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簾望去，王瑗看見，這位謁者仆射從屏內(nèi)轉(zhuǎn)出，紫衣紫裙，裙長拂地，曳地尺余，手握一柄麈尾羽扇，腰身纖細，如若約素，有如李沖。

    他姍姍踱步到廳中，氣定神閑，與眾人致意后，隨后快速趨步到廳中一側(cè)王妃身前的彩幕繡簾前鄭重下拜。

    他今日舉辦清談的目的在于調(diào)節(jié)整合關(guān)中眾人，讓他們借此機會認識交際親近，同時，展露朝廷威儀善意，促進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弘農(nóng)王妃是當今天子的長嫂，已故少帝之妻，身份尊貴，又近在眼前，沒有誰比她更合適作為朝廷的象征，讓眾人得窺天顏，以慰其心。

    如今淮南逆賊袁術(shù)謀大逆僭號，風光一時無二，但是他的部下孫策卻趁機與其恩斷義絕，帶走他的半壁江山，他疆土廣闊，戰(zhàn)士如云，豪族林立，卻因此難以做到統(tǒng)合人心，致使各人身懷異志，臨陣反戈。他已經(jīng)聽到朝廷以大義討賊名義號召聯(lián)合呂布孫策等人，共同出擊袁術(shù)的風聲，反噬竟然來得如此之快。

    王妃端坐簾后，聲音溫和，對眾人道：“朝廷委托妾身，真是不勝惶恐，今日適逢清談佳會，還請諸位各抒己見，不必拘謹矜持，以暢快情懷為好?！?/br>
    裴儼接過，揮動羽扇，笑對眾人：“今日清談，由我為主，大家可以各抒己見，也可以向我發(fā)難。”

    清談大概是由太學清議發(fā)展而來，既可評論時政，又可談?wù)撊宋?，古今，頗有先秦諸子爭鳴的遺風，大家坐于堂上，稍微有學識的人在其間往來辯論，裴儼為主人，他那一組設(shè)置命題是秦朝滅亡的原因，以及治理國家的辦法

    裴儼作為今日的東道主，手持麈尾扇，言辭優(yōu)美，將一干對手逼得下場，而他談笑自若，王妃在內(nèi)卻十分著急。

    王妃嘆氣：“真沒用，我這不成器的弟弟?！?/br>
    王妃之弟顯然不是清談高手裴儼的對手，期期艾艾，張嘴結(jié)舌。

    王瑗對她說：“若王妃不嫌棄小人笨嘴拙舌，可否讓我為令弟代為辯論?！?/br>
    她早就對此間辯論心癢難耐了，只是苦于沒有適當?shù)臋C會。

    王妃想了一下，便道：“真的嗎？你可有把握？”

    王瑗向她保證，王妃便喜道：“好，你去，我讓人通知他們?！?/br>
    于是她派出女史向裴儼告知，眾人一聽，王妃要派外援為她弟弟解圍，都很感興趣，王瑗向王妃請示在她的坐席前掛上紗幕，自然不是因為男女大妨。

    裴儼剛剛因為辯過數(shù)輪，有些疲憊，就讓他的好友傅誠代為辯論。

    王瑗本與傅誠有過一面之緣，此次再見竟是在辯論場上，十分意外，雙方見過禮后，王瑗道：“我可不會讓你哦?！?/br>
    傅誠道：“還請賜教。”

    他作為主人方，先放出談鋒，道：“秦之滅亡的原因，在于不愛惜民，大興土木，征發(fā)徭役，宮殿長城，戍卒以數(shù)十萬計，要實現(xiàn)長治久安，國必須以民為本，民安則國安，民危則國危。暴秦窮兵黷武，固然是為了防范邊患，但天下怨聲載道，苦暴秦久矣，人心思變，是故一夫振臂，六國響應(yīng)。為使民安，則要使民富強，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民眾富裕，安家樂業(yè)，敬上而服從教化。民貧，饑寒交迫，不思產(chǎn)業(yè)，聚眾作亂，而不行非法的人倒是少見了。如何富民，則需要按照他們的意愿從事各行各業(yè)，興修水利，征賦公正，官府之中，選賢舉能，精簡吏員，為政以德，簡樸作風。

    王瑗道：“傅君道理扼要，語言優(yōu)美，有人夸贊你可以與《孟子》《墨子》等書相媲美，我覺得是有很有道理的，治國理政方面，也很認同，但卻對你所說的秦亡原因不敢茍同。你說秦朝大修宮室只是為了滿足君主個人欲望，我卻有不同的意見，漢初，高祖平定四方，天下窮困，而丞相蕭何卻在此時修筑未央宮，高祖大怒，為何要浪費人力物力，丞相卻說，非壯麗無以重威，廣麗的宮殿正能威懾諸侯，始皇修建六國宮殿，也是如此，六國即使被滅，故舊勢力依舊強大，縱使有個人享樂的因素在里面。至于發(fā)戍卒鎮(zhèn)守修筑長城，秦國自占領(lǐng)了叁晉，自然承接了叁國邊患，當時，趙國，韓國，魏國，都在修建長城，匈奴胡人南下的時候，人雖然可以輕易翻過，但他們隨軍作為食用運輸?shù)纳蟊悴荒茌p易翻過，反而會影響胡人行軍的速度，長城的作用不僅僅在于傳遞烽火，它可以作為堡壘鎖鏈，控制邊地，設(shè)下關(guān)卡，限制貿(mào)易，胡人不事生產(chǎn)，物資往往需要通過與漢地交換，這樣做，就可以以輕易的代價扼住他們的命門咽喉。他們就像煩人的野蜂，來往輕便，sao擾了人，人想去打他，總也打不著，飛走了，但是真要發(fā)怒一把火燒了他們的巢xue，還是可以輕而易舉做到的。始皇做的只是將叁國修建的長城連綴起來，填補縫隙而已?！?/br>
    “我認為秦還是亡于法，他因法而興，在以摧枯拉朽之勢，滅亡六國后，而原來的法度，卻已經(jīng)不適用新朝氣象，六國之民，已經(jīng)無法從秦法中安身立命了，太史公曰作法自縛者也”

    見兩人還在據(jù)理力爭，裴儼出來調(diào)節(jié)，道：“說的都有道理，暫且不分高下，不如我們換個議題，徇物已矣，忘機有余，我們就以有和無，宇宙的本源來展開辯論。”

    裴儼道：“傅主簿是有，王娘子是無?！?/br>
    傅誠沉吟片刻道：“天地自然，并無什么造物主，天，或者神，元氣，才是構(gòu)成的基本物質(zhì)，陽氣上浮于天，陰氣下沉于地，陰陽交合方生天地萬物，世界，是由氣構(gòu)成的，由這樣的有構(gòu)成?！?/br>
    王瑗道：“主簿之言，竟能言老莊而引發(fā)申韓，能夠跳脫虛無而致經(jīng)世，重爵祿，有法家之意，但我認為萬物不是憑空生成的，那么在有存在之前，必然是無，老子曰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無中生有，無為本體，有為表現(xiàn)?！?/br>
    傅誠道：“無無法生息，凡言生都是自生，自生必定是以有為本體?！?/br>
    王瑗道：“無是一切的本體，世間森羅萬象，五色迷惑人的眼睛，必須有一個統(tǒng)一的本體，才不至于雜亂無章，所謂大希音聲，大象無形是也，有不能作為自身存在的根據(jù)，而必須依賴本體無?！?/br>
    見傅誠面有難色，裴儼親自上陣，王瑗道：“不如你談無，我談有?！?/br>
    于是兩人又開始交鋒，裴儼先發(fā)制人：“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實受其福，為何如此？”

    這是《周易》里的句子，東鄰是指殷商，西鄰是指西周，殷商能用殺牛這樣費物的祭祀，卻不如岐周用新菜祈禱，得到福氣，是說殷商大張旗鼓的祭祀最終也是去了天下，而西周祭祀簡陋卻得到了天下，一般認為，祭祀越是鋪張浪費，誠意就越足，這是說殷商徒有其表，而西周心誠則靈，是西周印證受命于天，天命轉(zhuǎn)移的托辭。

    王瑗反問：“請問仆射，你認為人的精神會消滅嗎？”

    裴儼道：“自然不會，人活著時候，叫做魂，死后叫做鬼，寄托在木偶泥胎上，因此我們修建宗廟，供奉他們，讓祖先在死后也不會感到饑餓，獲得他們庇佑?！?/br>
    王瑗道：“而我認為，人死后，精神也會隨之消亡。人活著，精神就存在，人死了，精神也隨之滅亡。所以，所謂的求神問鬼，都是故弄玄虛，若是心誠則靈，那主管祭祀的太常寺官員是這個世上最虔誠的人。不可能在沒有人的存在就有鬼的存在。上古之時，為何巫風盛行，那時先民智慧未開，對于世界各種現(xiàn)象不能理解，所以編造出來鬼神，神話傳說，萬物有靈，都是誤解。西周不是每天求神就能獲得天下，而是文王，武王，周公數(shù)代人的開拓之功，那是他那時不如殷商富庶，用不起牛祭祀，所以，在他們奪得天下后，每一次的祭祀，太牢，少牢之禮哪里有缺過，用奴婢戰(zhàn)俘生殉，太過平常，但是，隨著民智開啟，他們也認為，人的生命可貴，用人殉太過殘忍，因此圣人說始作俑者，其無后乎，覺得失去了古老的傳統(tǒng)，而痛心異常，宋國保留殷商習俗，宋襄公用鄫國國君生祭黃河，讓天下側(cè)目，楚國遠離華夏，沾染蠻夷習氣，巫風盛行，還被中原人恥笑?！?/br>
    全場震驚于她無鬼無祖宗的言論，但裴儼繼續(xù)追問：“你怎么知道精神會滅亡，形體和精神本不互不統(tǒng)屬，怎么可能會是一個，形體本是靈魂的容器，人死后，靈魂就會歸于太山地府，有德之人，就會被河伯接引，從黃河回順著天河逆流而上，登上昆侖，回到九天天界?！?/br>
    王瑗反駁道：“身體是精神的本質(zhì)，精神只是身體的作用，還是同樣的一個東西，不存在分開的道理，所謂死后升天，那只是人的想象而已，所謂的天界地府也只是人間的投影，人從來想象不出來沒見過的東西。鬼怪再過神奇，不過是多張幾只眼睛，幾個胳膊而已，”

    他又道：“你說形體和精神不能分離，精神隨著形體消亡，那么《孝經(jīng)》說建立宗廟，讓鬼神享用它，又是何道理？”

    王瑗答道：“只是用來安慰人的而已，并用來讓人明白道理，服從君父宗族教化而已?！?/br>
    “那好，之前你說，形體存在之前是虛偽的精神，這又是何道理?”

    “我說的無，并不說天地并非不存在，天地的存在之前，又是誰創(chuàng)造了天地，屈原也不清楚，那么在天地之前，必定有有，這個有只是我們看不見而已。至于世界為什么要創(chuàng)作生命，我們也不清楚，或許生命，有有思想的存在，也有無思想的存在，不能因為草木石水，不會像人開口說話，就沒有生命，他們也有枯榮一生。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就如魚和水，魚沒有水，必死無疑，水沒有魚，還落得清凈。出現(xiàn)生命，這是出自造物的本心，有心還是無心，如果它知道它創(chuàng)造出來的生靈互相殘殺有是否會后悔？既然創(chuàng)造出來生命為何還要讓生命還會死亡，為何有人產(chǎn)生的事物，也會經(jīng)歷如疾病的腐敗僵化而滅亡？這是規(guī)律，是從前就有的，還是它可以任意嘲弄。”

    他意圖用孝道來一擊必殺壓住她，“那么，王子，你竟然連自己祖先在哪也不知道嗎？”

    王瑗見他圖窮匕見，不甘示弱，趁勝追擊，反唇相譏，：“容我冒犯，既然裴子認為死后有靈，您為何還不殺身去追隨您的祖先？”

    眾人大笑。

    “甘拜下風。”  他在坐上俯下身去。

    “敢問女郎姓名，師從何人？”他問。

    “吾名王瑗，師法自然，師法造化?！?/br>
    妙！妙！他不禁為此拍案叫絕。

    難倒名家，王瑗一戰(zhàn)成名，揚名關(guān)西。

    “王妃，是我們贏了?！彼聪蛲蹂帯?/br>
    王妃和鄭姜在簾后笑著點頭。

    眾人看見簾后的身影站了起來，釵環(huán)響動，鬢影幢幢，一道銀光劃過，用于意在遮蔽女子容顏的簾幕已被她一劍劈成兩爿。

    她叉開腿，低首，雙手緊握長劍，劍鋒筆直對準他們，寒光逼人，殺氣逼人，十分駭人，在場男子不禁有了后退之意。

    王瑗昂然而出，看見眾人震驚的神情，一笑收劍，隨即撕扯簾幕，紛紛揚揚，如同天女落花一般。

    看見此景，王妃和鄭姜同樣笑了。

    她仰頭叉腰大笑，笑得動容，容光煥發(fā)，得意至極，明媚如同春光。

    此情此景，莫如夏桀撕布帛，幽王作烽火博得千金一笑，令人?；?。

    裴儼見她滿面傲然自負神情，在戶外投射進來暮春春光照耀下，兩道修長俊逸的眉毛，如同濃墨揮掃寫就，飛揚入鬢。

    如此精致華麗，璀璨生輝，卻又如此咄咄逼人，鋒芒畢露，刻薄尖利，傲骨追勁，意度天成。

    眼前仿佛看見玉山巍峨，不覺已經(jīng)傾倒。

    在這樣的華年，已有了這樣的學識，勤奮怎能補足，只能咎于天賦，天之驕子，上天寵兒，

    全由天幸，全由神愛，讓她恣意，張揚，讓她囂張，跋扈。

    明天再修改很多細節(jié)，不足的地方，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