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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人好?!迸犰V想當一個好的聽眾,不打斷宋邇,但她沒有忍住,“你的眼睛很干凈,像琥珀一樣,非常漂亮?!?/br> 宋邇被打斷了也不生氣,她轉(zhuǎn)頭面朝著裴霽,想讓裴霽能看到她的眼睛,問:“那你喜歡嗎?” 沒有神采的眼睛,像一潭毫無波紋的清水,干凈澄澈,裴霽想到第一次看到宋邇時,宋邇被她嚇壞了,她無神的眼睛里滿是恐慌,直到她說她是裴霽,她才鎮(zhèn)定下來。 “喜歡?!迸犰V如實回答,喜歡沒有神采也很漂亮的眼睛。 宋邇聽她說喜歡,就非常滿足起來,她有些克制不住地朝著裴霽的方向移動,直到她們肩挨著肩。 裴霽沒有躲避,也沒有說不想要這樣。 宋邇就當她也是喜歡的。 “不過,后面就不太開心了?!彼芜兓氐秸}上,“照理說,應該是越來越習慣,可我是越來越害怕。就像有一只手推著我去接受我已經(jīng)瞎掉了這個事實,第一天我是茫然的,第二天我還會跟人開玩笑,第三天我的害怕已經(jīng)不能用若無其事來掩飾了?!?/br> “等到了第四天,醫(yī)生說,淤血的面積大得超乎他們的想象,情況非常嚴重。我感覺窒息。失明很恐怖,什么都看不見,走路的時候不敢邁出步子,因為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吃飯需要人喂,連洗澡也不能自己來,因為會滑倒,因為不知道水龍頭在哪里,還經(jīng)常會碰倒東西,害得別人收拾,慢慢地就不敢伸手了。過不了幾天,就把自己逼到一個角落里,感覺我是沒必要存在的?!?/br> 裴霽想到,她去接宋邇的時候,她已經(jīng)適應得很好,可以自如地走動,能端杯子,還會自己整理行李。這中間她經(jīng)歷了什么。 “最可怕的是夜晚的時候。我睡不著。我聽見走廊有時會有腳步聲,外頭會有風聲,床頭的鐘分針走動的聲音很清晰,護工在床上翻動,還有很多別的聲音。哪怕是很細微的我都很害怕,我總擔心病房的門會被突然打開,擔心有人站在床邊看我,擔心隨時會有人傷害我?!?/br> 平常人害怕的話,大著膽子,睜開眼睛去確定就可以了,但宋邇不行,她看不見,她無法確定。開始的時候她可能會求助別人,但隨著復明的可能性越來越小,她越來越認清失明這個事實,她就越不愿意開口向別人求助。 裴霽很懂這些感受,不是因為她學習過心理學方面的知識,而是她真的可以切身體會。 很奇怪,越是困擾的東西,越會自我制約,越?jīng)]法對人講。 “情況越來越糟,每次醫(yī)生帶來的都不是好消息,幾次之后,他們開始建議我接受失明的事實,不再繼續(xù)治療。感覺就是,什么希望都沒有了,重點是我也不知道我做錯了什么,為什么就要受這樣的懲罰,一下子就不讓我看見了,讓我變成了一個瞎子?!?/br> 宋邇沒法維持她輕快的語調(diào),她像是回到了當時的狀態(tài)。 “不敢細想瞎子要怎么生活,但又控制不住地去想,怎么想都很絕望。我消沉了好久,不想聽到聲音,不想和人說話,一邊很絕望,一邊又不得不去說服自己,瞎了就瞎了,總有辦法找到出路的。” “這么一想,好像又沒什么,可是下一秒,更多的絕望又會冒出來,糾纏我不肯放過我。我也試著去適應的。我去學著走路。我朋友把病房收拾得很空,讓我走,沒兩天,我就走得很好了,拿著導盲杖,走幾步,碰到墻,就轉(zhuǎn)彎,再走幾步,再轉(zhuǎn)彎,好像很簡單。邊上好多人在看,都很開心鼓掌,鼓勵我,說小邇真棒。” “可我一點也不開心,我不想那種場面被人看到,很沒尊嚴。有一天,護工有事離開了,她出去的時候,帶上了門,門關(guān)上的聲音砰的一下,磕在我的耳膜上?!?/br> “當時就有一個聲音,說,出去看看,你有多久沒出去過了,一直悶著不難受嗎?而且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得很好了,不用怕,還是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的。我就被蠱惑了。我慢慢地走過去,摸到門,摸到門把手,我鼓足了勇氣,把門打開?!?/br> “門外的氣息很陌生,有人在說話,遠遠近近的都有,聽不清說的什么,還有輪子滾過地面的聲音,走路的聲音,很多聲音。我走出去,只是開了扇門,就像是到了另一個世界里?!?/br> “我覺得很害怕,但還是走出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可能就是覺得瞎了也是可以正常生活的吧,而且我學習走路學得那么好。但是走了沒兩步,我就摔倒,好像是踩到什么東西,還是被絆倒了,摔得特別疼,膝蓋和手心都破了,但是這不是最糟糕的?!?/br> “最糟糕的是,我倒在地上,好多人圍了過來,他們好吵,說,這里有個人摔倒了,醫(yī)生呢,找個醫(yī)生來,??!是個瞎子,不對不對是盲人,還有人小聲地呵斥那個人,說你別講話了,然后問,她的看護呢,怎么放她一個人出來了,手摔破了好可憐。” “好多好多的聲音,我知道他們同情我可憐我,還害怕被我知道,要照顧我的自尊心,畢竟大家都是文明人,可我都聽到了,我都知道?!?/br> 都過去好幾個月了,宋邇想起當時的情景,還是很害怕。 她低斂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她的眼眶已經(jīng)紅透了,眼淚蓄在了眼底,但還是沒讓它流下來。 “教授,好疼。”宋邇輕聲地說,“手心、膝蓋都好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