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案組休息室，張曉琴靠在沙發(fā)上, 閉著眼睛假寐，茶幾上的泡面已經(jīng)放涼，屋子里窗簾拉著，又沒開燈，光線算不上好。

    花甜推門而入，拉個小板凳，自然而然擱張曉琴對面坐下，推推桌上的泡面盒，伸手扇扇風(fēng)，嫌棄道：“誒，后勤這幫老娘們，泡面也不知道換個口味，再吃下去人都要吐了。”

    花甜晃晃泡面盒子，語氣越發(fā)抱怨：“不好吃吧，張同學(xué)，我看你早上的都沒怎么動，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你現(xiàn)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餓著自己可不好。你身高不到一米六吧，這可不行，現(xiàn)在流行膚白貌美大長腿，前兩項咱有錢還能整整，大長腿這東西過了十八就不好使了呀?！?/br>
    張曉琴撇開頭，閉上眼睛不搭理花甜，反正已經(jīng)撕破臉了，再裝下去也沒意思，花甜嘰嘰歪歪休想刺激她。

    花甜一拍大腿，連比帶劃，活像街頭巷尾嚼舌根大爺大媽，唾沫橫飛，叨叨個沒完，指甲差點戳到張曉琴臉上。

    “你說這事整的，你爸媽好不容易回趟老家，落地沒多久，又被叫回來，純粹折騰人嘛。不過誰叫我們是警察，我專門給他兩訂了明天最早一班飛機，從黑龍江直飛南城，這個點應(yīng)該在火車上了，你老家伊春的啊，那藥材不錯，礦也多，伊春好啊，我老家也是東北的，指不定咱倆祖上還一起打過熊瞎子吶，老鄉(xiāng)可得好好親香親香?！?/br>
    張曉琴忍無可忍，一把推開近在咫尺的花甜，吼道：“誰跟你要跟你親香?！?/br>
    “曉琴同學(xué)，你這就沒意思了。昨天你還撲我懷里親親熱熱喊小jiejie，二十四小時沒過，翻臉不認(rèn)人，我一直以為咱兩是朋友了呢。”花甜很受傷。

    “誰是你朋友！”朋友二字徹底刺激到張曉琴，她騰地一下站起來，臉色變幻，表情說不出的復(fù)雜，眸子里閃過痛惜之色，半響，沉寂下來，變得異常冷漠。

    “我們不是朋友，那你朋友是誰，俞青凡?！?/br>
    嘭！茶幾上玻璃杯砸地上，霎時四分五裂。張曉琴的身影出現(xiàn)在每一塊玻璃渣里，猙獰扭曲又瘋狂。

    “別跟我提她！”

    “為什么不能提，你們不是好朋友嗎，高中三年形影不離，好得恨不得穿一條褲子。6月26號你十八歲生日，她專門請假出校給你過生日，這才半年不到，就人走茶涼了?！?/br>
    “你閉嘴！我們不是朋友，我們從來都不是朋友?！?/br>
    “哎，這話說的她得多傷心，人可一直掏心掏肺把你當(dāng)朋友?！?/br>
    “她把我當(dāng)朋友，讓我像雜草一樣跟著她，她天上明月，我地上溝渠，襯托她的優(yōu)秀，看著她搶走我喜歡的人，我不需要！”

    張曉琴逐漸被花甜激起怒火，語氣越來越嗆，同時父母的到來，令她倍感不安，透露出的信息也越來越多。

    “她回來又怎樣，死而復(fù)生又怎樣，池齋恬永遠(yuǎn)不會喜歡一個破爛貨！”

    花甜蹭地一下站起來，箭步逼近張曉琴，瞳孔縮得幾不可見，憤怒如潮水般涌上心頭。她抓住張曉琴肩膀，不住搖晃。

    “你剛才說什么，什么死而復(fù)生，什么破爛貨?！?/br>
    張曉琴自知失言，接下來無論花甜說什么，她都不發(fā)一言。

    憤怒的花甜真想不管不顧上拳頭擂死眼前的滾刀rou，但在警察局，到處都是攝像頭，張曉琴并非嫌疑人，她不能動手?；ㄌ饸獾闷吒[生煙，腦門直響，工作至今從未如此憋屈過。她拿出手機，點點點，點外賣，專點小女生喜歡吃的東西，搞不死你，惡心死你。

    外賣很快到了，花甜掛斷電話下去拿，休息室里張曉琴閉著眼睛，臉隱在陰影里，表情晦暗不明。她突然一咯噔，仿佛心被什么東西扎了下。

    重案組在辦公樓的八樓，電梯門開了，花甜走進(jìn)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有人了，那人穿著外賣員的衣服，帶著帽子，口罩遮住大半張臉，手里端著一個大盒子，看身形像個女生。她未多想，帶樓上治安訂飯多，有時候會直接通知門崗讓人送上來。

    電梯停在七樓，女生抱著大盒子出去。

    花甜還在感嘆生活不易，讓一個女生一層一層送外賣。

    等花甜邁出辦公樓大門，走到門崗拿到自己的外賣，突然靈光一閃，不對，七樓技術(shù)大隊，人都被孟旭帶走了，誰點的外賣！

    花甜轉(zhuǎn)身拔腿就跑，奔到電梯口，狂按電梯鈕，不會吧，不會這么倒霉吧，不安感越發(fā)濃烈，冷汗順著她白皙的臉頰大滴大滴落地上，脊背一片冰涼。

    才趕到八樓，便聽到西邊傳來劇烈的掙扎聲。

    花甜狂奔過去，然而已經(jīng)晚了。

    走廊盡頭，昏黃日光下，花甜第一次見到俞青凡真人，她穿著一身黃色的外賣衫，帽子打歪在地，黑瘦黑瘦的身形，一雙黑的能聚攏光線的眼睛，透露出冰冷透骨的麻木，不帶一絲感情，渾身環(huán)繞著密不透風(fēng)的血腥味，僅僅被她掃了一眼，花甜就渾身一涼，心中莫名寒意涌出，現(xiàn)在的俞青凡給人的感覺竟完全不似活人。

    花甜把嘴邊勸解的話咽了下去，心里莫名響起一股不容置疑的念頭，她不會聽我的。

    一根細(xì)鋼絲勒住張曉琴的脖子，鮮紅血絲觸目驚心，張曉琴青筋畢露，完全說不出話，她眼凸喉噎，嗓子不停發(fā)出呃呃的叫聲，像困在陷阱里的兇獸，腿腳亂踹，手朝后瘋狂抓撓，試圖擺脫勒住她的俞青凡。

    不過一切徒勞，俞青凡絲毫沒有留手的意思，她死死拽住鋼絲的兩端，不斷收緊。倘若花甜晚來一分鐘，張曉琴已經(jīng)命喪黃泉。呃呃亂叫的張曉琴望著匆匆趕來的花甜，眼里徒然燃起生的希望。

    “俞青凡，我知道你，有什么事咱們好好說。”花甜心里急得要死，重案組唯她一人，可南城警局辦公樓里可全是人，一旦警察合圍，俞青凡插翅難逃。

    時至今日，花甜不知如何是好，她想幫俞青凡，但后者現(xiàn)在的行為無異于引火自焚，在警察窩里行兇，九命貓妖都不夠死的。

    果不其然，花甜趕到不過半分鐘，辦公大樓警報鳴響，數(shù)不勝數(shù)的警察帶著武器涌了上來。俞青凡唇角勾起一個殘忍的笑，毫不廢話，掀開身上的外賣衫，露出腰間圍著的一圈炸-藥。

    沖上來的警察愣住了，現(xiàn)場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帶頭的趙局默默朝后退了兩步，沒人敢拿命賭炸-藥的真假。

    花甜離俞青凡最近，她鼻尖聞到空氣中火-藥特有的硝煙味，臉?biāo)⒌匾幌氯琢?。tmd！來真的！誰能告訴她，俞青凡一個通緝犯高中生，怎么搞到炸-藥這玩意！賊老頭到底還讓不讓人活！

    下意識，花甜低頭瞅一眼胸前雙魚佩，綠的，她悄悄松了口氣。

    花甜回頭，離自己最近的同事尚有十來米遠(yuǎn)，她看見趙局隱晦給手下打手勢，應(yīng)該在叫狙擊手。

    千鈞一發(fā)之際，花甜說了一句，“你跑不了。”

    俞青凡狀似無害地抿唇一笑，十七歲的年紀(jì)，眼角竟然有了魚尾紋。

    望著眼前形容枯槁的亡命之徒，花甜的心臟忽然疼了一下，呼吸無端端不暢起來。

    “俞青凡，冷靜，一切還有回旋的余地?！被ㄌ鹕袂檎鎿矗瑥娙讨鴣y顫的小腿肚朝俞青凡靠近?；卮鹚氖?，張曉琴越發(fā)急促的呃叫，她兩眼泛白，瞳仁幾不可見，眼瞅著要不行了。

    “你有什么要求，你說，我們盡量滿足?！被ㄌ鹦幕?，她發(fā)現(xiàn)從始至終，俞青凡一言未發(fā)。難道！

    “你是不是不能說話，我們可以寫下來?！被ㄌ鸨M可能表現(xiàn)出善意，但她面對的是俞青凡，一無所有的俞青凡。

    俞青凡低頭，最后看了張曉琴一眼。

    嘭！地動山搖！

    南城警局炸了！

    *

    滾滾濃煙沖天而起。

    南城警局徹底沸騰，離得爆-炸點最近的花甜滿臉是血不省人事，被急救車拖走，其他人由于離得較遠(yuǎn)，又穿著防護(hù)服，除了兩個倒霉鬼被震暈過去，偌大的八樓只剩熊熊燃燒的烈火。

    消防隊來得很快，現(xiàn)場又都是訓(xùn)練有數(shù)的警察，群策群力下，明火被撲滅，現(xiàn)場全是灼燒后的慘狀，整個八樓一片狼藉。孟旭帶著大部隊趕回來，抓住癱軟在地的同事，吼道：“花甜呢？”

    被拽住的小警察望著孟旭鐵青的臉色，指著樓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道：“人還活著，救護(hù)車剛走。”

    孟旭臉色依舊鐵青，但隆起眉頭舒展些許，繼續(xù)問道：“嫌疑人了？”

    小警察一臉喪色：“死了，連帶被劫持的，都炸死了?！?/br>
    都死了，沉穩(wěn)如孟旭，這一刻，腦子都有些許渾噩。俞青凡用最后的機會帶走了張曉琴，代價是她自己的命。孟旭死死拽住拳頭，胸中熱血激蕩，仿佛有一團烈火，要沖破胸膛噴涌而出。他想說什么，卻又無話可說。

    他沒想到俞青凡會用如此慘烈的方式，完成了最后的絕殺。他以為能在給她公平后，將其繩之以法。

    重案組在張曉琴出租屋內(nèi)挖地三尺，已經(jīng)找到曾經(jīng)幾人存在過的毛發(fā)皮屑和纖維，以及未處理干凈的血液，孟旭甚至在主臥的床底下扒出一條沾染精-液男士內(nèi)褲，相信不要三天，真相就可以水落石出。俞奶奶的死也有了很大進(jìn)展。

    但俞青凡等不了三天，她選擇用自己的方式結(jié)束掉這一切，所以她炸死了張曉琴，也炸死了她自己。

    *

    等花甜從病床上醒來，已是次日上午。奇怪的是，她離爆炸點如此之近，傷得竟然不重，別說缺胳膊斷腿，擦傷范圍都很小，臉上血全是別人的血，被主治醫(yī)生戲稱為醫(yī)學(xué)奇跡。

    奇跡自己不這么想，花甜躺在病床上，整個人渾渾噩噩，她現(xiàn)在還覺得昨天下午發(fā)生的一切像場夢。夢醒之后，俞青凡沒死，張曉琴也還活著。

    呲！耳邊響起熟悉的抽氣聲，花甜扭頭一看，孟旭五官都變形了。他一巴掌拍掉花甜掐他大腿的爪子，騰地一下站起來，臉色鐵青地走了。

    花甜莫名其妙。

    花盈秀不知打哪冒出來，恨鐵不成鋼：“你這丫頭怎么回事，沒事掐領(lǐng)導(dǎo)干嗎，人孟隊守了你一整夜，你一醒你掐人家?！?/br>
    花甜嘴硬：“我怎么知道他守了我一夜，話說花盈秀女士，你心也夠大的啊，你讓一陌生男的守你閨女守一夜，萬一我發(fā)生啥事，你賠的起嗎，你！”

    花盈秀大大咧咧：“你能發(fā)生啥事，退一萬步講，真發(fā)生啥事，倒霉的也是人家，你當(dāng)八字純陰天生霉運，鬧著玩啊?！?/br>
    “你自己鬧著玩吧，我要去隊里?！被ㄌ鹣崎_被子，拔腿就跑，身后傳來花盈秀氣急敗壞怒吼聲。

    趕到警局時，八樓已經(jīng)騰空了，爆炸雖說發(fā)生在西南角，但恢復(fù)是整體的事，好在水泥墻爭氣，保住了重案組最珍貴的文件材料。

    湯圓趴在廢墟里撅著屁股整材料，駱勇帶著一堆人搬家具和辦公用品，邵光在整理他那一堆視若珍寶的影像設(shè)備，肖建從墻上一件一件把代表重案組輝煌戰(zhàn)績的表彰錦旗收起來。只有孟旭不見身影。

    “孟隊呢？”

    其他人紛紛停下手中的動作，望著門外的花甜，活像見了鬼。

    湯圓伸手想摸花甜額頭，后者毫不客氣拍了下去，沒好氣道：“干嗎！是人不是鬼！”

    “天吶，你怎么回來了，不擱醫(yī)院躺著吶！”湯圓瞪圓眼睛，還真是花甜本甜。

    “對啊，甜甜，你怎么回來了，身體要緊，這邊有我們在，我現(xiàn)在就把你送回去?！毙そǚ畔洛\旗就要把花甜送回去。

    花甜不耐煩擺擺手：“不用回醫(yī)院，醫(yī)生說我沒事，要不我給你們表演個原地轉(zhuǎn)圈圈?！?/br>
    想到上次被花甜轉(zhuǎn)倒?fàn)奚囊幌盗胁Ａ髅?，眾人立馬明智拒絕。

    “孟隊人呢，我有事找他?！?/br>
    湯圓嘆了口氣，拍拍花甜肩膀：“你還是別找孟隊了，他現(xiàn)在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煩著呢?！?/br>
    “怎么回事？”花甜一下緊張起來。

    湯圓指著外面炸掉半截的走廊，一臉唏噓：“俞青凡潛入重案組炸警局，跟重要證人同歸于盡，你說這個責(zé)任誰負(fù)?！?/br>
    花甜莫名其妙：“這跟孟隊有什么關(guān)系?！?/br>
    湯圓意味深長指指上面：“誰叫他是領(lǐng)導(dǎo)呢，除非他愿意把你推出去?！?/br>
    花甜炸毛：“這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小姑娘啊，你剛工作不懂，這出了事故呢，有兩種責(zé)任，一叫直接責(zé)任，二叫領(lǐng)導(dǎo)責(zé)任。俞青凡潛入警局接近受害人，你看護(hù)不利，屬于直接責(zé)任。孟隊識人不明安排不當(dāng)，屬于領(lǐng)導(dǎo)責(zé)任。遇到一個自私點的領(lǐng)導(dǎo)，二一推作五，責(zé)任全推你身上，他全身而退，撐死罵一頓，最多背個處分。但孟隊人猛性剛，鐵憨憨直男癌，一股腦全攬在自己身上，那就慘了嘍。上午剛被秦局罵了個狗血噴頭，他還是不改口，明年刑偵大隊長不要想了，現(xiàn)在職務(wù)保不保得住，還不一定呢?！?/br>
    湯圓喟然長嘆，孟旭如果倒了，重案組也離關(guān)門不遠(yuǎn)了，他們這些人從哪來回哪去，打上重案組標(biāo)簽，也不知道各刑偵支隊要不要?？闪鏈珗A才穩(wěn)定下來沒多久，又要開始流浪。

    花甜恍然大悟，難怪大家都一副死了爹的模樣，原來孟旭。

    她拽緊拳頭，“我去跟秦局說?！睙o論如何一定要保住重案組，大不了她卷鋪蓋滾蛋，反正孟旭一直不想要她。

    邵光拉住花甜，眼里閃過一絲痛惜，“沒用的，孟隊不改口，秦局也不能改變什么?！?/br>
    湯圓附和道：“而且秦局干完這屆退居二線，準(zhǔn)局座趙局又是個穩(wěn)得不能在穩(wěn)的不倒翁，他不會為了孟隊擔(dān)這么大的風(fēng)險?，F(xiàn)在南城警局爆炸案鬧得沸沸揚揚，警局門口蹲滿了各路媒體，這件事一定得有人負(fù)責(zé)。這個鍋孟隊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還不如主動背，保住你這只小螞蚱。你現(xiàn)在可千萬別畫蛇添足跑去找領(lǐng)導(dǎo)，讓孟隊一番苦心白費了?！?/br>
    花甜……

    沒想到孟旭是這樣的人，他明明很討厭她，時時刻刻想著把她掃地出門，為什么要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寧愿降職調(diào)崗也要保住她。他完全可以把責(zé)任推在一個新人身上，他立過那么多功，秦局又是他的授業(yè)恩師，只要他改口，后面一定有回旋的余地。

    花甜想不明白。

    但這一刻，她內(nèi)心深處，真正的認(rèn)可了孟旭。

    第39章 死神來了15   警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