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jié)
薛芃抬了下眼,把話題轉(zhuǎn)移了:“對了,王尹和劉旻那邊,我和顧瑤答應(yīng)過要為他們求情。雖然他們做的事情性質(zhì)已經(jīng)構(gòu)成綁架罪,但如果不是霍雍教唆,他們也不至于?!?/br> 陸儼垂下眼,語氣沉了:“但現(xiàn)在他們倆都矢口否認霍雍曾經(jīng)教唆,而且他們也知道后果會怎么樣?!?/br> “等我出院,我想和他們談?wù)劇!?/br> 陸儼似是一怔,說:“我知道你同情他們,但如果他們堅持做這種利益交換,勸是勸不回來的。就好比說,今天的事?lián)Q兩個未成年,就不一定會發(fā)生?;粲航趟簦麄円部梢圆皇芙趟?,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br> “如果我說,我不是同情呢?”薛芃笑了下,但那笑容很淡,“咱們接觸過那么多案件,有那么多被害者值得同情,我都能完全抽離,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待。王尹和劉旻和他們比起來,就是兩個頑劣的未成年,雖然快十八歲了,但是心理年齡明顯還差得遠。讓他們得到一些教訓(xùn),是應(yīng)該的。難道要像霍雍那樣么,總有人一次又一次的善后,令他以為不管做錯了什么都沒事,反正有人收拾?!?/br> 說到這,薛芃垂下眼,再抬起時,眼里已經(jīng)恢復(fù)了冷漠:“就當是履行我的承諾吧,我會為他們求情,也愿意多勸幾句,如果他們執(zhí)意自己的選擇,那意味著,他們已經(jīng)做好準備去承擔(dān)后果。那就與我無關(guān)了?!?/br> 陸儼一頓,本想說點什么,但話到嘴邊又沒了詞。 也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薛芃有哪里不一樣了。 …… 等陸儼離開病房,不會兒醫(yī)生來查房,例行詢問了一些身體情況。 接著薛芃又躺了會兒,不知不覺又睡著了。 大概睡了一個小時的回籠覺,手機響了。 薛芃起來一看,是顧瑤發(fā)來的微信:“我快到醫(yī)院了,來看你,病房號是多少?” 薛芃將病房號發(fā)給顧瑤,很快起身去浴室整理了一下。 不會兒,顧瑤到了。 兩個女人一照面,先是相視一笑。 顧瑤率先道:“咦,你精神不錯,睡得好么?” “我以為我會睡不好,結(jié)果睡得特別香。”薛芃開玩笑道:“如果等我回家了,又繼續(xù)失眠,我就考慮長期在醫(yī)院睡覺。” 顧瑤輕笑一聲,將手上的畫插進花瓶里,隨即又看了薛芃一眼,說:“可你看上去好像有心事。” 這么明顯么? 薛芃面上浮現(xiàn)一絲詫異,卻沒有刻意掩飾,或者說在顧瑤面前,她是不需要掩飾的,畢竟顧瑤是除了薛奕之外,最了解她內(nèi)心世界的人。 兩人坐下,薛芃低頭想了想,就好像九年前找顧瑤做心理咨詢時一樣,再抬頭時,非常老實的袒露問題:“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才精準,但我總覺得有些東西,我已經(jīng)壓不住了。” 顧瑤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但隨之而來的卻不是詫異,或者擔(dān)憂,而是出奇的平靜,就好像她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一樣。 兩人對視半晌,薛芃說:“我努力過了,用了將近十年的時間,我用盡所有辦法,去和關(guān)在心里的那只‘猛獸’和平相處,我從不勉強自己,也不勉強它,我行我素,盡可能讓自己高興、開心。平靜、枯燥的生活的確很有效,我有時候冷靜的甚至覺得自己不是個人,我真的以為我快成功了,可是昨天那件事,對我來說就是當頭一棒,讓我明白原來我一直是在自欺欺人。” 從始至終,顧瑤都做一個安靜的聽眾,不打斷,不規(guī)勸,不引導(dǎo),更不干涉和否定。 這一瞬間,薛芃似乎又變成了那個第一次來到她辦公室的小女孩,驕傲、不屑,既冷靜自持,又隱隱藏著鋒芒。 那是一種,只要找到引子,就可以點燃的鋒芒,甚至是“瘋狂”。 自然,這種瘋狂和霍雍那種做事全不考慮后果,只想著一時痛快的性質(zhì)不同,薛芃的隱藏屬性一直都是暗涌。 但也就因為是暗涌,藏在深潭里,沒有露出過湖面,才沒有人見過它的全貌。 薛芃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說:“我原本的規(guī)劃是,堅守好自己的崗位,做一名出色的刑技人員,找一個活潑、開朗,時常能給生活帶來驚喜的人結(jié)婚、生子。等我母親老了,我會好好照顧她,孝順她……” 說到這,薛芃睜開眼:“可是就在昨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不是我要的生活,只是我以為最安全,最應(yīng)該擁有的生活,也是世俗眼光中最平穩(wěn)的生活,但它不夠刺激,不夠有趣。而且只要想到我一直都是在命令自己必須這么做的時候,我就覺得太絕望了。” “最奇妙的是,我甚至有點羨慕霍雍那樣的人渣,因為他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考慮后果,不用計較得失,自會有一群看門狗幫他。” 雖然那是在幫倒忙,所有人都知道,霍雍越是如此,將來越會萬劫不復(fù)。 一想到霍雍最終一定會迎來的后果,她又覺得這個人真是活該。 說到這里,薛芃頓住了,她困惑的皺皺眉頭,又垂下眼。 顧瑤一直觀察著她的表情,這時輕聲問:“你這個情況多久了。” 薛芃:“其實一直都有。只要平日沒有人刺激我,我就還是那個冷靜客觀,只對實驗感興趣的技術(shù)員?!?/br> 可事實上,她心里很清楚,那骨子里的逆鱗,總會在受到外界干擾和刺激的時候,突然炸出來。 就好像姚素問針對她,她會先選擇謙讓,說理,一旦發(fā)現(xiàn)這招沒用,那么本能的東西就會冒出來,與之針鋒相對。 還有對待韓故、霍雍。 她本不想與他們?yōu)槲?,最好是連面都不要見,見了也不用打招呼。 可是一旦韓故跑出來礙眼,一旦霍雍沒完沒了的挑釁,她的攻擊力就會瞬間聚集、發(fā)動。 也許在別人看來,那天在馬術(shù)俱樂部,霍雍突然地暴怒來的莫名其妙,畢竟是他主動找茬兒的。 但薛芃卻知道為什么,因為那句“馬不知臉長”會戳中霍雍的痛楚,她就是出于本能,在那個瞬間,選擇了對手最直接、快速,最致命的方式,去攻擊對手的軟肋。 顧瑤問:“你還記不記得,我以前跟你說過,面對負面情緒,不要去壓抑它,也不要視而不見,更不要給它們定規(guī)矩。這就像是古人治水一樣,洪水來了,你越堵,越容易出事,水不會聽人的指揮,它和情緒一樣是流動性的,越積越多,只能疏導(dǎo),尤其忌諱壓在心里。” 薛芃自嘲的笑了:“是我太自信了,我總以為我能教好它?!?/br> 顧瑤:“其實人是很復(fù)雜的,每個人都有很多面,每一面都是立體的,多維的。你有小女生的一面,驕傲、執(zhí)拗,也很可愛。你也有過早成熟的一面,對人對事都有點冷漠。但我知道,這些都不是完全的你。那時候你來找我,我就在你身上發(fā)現(xiàn)很奇妙的一個特質(zhì),可能你自己都沒注意?!?/br> 薛芃楊了下眉,笑問:“是什么?” “在一定程度內(nèi),你可以容忍一些不公的事情。比如一些社會新聞,很多人看了都會生氣,憤憤不平,但你沒什么反應(yīng),你甚至覺得這很正常,這就是社會,弱rou強食,不比浪費無效的情緒,因為生氣、憤怒并不能改變?nèi)魏问?。你這一點真的很早熟。所以你后來考公大,我心里是喜憂參半的。” 憂的是,薛芃并不是一個理想主義且情感豐沛的人,喜的是,或許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做到冷靜客觀,才能在體制內(nèi),以不踐踏法律和規(guī)則的方式,去和犯罪分子搏斗。 反而是太過感情用事的人,并不適合做警察,容易受傷,也容易激動。 或者說做一名優(yōu)秀的警察,也許既需要熱血,也需要“冷血”。 “不過有件事,我很好奇?!鳖櫖幷f:“我覺得一次綁架事件,還不至于把你小心隱藏、管教多年的情緒釋放出來,這里面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 薛芃緩慢的點頭,眼里卻漸漸流露出尖銳的色彩:“方紫瑩出獄了?!?/br> 方紫瑩? 顧瑤一怔,但很快就明白一切。 方紫瑩,或者應(yīng)該說是薛奕的死,九年了都無法讓薛芃釋懷,她的ptsd不僅沒有痊愈,反而還學(xué)聰明了,知道如何和這個心魔和平共處。 “難怪?!?/br> 薛芃吸了口氣,毫不掩飾自己的內(nèi)心想法:“九年前,我就不止一次的幻想過,方紫瑩在監(jiān)獄里被人打死了,或是虐待的不成人形。當然這樣的想法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不見了。我以為我看淡了,雖然說不到原諒,但也不至于再計較。可是那天我在女子監(jiān)獄見到她,我看著她瘦的就剩骨頭了,滿臉憔悴,眼神黯淡,我心里竟然覺得有點爽?!?/br> “后來,她突然跟我說,我jiejie不是她殺的。我很震驚,因為這句話我又做噩夢了,我夢到了我jiejie,她死不瞑目,抓著我的手,不是方紫瑩殺的她!再后來,我又去監(jiān)獄找方紫瑩,問她兇手是誰。方紫瑩告訴我,她只是為了自保,才那么說的,我jiejie的確是她殺的。那一瞬間,我很憤怒,我甚至想沖到強化玻璃對面……” “可是這些打擊,都不如昨天聽到她已經(jīng)出獄來得大。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問自己,為什么這種人可以重新開始生活,而我jiejie那么優(yōu)秀,卻永遠的停留十八歲。方紫瑩,她配么?” “你知道么,我昨天睡得特別好,一夜無夢,也沒有見到我jiejie。我醒來的時候還在想,我是放下了么,我jiejie會不會怪我……” 一口氣說到這里,薛芃終于忍不住,低下頭,眼淚滴落在手背上。 她一下子又變成了九年前那個小女孩。 其實那個小女孩從未離去,她只是壓抑在心里深處,躲在角落里。 顧瑤遞了兩張紙巾給她,輕聲說:“你不是放下了,你只是不再逼自己做‘別人’了?!?/br> 薛芃肩膀細微的抖動了一下,卻沒說話。 顧瑤繼續(xù)道:“其實這次見到你,我也很驚訝。因為你給我的感覺很陌生,像是穿著薛芃的外殼,里面卻裝著別的靈魂。和你聊了兩次以后,我發(fā)現(xiàn)這種陌生感漸漸變成了一種虛假?!?/br> 是的,就是虛假。 就像是在和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對話,而這和顧瑤過去認識的那個尖銳的,有棱角的薛芃,完全不是一個人。 表面的她除了為人冷淡一點,幾乎沒有缺點,尤其是作為同事,做得多說得少,生活上也不會給人添麻煩,大部分時間都很安靜,甚至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雖說九年前的薛芃也是內(nèi)向的,但那時候的她面對熟人是很開朗的,也很健談,并不會把自己封閉的這么緊。 聽到這里,薛芃低聲笑了,帶著點鼻音,說:“看來我得跟霍雍學(xué)學(xué)演戲了。” 顧瑤也跟著一笑:“還知道開玩笑,還不錯?!?/br> 薛芃擦了擦眼睛,抬頭的瞬間,眼神里又多了一絲昔日的不遜:“不然呢,我總不能自怨自艾,傷春悲秋吧。那才是廢物,不值得同情?!?/br> 顧瑤看著她,問:“那以后呢,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但我不會換工作的。我喜歡這份職業(yè),喜歡這種抽絲剝繭尋找痕跡的刺激感,更喜歡跟著證據(jù)、線索,解開犯罪分子的布局,和他們斗智斗勇,沖突再大也沒關(guān)系。” 顧瑤松了口氣,靠回椅背,說:“你這點我一直很欣賞,打擊再大,也會清醒的很快,不用怎么勸,自己就能找到最有利的處理方式?!?/br> 薛芃:“和你說過以后,我舒服多了。要不然這些話,我也不知道能和誰說……” “陸儼呢?”顧瑤忽然問。 薛芃吸了下鼻子,睫毛上還帶著點濕潤,她怔怔的眨了下眼,想到今早的陸儼,想到昨晚的陸儼,又想到過去每一個他,一直到高一那年,那個用三顆籃球砸中她后腦勺的少年。 薛芃吸了口氣,輕聲說:“和他在一起,一切都很平淡,也很平靜,我不會有壓力,也不需要防范。我很珍惜這個朋友?!?/br> 顧瑤隔了好一會兒才說:“看來在你心里,他還是朋友。你們在一起,就沒有一時一刻的心動?” 薛芃不假思索道:“有的,不過那只是一起出生入死所產(chǎn)生的吊橋反應(yīng)?!?/br> 顧瑤倏地笑了:“要想?yún)^(qū)分是吊橋反應(yīng)還是心動反應(yīng),其實很簡單。你可以和其他出生入死過的男同事比較一下,看是不是有同樣的反應(yīng)。如果有,就是前者,如果只是和陸儼在一起才有,那就是后者。” 薛芃好像被難住了,她仔細回想了一下,發(fā)現(xiàn)除了和陸儼之外,和其他男同事還沒有過類似經(jīng)歷。 “哦,那我有機會再遇到的話,我會注意?!?/br> 顧瑤:“還有最后一個問題?!?/br> “嗯?” “如果這世界上沒有陸儼,你覺得你會怎么樣?!?/br> 薛芃一下子愣住了。 半晌,她說:“我不知道,我也沒想過?!?/br> 這是實話。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給本卷收個尾,本來本卷還有一個案件,后來想了想,和第四卷 的關(guān)系更密切,所以就還是放在下一卷了。 至于霍雍這個渣渣,不用擔(dān)心,馬上就要虐他了~ 經(jīng)過這三卷的小案件,后面的都是大案件,前面的鋪墊也會開始收線。 本章是個轉(zhuǎn)折點,在經(jīng)過外部的刺激 內(nèi)心的刺激之后,從這以后芃哥開始逐步放棄抵抗,逐步“覺醒”,注意不是黑化哦~ 前面鋪墊過很多次芃哥的心理問題,比如她平日比較低調(diào),沒什么情緒,但是受到刺激又會突然反擊,會做噩夢、失眠,只有在做實驗和物證技術(shù)上才會覺得有趣、刺激。 這些除了和她性格有關(guān),也和小時候兩次“創(chuàng)傷”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