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街角有一家花店,本色的尖頂老式木屋,洋溢淳樸原始的氣味。臨街的屋檐下掛著一塊不規(guī)則的木牌,刻著“心園”。 店主是個二十歲上下的女孩子,永遠穿黑白兩色,一頭柔順飄逸的棕色卷發(fā),自然的垂在肩上。皮膚很白,卻少了青春應有的紅潤的健康血色。然而,細賞,在他膚色映襯下挺直的子和完美的唇形,有一種淡弱的虛幻之美。她的眸子是很深很深的黑,沒有動感、沒有神采,因為眼中的世界根本就是全部的黑暗。 輝在花店的對街停下摩托車,每個月的14日,是他執(zhí)行任務的日子,那就表明將會有一個不幸的人要在他的快刀之下死去。因為他是四大殺手家族之一——“斷”的第十四任繼承者。“斷”的標志就是繼承者手中的刀,一尺九寸,黑色斷刀,刀鋒無光,沒有花飾,只彌漫著一股暗暗的血色。 半年前,輝開始注意到這家花店。帶著歸宿的倦意吹動了他麻木的神經,從那以后被“斷”謀殺的死者身上多了一朵黑色郁金香。 他今天有些陰沉,因為他收到一張血紅色卡片,燙金的四個字刺目耀眼“繼承者到”,這幾個字如同一把利劍刺入他的體內。他感覺如潮水般涌動的寒意,帶來他從未體會過的畏懼和膽顫,輝感到背脊不尋常的顫抖,在這樣一個烈日高照的夏天。 這是“斷”的習慣,候選人要就任繼承者一位,最后的測試就是要殺掉上一位繼承者,機會一次,失敗的結局只有死亡。這條殘酷的生存守則,一直沒有人可以打破。 輝早在就任那天就了解了自己的命運,但是當真正結局到來之時,人總不免要害怕。因為人的本能是求生,而等待死亡是人生所有等待中最為不幸的。 但輝還有他的職責。他還是得履行“斷”給予他的任務,殺掉一個與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留下一枝黑色郁金香。 推開花店的木門,陳舊的門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似乎在提醒它的主人。 “歡迎光臨!”嗓音清脆,有種撥開心中烏云的魔力,似曾相識,極有親切感。 輝知道霖從小雙目失明,所以他有些敬佩她能單憑觸覺了解每一種花,獨自經營一家花店。他與她接觸了半年,雖然只是每月一次,也沒有太多的交談,但是他感覺這兒有一種“根”的氣息。 他沒有答應,霖歪過頭來找尋來人的動靜,繼續(xù)輕聲問:“您需要什么嗎?”依舊沒有動靜。垂下頭,肩長發(fā)劃下,遮住了半個臉頰,她挽起發(fā)絲,輕柔的笑了:“黑郁金香在右邊第三層。”輝看著她的雙眼,惋惜且痛心,如同他對自己失去本性的軀殼的厭惡。他深深喜歡這個花店,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可能因為這兒是他血腥任務前寧靜的驛站,只有在這里他才感到自己是一個有生命、有感情的人。走出這,他只是一個殺人工具和等待被殺的玩偶。突然想多呆一會兒,感受一個和他本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覺得自己在這樣一個地方可以稍微平復一下?!澳惚纫郧按舻镁昧耍 绷鼐従弿墓衽_后摸索出來,停在花架前開始澆花,帶著一種天生的優(yōu)雅。 “你很少說話,一種不尋常的感覺,很神秘!”徑直走回柜臺,黯然低喃,“但愿能讓我看見這些神秘……” 輝幡然醒悟,這兒的親切都來自于霖,她的一顰一笑、舉手抬足,他微笑時的神光離合,愁苦時的楚楚動人,像極了他曾經的愛人——悠——第十三任“斷”的繼承人——他親手殺死的愛人。那場面又閃現(xiàn)在他的記憶中,悠幾乎是迎向他的刀鋒,眼神中帶著一種渴望休息的倦意,想要掙脫束縛,掙脫這個世界。她緩緩倒在他的懷中,嘴角帶著滿足的微笑……那一瞬間,他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他明白這將是他一生中永遠的陰影,這是他的宿命,屬于他的詛咒。痛恨,卻無法擺脫這種繼承法則。 許久,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輝走到霖面前,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頰邊,說:“感受一下,與你想象的是否一樣?!?/br> 霖的震驚中流露出一絲懼意,茫然無措地呆在原地,冰冷的手指輕輕發(fā)顫。想抽回,卻被蠻力握住,有些痛但很溫暖,很有安全感。她的僵直漸漸融化,臉上微微一紅,臉上滲出一片淡紅,如玉上一抹胭脂。輝一時失魂,迷朦中分不清是悠像霖,還是霖像悠…… 手指在輝臉上摸索:寬闊的額頭、突起的眉峰、直挺的鼻梁,這是一張堅韌剛直的臉,有棱有形,完美的不夠真實。忽然笑了,說:“你不愛笑,是個極嚴肅的人,對嗎?” “你怎么知道?”輝心中詫異。 “你有微微下垂的唇角,那表明你不常笑,可能是個冷酷的人?!狈畔码p手,淺笑。 “不止冷酷,還有殘忍!”輝咬牙吐出幾個字,他把錢塞在霖的手里,拿著花走出了店門。出門前,他回頭掃了一眼花店,他不知道下個月的14號是否還能來這,他不確信上帝還會繼續(xù)恩賜他一個月的生命。 他握緊手中的郁金香,剛回轉身,一團黑影急速向他懷中沖來,輝心中一驚,隨手一推,后躍半步,全身進入高度警戒狀態(tài)。被輝的推力止住向前沖的身體,來人站穩(wěn)了腳。輝打量他一下,穿著深藍色的工作服,手里提著一大捆未經修剪的花。年輕人臉上充滿歉意不停欠身道歉:“對不起,先生,花太重了,我沒有站穩(wěn),讓您受驚了。” “沒關系!”輝瞥了一眼對方,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充滿一種不可調和的怪異,似乎有什么,卻不可捉摸。 輝正要走,被來人喚住,他遞上一枝黑郁金香,花停在輝面前僅一尺之遙,他反射性的一挑眉峰,神色陰沉看了一眼那枝還閃動著露水的花朵,抬頭凝視送花人。 年輕人笑笑,帶著一些不知事的憨態(tài)說:“你手上的花碎了,賠你一朵?!?/br> 輝這才注意到,他手上是一大捆的郁金香。 他緩緩的,帶著一絲疑慮接過花,微啟雙唇,擠出“謝謝”兩個字,神色沒有預期的輕松。他徑自走向摩托車,一斜頭,望見對街的送花人已經走入了花店,在玻璃后他搜索到一束令人不快的視線。似乎注定他今天的不順利,有史以來第一次受傷,僥幸沒有失手,不致?lián)p害到“斷”的名譽。他不想成為失敗的繼承人。 摩托車在街道上東倒西歪,他沒有辦法掌控好車把,因為他的右肩被一把匕首完全刺穿。他的眼前好像有有很多蝴蝶在飛舞,胸中的腥味一陣陣襲來,胃中巨浪翻滾,被血浸透的上衣緊緊粘在身上,狂風吹過,每一寸肌膚都在顫抖,粘稠陰濕讓輝生理心理的防線完全崩潰了。 他開始咳嗽,血從指縫中滲出來,他呼吸急促,茫然環(huán)視四周,忽然有些驚喜,因為他見到了熟悉的尖頂木屋。一種來自內心的放松和喜悅,讓人渾身一震,他渴望一片安靜的地方讓他疲憊的身軀停憩。像個迷路的孩子看見一盞微弱的燈,或者像是在沙漠中徘徊的人發(fā)現(xiàn)一片綠洲。 右手已經完全沒有知覺,幾乎要脫離他的身體,異樣的剝離感??吭诨ǖ觊T上,腳已經無法支撐沉重的身體。他看見店里一片漆黑,不確定是否有人,因為對于有些人來說燈光只是附屬,只是為別人服務的。 失去了判斷的能力,隨著一聲熟悉的開門聲,完全無力的倒下去,像下墜的枯葉,聽任風的擺布。 一聲尖叫,激回了他的一點意識,尤其是肩部傳來的裂痛讓他不禁悶哼了一聲。 “誰?”霖發(fā)顫的聲調突現(xiàn)她的膽怯,比常人更易于受驚,因為他無法選擇,無法看見。 “對不起,嚇到你了!”輝覺得說出這句話已經耗盡他的全力。 “是你?!你……沒有事吧,發(fā)生了什么事?”霖聽出他的聲音,她的手在輝身上摸索,“下雨嗎?你身上全濕了,我怎么沒有聽見雨聲?”喃喃著。 不知不覺,霖的手觸到了那把還沒有拔去的匕首,輝倒吸口氣,滲出了冷汗。一下子癱倒在地,后挪了幾步:“你……你……”尖叫聲隱沒在粗重的呼吸中,“血,我摸到的是血……” 輝硬撐起身體,短暫的休息讓他的體力稍稍得到恢復,他安慰地撫了撫霖的頭,無力的說:“能幫我拿些紗布嗎?幫我一下?!?/br> 霖止住了聲音,肩頭還在不住的顫抖,懼意還未完全消散,但還是看似堅強的緩緩站起身,點了點頭。沿著花架走,臉色依舊蒼白,但神情已經鎮(zhèn)定多了。 迅速拿來了藥箱,輝不知如何處理這把匕首,已經刺得很深,單憑他的力量是無法拔除了,他已經沒有多少余力。他看了一眼站在遠處的霖,沒有表情的絞著手指,不安且無助。 “幫我拔出匕首,”輝沖他叫了一聲。霖像受到電擊一般,渾身顫栗,后退了幾步,靠在門邊直搖頭。頭發(fā)雜亂無頻率的在臉頰晃動著。 “快點,”他焦急的叫著,心中抑住不忍。 “不行,我……,”霖始終搖頭,很用力,想要擺脫什么。 輝胸口窒息,眼前發(fā)黑,氣血上涌,一陣咳嗽,肩部的傷口又重新裂開,血如決口一般。 “我能為你做什么?”霖帶著哭腔,跌跌撞撞爬到輝身邊。 “拔了它!”輝抓起一把紗布按住傷口,囑咐,“用力,用你的全力?!绷攸c點頭摸上刀把,咬緊牙關,使出渾身的力量,但是刀柄因為血打滑脫了手,沒有拔出來。 輝痛的幾乎昏死過去,他咬住下唇,一絲鮮血滲入了牙縫,流入口中。輝克制因疼痛而帶來的痙攣,喊到:“再來一次!” “對不起,”霖臉上布滿淚珠。 “沒關系,再來一次?!陛x已經沒有力氣說多余的話了。 霖重新握上刀柄,這下是真的拔出來了,輝感到肩胛骨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手中的紗布迅速被溫暖的液體浸濕,他覺得像被抽空一樣,癱倒在地上咒罵著:“該死的,總算出來了!”似乎被人移動過,又似乎被人清理的傷口,他昏昏沉沉,有些模糊的記憶,但不是很深刻,完全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花圃里,想要起身,肩上一陣錐痛,迫使他倒回床內。 霖進來,帶來他昨天見撞到的年輕人,霖降低聲音問:“醒了嗎?”她不確定輝是否已經蘇醒。 “他醒了!”送花人回答霖。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霖問,微笑自然懇切。 “輝。昨晚謝了?!陛x瞥了一眼霖身邊的人,想給出一個結論,但是沒有結果。 “我叫霖,他是我的弟弟巖。昨天我讓他來幫忙的,他說你們已經見過面了?!?/br> “是的,”輝回答,看著巖似笑非笑的臉和令人費解的眼神,“謝謝?!?/br> “不用,”巖臉上帶著無邪天真的笑容,“我?guī)湍闵狭怂?,有些傷到骨頭,不過沒有大礙,多多休息就可以了。” 輝突然想到什么,他按住傷口沖出花店,環(huán)視四周,他覺得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因為他留下的血跡是一個容易發(fā)現(xiàn)的線索,會給不相干的人帶來麻煩。 “你在找什么?”巖悄然跟上,輕聲問,“摩托車嗎?” 輝轉身直視巖,回答:“算是吧!” “我把它停入車房了,血跡已經擦干凈了,周圍也是,”巖瞇起眼睛有些鄙視的意味的說,“做這一行可要處處小心!”巖拍拍輝的肩頭,走入花圃。 輝回味著他的話,愕然中帶著一些驚悸,他察覺到什么,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當天下午,輝離開了花店,霖送給他一朵花形護身符,使他覺得肩上多了一個重擔,無形的,但是心甘情愿。同時也多了一份驚險,他不了解真正的結果,更不了解命運的安排。 一星期后,輝又來到花店,平靜并不是一件好事,過分的寧靜是一種壓力,他覺得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讓他有些手足無措,找不出頭緒,難道是暴風雨前最后的寧靜。他覺得時間到了,一個聲音在催促他,他的等待該有一個結果了。他意外的發(fā)現(xiàn)心中的期待,渴求 什么。他想到了悠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他不是一個粗心的人,受傷是一種轉折的預告,是一種無形的力量的安排,他承認,他接受。 把車停在對街,像往常一樣,走入花店,他看見巖坐在店中,所有的花架都搬走了,好象從來沒有過的樣子。 “你終于來了!”巖站起身,抱著雙手注視著輝。 “難道我們不能改變一下‘斷’的規(guī)則,我不想再戰(zhàn)斗了!”輝關上店門,嘆了口氣。 “任何人改變不了,你必須遵守,”巖指著他,“你不是一個膽小的人!” “好吧!既然你這么堅決,開始吧!”輝拔出“斷”,刀光閃眼,寒氣逼人。巖抽出一挺長劍向輝刺去。只聽見錚的一響,劍鋒相撞。輝轉身撥開,移向店堂正中。巖借助刀鋒反激起來指向輝的腹部。輝突然身子急轉,掄刀防衛(wèi)要害。巖點腳兜圈,輝只守不攻,穩(wěn)固自己的防護圈,一時之間,兩人相持不下。進攻中,巖不停尋找輝的破綻,卻發(fā)現(xiàn)他的防御密不透風。 “發(fā)生了什么事?”霖的意外闖入讓輝實著一驚,精神上一大意,手臂上立即被劃開一條口子,血如泉涌。他防守的圈位小了一尺,壓迫感顯現(xiàn)出來。 “退回花圃去!”輝叫到,“離開這里。” 聽見了擊打金屬的尖銳聲響,霖驚叫:“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們在干什么?”他一步一步走向擊斗的中心點,刀鋒帶動的氣流揚起了他的發(fā)絲。 “快閃開,”輝沖上去抱住他,巖的招術一變,直刺而來。輝抱住霖轉了一個圈,以自己的背心擋住巖的劍,劍沒有刺入,在僅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霖呆呆地靠著輝的肩,巖嗤鼻一聲,扔掉了劍,臉上有一種鄙視的笑意,帶著一些嘲諷。輝聽見刀落地的聲音,他的臉上閃過一絲詫異。他感到頸部有些發(fā)癢,全身的熱量緩緩消失,一陣無法抵御的寒意襲來。 他驚得推開霖。看見她纖柔的嘴中咬著一把沾著鮮血的刀片,血順著嘴角滴下,她的臉因笑容而扭曲,曾經溫柔的臉現(xiàn)在看來這樣的陌生。 輝的腦中一片空白,摸摸頸部,感到一股涌出的細流,從沒有過的觸感。他激烈的顫抖,像狂風中的幼苗。黑暗籠罩了他的世界,無法呼吸,身體緩緩下沉,無法停止。想要抓住什么,但是什么也沒有。 朦朧中看見霖的臉,聲音依然輕柔,掠過輝的耳際猶如根根寒針,刺得他耳膜發(fā)痛:“為了報仇,我做了‘斷’的十五代繼承人……我是瞎子,可是悠的眼睛卻幫我清楚的看見你身上的每處弱點……” 輝什么也沒有聽見,他覺得渾身軟軟的,就要脫離這個世界。他感到心情的平靜,是一種回歸的氣味裹著他的身體,很溫暖,很舒服。他的耳畔聽見了悠的呼喚,輕輕的叫著,一遍又一遍。很久沒有聽見他的聲音了。他看見了悠最喜愛的黑郁金香,好多,蓋住了他的身體.他,真的無法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