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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明燈

    天色漸暗,雨水要落不落的,將低垂的云層洇染成一片濕潤的油青。站在書樓窗口往外看,能看見附近的小巷民居里已掛上了零星燈火,在風(fēng)中明滅閃爍。

    裴落青有心想和柳書意多說幾句,卻不知怎么開口,每次找她說話,他都要惹得她生氣,最后導(dǎo)致二人不歡而散。

    季辰給他出謀劃策:您要是實在不知道說什么,那就別說了。

    裴落青覺得這他娘的就是個餿主意——他不說話,柳書意就干脆拿起一本書看了起來,他還在這呢,這還有這么大一個活人呢!

    柳書意的內(nèi)心倒并不如表面上看起來那么淡定。

    她不是故意要無視裴落青,只是實在不知要如何與他相處。裴落青不開口告辭,她便不好直接要對方走人,那樣顯得有些過河拆橋;以為對方還有什么事要說吧,偏偏他又沉著臉不開口,于是她只能認(rèn)為他是在思考之后的計劃,說了句“將軍請自便?!本妥谧狼半S便摸了本書擋住了自己。

    在前世那短短一年的夫妻生活里,每逢她與他無話可說了,便會像這樣一起安靜下來,兩個人各自找事做。

    起初是為了緩解尷尬,到后來就成了一種習(xí)慣,裴落青舞劍,她就看書,裴落青看書,她就縫補衣服,慢慢的倒也有了一種少年夫妻老來伴的感覺。

    老來伴啊……只可惜,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他們二人,都沒有能活到老的那一天。

    柳書意想著想著,思緒便飄遠(yuǎn)了,手里的書斜斜的倒了下來,燈火濾過薄紗暈在臉上,將她的唇色照的越發(fā)鮮艷欲滴。

    裴落青盯著她的側(cè)顏看了一會兒,以手成拳,掩唇輕咳了一聲。

    他絞盡腦汁,好不容易找到個話頭,正想開口,卻聽見有人咚咚咚的跑上了樓來。

    蓮歌一手提裙一手扶欄喘著氣,還沒站穩(wěn),就被裴落青不善的眼神嚇的縮了縮脖子。

    柳書意抬頭看她:“怎么了?”

    “老爺、老爺和兩位少爺都回來了!”

    ……

    裴落青快步回了正堂。

    抱拳與柳居寒見禮,柳居寒笑瞇瞇的捋著胡子,越看心里越滿意,恨不得直接拉著他的手喊賢婿。

    旁邊站著兩兄弟,個高的柳霽風(fēng)木著不說話,年幼的柳霽然滿臉不高興。

    裴落青向來不在意旁人眼光,但討好小舅子就是另一碼事了。他走出正堂,命下人牽來一匹半大馬駒,將韁繩交與柳霽風(fēng)手中。

    柳霽風(fēng)的眼睛倏忽一下就亮了。

    那匹馬通體烏黑,唯眉心一道白色流星,身量還不算大,但身形健美,胸窄背長,看得出是匹寶馬良駒的苗子。柳霽風(fēng)興奮的拍拍馬脖子,又摩挲著油光水滑的馬背,滿眼都是歡喜。

    摸完了,喜完了,他又把韁繩規(guī)規(guī)矩矩的遞了回去:“無功不受祿,子嘯謝過將軍?!?/br>
    這倆姐弟還真是一個性子。

    “這馬是你贏的?!迸崧淝鄾]接馬繩。

    柳霽風(fēng)茫然:“那日我已經(jīng)輸給將軍了?!?/br>
    “裴某是軍人,子嘯是學(xué)子,與你相爭勝之不武?!?/br>
    那你還跟我比。柳霽風(fēng)把這句話寫在了臉上。

    裴落青仿佛沒看懂他的腹誹,緩緩又道:“白馬于戰(zhàn)場上就如夜中明火,最易成為受襲目標(biāo),”他拍拍馬臀,逗得那小馬打了聲響鼻,“這匹馬叫流星,最擅奔襲,且毛色漆黑如墨,在夜色中也不易被人察覺。”

    “還有這弓,”裴落青又從馬背后取出一把深棕色短弓,“金弓雖好看,卻不實用,這柄牛角弓出自軍中匠人之手,最適合馬上騎射使用?!?/br>
    柳霽風(fēng)一手持弓,一手擁著馬頭,又驚又喜,不可置信:“那,那這些都是我的了?”

    裴落青頷首:“那日與你相爭,只因王爺?shù)鸟R乃是御賜之物,不可隨意轉(zhuǎn)送?!彼闶墙饬肆V風(fēng)的疑惑。

    至此,柳霽風(fēng)看裴落青的眼神已完全變了,什么叫仰慕,什么叫欽佩,看的柳霽然在后面咬酸了牙根。

    有下人來稟,晚膳已于廳中備好,柳居寒邀請裴落青入座,又命人去喚柳書意。

    “有外男在此,阿姐出面于禮不合?!绷V然板著張小臉冷聲道。

    “我們家沒那么大規(guī)矩,為父一直拿落青當(dāng)半個兒子看待,就當(dāng)是場家宴便可?!绷雍?dāng)[擺手。

    “就是,裴大哥和咱們家什么關(guān)系,何必分什么彼此內(nèi)外?!绷V風(fēng)叛變的毫不客氣。

    柳霽然氣的差點摔了杯子。

    不過一頓飯,柳書意倒是無所謂,她本就不是什么恪守禮教的性子,稍微整了整鬢發(fā),就隨著丫鬟去了偏廳。

    席上,柳居寒與裴落青聊的十分開心,還命人拿出好酒與裴落青把盞,裴落青話不多,只在關(guān)鍵處回應(yīng)柳居寒一兩句,卻每每都能說到點上,哄得他開懷大笑。

    柳霽風(fēng)在旁邊時不時插話,打聽軍中趣事,還趁著眾人不注意偷嘗了幾口酒。

    柳霽然冷著臉埋頭吃飯,柳書意見他不知在生什么悶氣,關(guān)切的挾了幾筷子菜放進(jìn)他碗里,他就又高興了起來:阿姐最關(guān)心的果然還是自己。

    裴落青雖一直在同柳居寒說話,注意力卻始終分了一部分在柳書意身上。將她偏好的幾道菜一一記下,又見她側(cè)身為柳霽然挾菜,柳霽然方才還陰的滴水的臉此時已燦若春花,整個人都倚著柳書意,一會兒要吃這個,一會兒要吃那個,柳書意依次給他挾了,動作溫柔,沒有半分不耐。

    裴落青微沉了眼色,端起面前的白瓷酒杯一飲而盡,將一雙鷹隼般的利眸藏在了酒盞之后。

    ……

    晚膳過后,柳居寒留裴落青說了會兒話,又擔(dān)心入夜下雨不便行走,便催他早些回將軍府去。

    裴落青抱拳作別,牽馬出了柳府。

    天色已經(jīng)漆黑,家家戶戶燈火高懸,裴落青在柳府墻外徘徊片刻,不知不覺間又走到了那棵最大的烏桕樹下。

    從那個位置,可以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柳府書樓,此時書樓上燈影幢幢,似有個人影,站在窗口往外張望。

    他拉著馬往前走了幾步,將自己曝露在風(fēng)燈的光亮之下。

    柳書意舉著紗罩燭臺站在窗前,只是隨意一望,沒成想還真看到了裴落青。

    夜色蒼茫,二人又隔著距離,她突然就想起裴落青以前強行要教給她的燈語,從旁邊的桌上拿了本書遮在燈前,又移開,再遮回去,燈火閃爍,幾短幾長。

    組合起來,是一個短句:一切順利。

    柳書意試了幾次,見裴落青木愣愣的站著沒反應(yīng),便也放棄了,過了那么多年,許是自己記錯了訊號吧,反正只要他記得依計劃行事就行,她舉著燈回了屋內(nèi)。

    裴落青卻已經(jīng)呆住了。

    她怎么會,怎么會知道自己爹娘之間聯(lián)絡(luò)用的燈語?

    慣常通用的燈語需用紅罩燈與綠罩燈才能組合,爹娘卻用一盞燈想出了個簡單的訊號,每次父親出征,母親都會站在城樓上,用閃爍的燭火告訴父親:一切順利,待君歸來。

    當(dāng)時還只是少年的他跟在父親身邊,無數(shù)次一同回望,廣袤無垠的夜色里,一座孤樓黑沉沉的剪影,唯有那盞燈,如破曉時分的啟明星,閃爍不滅。父親說,若有一日他戰(zhàn)死沙場,他的魂魄便可循著那盞燈回到母親身邊,只是后來母親先一步病逝,那燈便沒了,再后來,和他一起看燈的父親也沒了。

    他不知道父親的魂魄有沒有回到母親身邊,他能做的只有將他們合葬在城樓之下。

    故山有約頻回首,末路無歸易斷魂。

    書樓上的那盞燈也滅了。

    裴落青沉默的站了許久,直到天上落起雨絲,才翻身上馬離開。

    曾經(jīng)那無數(shù)個說服自己迎娶柳書意的理由,此時都已被拋在了腦后,他只知道他想要那盞燈一直亮著,只為他而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