的孩子了,趙墨讓他的孩子叫自己“阿娘”,興許是想讓吳枕云做這孩子的后娘。 那孩子的親娘去哪兒了?死了?跟別人跑了?還是被趙墨休棄了? 不管哪種可能,吳枕云都不要當這孩子的后娘。 后娘多難當??!她日子已經(jīng)夠艱難的了,上天又沒打算降大任于她,她自己根本沒必要再用這種事來磨礪自己堅韌不拔的意志。 “那個……年年……”吳枕云半蹲下來,對那孩子說道:“我不是你阿娘。” “你是不是叫做吳枕云?” 那小男孩眨巴眨巴眼問她,圓圓的小臉像是熱乎乎的包子一般。 小小的孩子還主動伸手替她撕下滿臉的絡(luò)腮胡須,胖乎乎的小手一點一點地扯下來,看著挺費力,其實力道不大,吳枕云沒覺得有多疼,也就懶得與小孩子計較。 “是?!眳钦碓泣c頭。 “永寧十三年……年……你是不是……去……去了西疆?”小男孩說話時磕磕絆絆的,還有些含糊不清。 “是。”吳枕云點頭。 “后來爹爹……也跟著去西疆找你……你……是不是?”小男孩用力扯下她面頰上最后一根胡子,頗為鄭重地問道。 “這個……”她忍著面頰的微疼,低下頭來遲疑著。 趙墨確實來西疆找過她,只是那時吳枕云故意躲著他沒與他碰面。 她想了想,說道:“這是你爹爹的事,我怎么知道?” “然后爹爹就和你在西疆有了年年!” 一番對話下來,小男孩最后直接下了一個驚為天人的結(jié)論,根本不管這個結(jié)論合不合理,符不符合事實。 “沒有!”吳枕云立馬否認了他這荒謬的結(jié)論。 一旁的任逸聽著聽著,突然彎下腰問了那小男孩一句話:“年年,你是什么時候出生的?” 年年奶聲奶氣地回道:“永寧十四年三月?!?/br> “永寧十四年三月生,那應(yīng)該是永寧十三年五月或是六月左右有孕,那段時間遇白確實在西疆……”任逸用手中折扇敲著掌心算算日子,點頭道:“這孩子是你和遇白的沒錯。” “任安閑你瞎算什么算?!”吳枕云倏地站起身子,氣急道:“這孩子真的不是我的!” 這話她是沖著趙墨直接吼出來的,氣勢洶洶,趙墨那深邃的雙眸淡淡地看著她,并不做聲。 他為什么不做聲,憑什么一句話都不說?他明明很清楚年年不是她吳枕云的孩子!他為什么要讓年年認她做娘?為什么要讓任逸誤會她是年年的娘親? 趙墨你……你大爺?shù)模?/br> “爹爹說你就是我阿娘?!蹦昴曜ブ律?,抬起小腦袋來,巴巴地望著她說道:“爹爹還說阿娘去西疆太久了,所以不記得我了,也不記得爹爹了?!?/br> 她什么都記得!記得趙墨!更記得她沒有孩子! 吳枕云上前質(zhì)問趙墨道:“趙知府,你怎么能騙小孩呢?”又瞥見任逸一臉不可置信地望著她這位拋夫棄子之人,她忙辯解道:“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別急著否認嘛!”任逸用紫竹聚骨折扇敲她的肩,身子一側(cè),低聲道:“萬一有呢!時間又對得上,多半是真的……” 吳枕云拳頭緊握卻不知要打誰,又氣又怒道:“我真的沒有生過孩子!”更沒有和趙墨生過孩子! “萬一是你忘記了呢?”任逸覺著她連趙墨都能忘,那關(guān)于趙墨的事包括她和趙墨有了孩子的事興許也被她一并忘卻了。 吳枕云:“我沒有!!” 第9章 我不要當你兒子后娘 “你沒有什么?” 問這句話的是趙墨。 他問時,萬物俱寂。 聲音低沉得好像只有吳枕云深埋于心口的那枚沉睡已久的細弦能聽得見,微微蘇醒,茫茫然地望向他,不知如何作答。 “我沒有……”吳枕云心虛。 她沒有什么呢?是沒有和趙墨生過孩子還是沒有忘記過趙墨? 吳枕云與趙墨之間有十一年的糾葛過往,若是細數(shù)起來,就如清泉過竹篩,他便是那清泉,除他以外,所余之事寥寥,她想裝作失憶忘記趙墨,著實是一件棘手艱難的事。 即使那十一年間,吳枕云很少在旁人面前提及趙墨的名字,兩人之間的這段過往也鮮有人知,譬如她的同窗楊文詩便不知曉,家里人更不知曉,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除卻趙墨的阿姊外,眼前這位御醫(yī)任逸不僅知曉兩人間的過往,還知道吳枕云臨時逃婚的事,所以吳枕云和趙墨兩人有過孩子這種事,在任逸聽來就是意料之中的。 雖然吳枕云極力爭辯說這不是事實,可任逸怎么可能會相信一個忘記了的人?他只會以為是吳枕云不記得她和趙墨之間的事,更不記得兩人曾經(jīng)有過孩子,他還會同情趙墨這個獨自拉扯孩子長大的孩子爹。 任逸算是她很要好的朋友,若是連任逸都篤定地認為兩人有了孩子,那旁人豈不是更會這么認為? 趙墨這是誅心啊! 早說了他背地里下手狠辣,果不其然! “阿娘,阿娘……”小男孩年年還在拉著她的手軟軟地叫著她“阿娘……” 吳枕云低頭看了一眼年年,又抬頭瞪了一眼趙墨。 她若承認自己其實都記得,就要面對趙墨和關(guān)于他的過往種種。 她若硬著頭皮繼續(xù)裝作不記得趙墨,那她就要面對任逸心中的那些“以為”和這個叫她“阿娘”的小男孩年年。 趙墨把她逼上了絕路。 幸好她吳枕云是個重實證之人,當場就把手從年年小手里抽離出來,直接伸手到任逸面前,道:“任安閑,作為一個大夫,一位御醫(yī),把個脈應(yīng)當能看出來我到底有沒有生過孩子吧?” 她連男人都沒碰過生什么孩子?女媧捏泥人???就算是捏泥人依她的手藝也捏不出如此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來啊! “我是大夫,不是江湖術(shù)士?!比我菔种械氖烧凵容p輕推過她的手腕,搖頭:“把個脈就能看出來你生沒生過孩子,你當我是神算子?。俊?/br> “你個庸醫(yī)……” 吳枕云心中犯難。 她知道自己其實只需要尋幾個女醫(yī)來替自己查驗身體,就能證明自己從未生過孩子,可未免有些太過興師動眾,顯得自己有多不愿與趙墨有瓜葛,迫不及待地要與他撇清關(guān)系似的。 雖說她心里確實不愿,確實迫不及待,可一旦做到這種份上就很容易激怒趙墨,屆時趙墨絕對不會只是逼她承認她沒失憶。 她得給自己留些余地。 吳枕云此時此刻才深深懊悔自己當時一時腦熱,病急亂投醫(yī)想了一個昏招中的昏招。 她復(fù)又蹲下來,輕輕撫著那小男孩的側(cè)臉,說道:“年年,你有你自己的阿娘,不要隨隨便便叫別人阿娘懂嗎?” 大人不懂事她只能從小孩子入手了。 年年卻扯著趙墨的下裳,低聲哭道:“爹爹,阿娘她不認我……她……嗚嗚嗚……” 大人都不懂事,小孩子又能懂事到哪里去? “年年,你跟任御醫(yī)回去。”趙墨淡淡道。 此時已快到了朝會的時辰,不可再耽誤下去了,管他娘是誰,吳枕云得去上朝,天大地大,拿到手的月俸最大。 “阿娘……” 年年跟著任逸回去的時候,還一步三回頭的巴巴望著吳枕云,口中不斷地叫她阿娘,叫得令人揪心。 吳枕云很是頭疼。 宮門外的御道上掃凈了殘雪,飛來兩只羽毛油亮發(fā)黑的鵲鳥,朝臣們早早入了宮侯在議政殿前等著朝會開始,只剩下落后的趙知府與吳少卿兩人還在宮門外走著。 “那個……”吳枕云快步走上前說道:“我會還錢的?!?/br> “什么錢?” “六兩酒錢?!?/br> 趙墨聽罷,左手拇指又下意識地轉(zhuǎn)磨了一下無名指指節(jié),素來冷靜的劍眉一凜,似在隱忍著什么。 還錢? 她小時候也這么同他說過:“遇白哥哥,以后我長大了會還錢給你的?!?/br> 趙墨沒把這話放在心上,只以為是小女孩的自尊心作祟,并沒出言反駁生怕傷了她那倔強要強的心。 臨近婚期時,吳枕云送到趙墨府上的箱籠中就有她還給他的錢,十一年每一筆賬她都記得清清楚楚,一共是三千三百二十一兩。 當時的趙墨并沒有想到那是吳枕云在與自己做最后的訣別,因為他并不相信吳枕云居然敢用三千三百二十一兩來了結(jié)兩人之間十一年來的所有過往。 當他趙墨是什么?她的債主還是好心收留她借宿的宅院主人? 如今她再提起還錢一事,趙墨臉色漸漸陰沉下來,往深深的宮門里走去。 吳枕云也察覺到他的不悅,低著頭跟在他后邊入宮去,不敢出聲。 兩人一時無話。 脫掉寬大銀灰襕袍的吳枕云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獬豸繡紋緋色襕袍,領(lǐng)口袖口都灌入冷風(fēng),跟著她蹲了一夜墻角的烏皮六合靴早已被夜雪浸得濕透,冰寒從腳趾凍到腳踝,無知無覺,冷雪一塊。 吳枕云一面走一面低頭哈氣搓手取暖,沒有注意到走在前面的那人停住腳步,直到一件夾絨的青緞外披罩到她身上,她才發(fā)覺趙墨剛剛在等她。 不過待她抬起頭時,趙墨又走遠了。 “趙……趙知府……”吳枕云小跑著趕上去,把夾絨的青緞外披解下來,團成團塞到他手里,道:“我知道孩子沒有阿娘挺可憐的,但是……我不想做你孩子的后娘,我也難擔(dān)此重任,趙知府你還是另覓佳人吧?!?/br> 吳枕云以為趙墨此舉是為了向她示好,好讓她答應(yīng)做年年的阿娘,可她并不愿意,既不愿意自然不能接受他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