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回去路上,十字路口堵車,等紅綠燈。 陸庸雙手握著方向盤,屈指輕叩。 冷不丁地,陸庸說:“對不起,十年沒去見你?!?/br> “沒事啊?!鄙騿柷锎?,“當初是我警告你別找我,我墮落成現(xiàn)在這樣跟你毫無關系啦?!?/br> 大概是實在太無聊,沈問秋其實有件事一直想問:“陸庸,那你這些年有打聽過我的事嗎?” 他明知不對,可心臟還是擅自“怦怦怦怦”地跳起來,忐忑不安等待陸庸的回答。 然后他聽見陸庸說:“沒有。” 像一塊沉甸甸石頭砸下來,又像是被一槍絕殺。 沈問秋知道陸庸是個性子軸的老好人。 陸庸從不撒謊。 但他是個撒謊精,他別過頭,說:“我也是。” 第7章 二手情書07 “我先去洗個澡?!标懹挂换丶揖驼f。 他今天抱了摸了臟兮兮的流浪狗,沾上一身臭味,總怕被沈問秋嫌棄。 陸庸記得自己小學時有段時間被班上同學排擠,因為他是賣破爛家的小孩。 就算他勤快地洗澡,連冬天都每天更換衣服,把手搓到發(fā)紅破皮,也還有調(diào)皮的小孩捏著鼻子嘲笑他一身垃圾臭,被他碰到就咋咋呼呼說被摸臟了。 沈問秋看著他,忽然想起來地說:“陸庸,你洗澡的時候要把手摘下來嗎?” 陸庸都在沈問秋睡著時偷偷去洗澡,或者洗完再重新佩戴好義肢出來,平時沈問秋見到的陸庸健全的形態(tài)。他現(xiàn)在有了另一只手,想在沈問秋面前更新自我形象。 “嗯?!标懹菇┝艘唤?,這是他刻意這么做的,“睡前也會摘下來的。畢竟不是真的手臂,一直戴著會疼?!?/br> 沈問秋更好奇了。 陸庸見他很想知道,問:“你是想看嗎?” 沈問秋:“可以看嗎?” 陸庸:“可以的。”說完,陸庸就準備展示給他看,手指搭上紐扣時還是讓他覺得有幾分羞恥,首先得脫衣服—— 夏天穿得薄,他穿的襯衫,里面是件t字背心,陸庸身材非常健美,背很厚,鼓囊囊的胸部肌rou將有彈性的布料撐起來,臂膀也很粗。 沈問秋總覺得與陸庸十幾歲那時好像不太一樣,以前是精瘦,現(xiàn)在肌rou更多了,好像又不止是這樣,他多觀察兩眼,終于想到了,伸手捏了下陸庸的右肩:“我記得你以前右肩比現(xiàn)在薄?!?/br> 陸庸被他摸了下,耳根偷偷發(fā)紅,說:“以前只能用左手干活,兩邊肌rou鍛煉量差得多。我后來又特地練過,把兩邊肩膀盡量練得一樣粗。” 沈問秋笑說:“高中軍訓那會兒你走直線老是不小心走歪。”因為兩邊不平衡。 陸庸的金屬義肢幾乎覆蓋到肩膀。沈問秋大致知道他讀書那時為什么不戴義肢,因為配不上,陸庸右手殘肢比較短,難以佩戴便宜些的傳統(tǒng)義肢。 他聽陸庸跟他講起過,陸庸并不是天生的殘疾,他在十歲以前還是個四肢健全的男孩子,右手是他的慣用手,寫的一手好字。那年暑假他回老家鄉(xiāng)下玩,在樹林里摘樹莓時遇上毒蛇,被咬中了小臂。 那種毒蛇的血清很罕見,當?shù)貨]有血清,輾轉(zhuǎn)找了兩家醫(yī)院,都無法收治,再送去市中心醫(yī)院,耽擱了一天還是沒有。那年頭醫(yī)學和通訊都沒這么發(fā)達,他的性命岌岌可危。主治醫(yī)生當機立斷,沒空再等,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最終還是選擇了截肢。 好歹命是保下來了。 陸庸左手抓著右手胳膊,按了下外側(cè)一個按鍵,再一旋,只聽“咔”的一聲微響,這只胳膊輕松被卸下來。 沈問秋嘖嘖兩聲:“好酷啊?!?/br> 陸庸的斷臂截面上有一截金屬合齒狀物,沒等沈問秋問,他主動解釋說:“這個是做手術植入進去的連接端,植入式骨整合義肢技術。義肢裝上去更加牢固。” 沈問秋心癢癢地問:“我可以摸摸嗎?” 陸庸點頭。 沈問秋站在他身邊,伸出手,指尖剛碰到他的肩膀,又收回去,說:“我先去洗個手吧?!?/br> 沈問秋特意去洗手以后才回來,生怕會沾染上細菌。見陸庸還坐在客廳衣衫半褪,等著被摸,總覺得有哪里不對。 而且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端坐著的陸庸讓他想到了斷臂的阿芙洛狄忒,又或是古羅馬的戰(zhàn)士,盡管缺一只手,但還是充滿了古典般的美感,無關性別的俊美,但植入斷臂截面的骨合性材料又極具科技感,糅雜在他身上,矛盾而有魅力。 沈問秋指尖因為沖過水而微涼,在陸庸的斷肢面輕輕撫摩,他問:“平時會疼嗎?” 被沈問秋觸摸到的地方讓陸庸有種發(fā)燙的幻覺:“有一點,不過不礙事?!?/br> “平時睡前和起床,我都會進行消毒,保養(yǎng)?!?/br> 小時候手剛斷的頭幾年,他的幻肢痛癥尤其嚴重,總覺得那截已經(jīng)被切割掉的手臂還在,仍在無形地被灼燒撕裂著,每次發(fā)作,都會疼痛難忍,讓他整晚無法入睡。醫(yī)生說這種病出自心因,無藥可醫(yī),他只能勸說自己忍耐。 后來好一些,斷斷續(xù)續(xù)地偶爾出現(xiàn),一出現(xiàn)還是令人難以忍受。 但自他遇見沈問秋以后,這種無法解釋、無法治療的痛癥就離奇消失了。那是他最舒服愜意的一段日子。 他們分別之后,幻肢痛又復發(fā),每次發(fā)作,他就會想起沈問秋,仿佛身體在不停提醒他,要記住沈問秋。 也得記住沈問秋厭惡他,他不可以再去接近沈問秋。 “這輩子都別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br> 像個魔咒一樣。 有幾回他幾乎忍不住想要問同學關于沈問秋的事,話到最后還是吞回去。一旦問了,他就會破戒,重新成癮。 沈家破產(chǎn)的事,陸庸略有耳聞,倒沒有主動打聽,又知道他被朋友收留,覺得也許不需要自己幫忙。 看,沈問秋是那么好的人。 就算沒有了錢,還是有一群朋友愿意幫助他。而他只是沈問秋曾經(jīng)的眾多朋友之一罷了。不足為道。更何況他們早就絕交了,連朋友都稱不上。 他接到警察的聯(lián)絡時終于知道情況很糟糕。 他找的律師將沈問秋的一堆前科整理過告訴他,陸庸才發(fā)覺,在他沒注意的時候,沈問秋已經(jīng)成了一個世俗標準意義上的“爛人”。 就像江陵說的那樣。 可,要不是沈問秋變成“爛人”,哪輪得到他撿回家? 他不介意。 沈問秋就是沈問秋。 沈問秋摸了摸,又俯身,嗅了嗅他:“是有一股狗臭味?!?/br> 陸庸坐不住:“我現(xiàn)在就去洗澡?!?/br> 又問:“我要是在上班沒空的話,你可以幫我去醫(yī)院看看那只狗的情況嗎?” 沈問秋沒有馬上答應,沉默了須臾,才慢吞吞地說:“要是你實在不方便的話,反正我也沒事做?!?/br> 陸庸就是想給他找點事做,人沒事做就會胡思亂想,有事可做才能振作起來。 沈問秋懶得洗澡,他在沙發(fā)躺下,裹上毯子,想:該怎么讓陸庸對我失望透頂呢?江陵都說了我什么壞話? 江陵那人,以前跟沈問秋關系是挺好,沈問秋自問自己爛自己的,也沒拉人一起爛。江陵本來就也好賭,跟他一起去賭,輸了五百多萬。 后來沈問秋知道江陵跟他女朋友還有半個月要結(jié)婚,他多事,給女生發(fā)了短信,告知了這件事。這個女生也夠狠,當時已經(jīng)領了證,還懷著孩子,她情愿打胎、離婚也要分手。 江陵從此跟他反目成仇,快恨死他了,還罵他是殺人犯。 沈問秋其實都懷疑場子被警察一窩端了,就是江陵這廝舉-報……雖然也該舉報就是了。 沈問秋大概知道江陵會說他什么壞話,從別人那隱隱綽綽有聽說。他家破產(chǎn)以后,他就成了一個人品惡劣的人。 于是,沈問秋在早餐時說:“可以借我點錢嗎?” 陸庸像有點警惕,問:“……你要錢干什么?” 沈問秋看他捏緊筷子的手指,心想,一定是在懷疑我要錢去賭博吧?正常人都不會輕易借錢給賭狗。賭狗不值得同情。 沈問秋說:“兜里一個錢都沒有,太不方便了。要買煙買酒啊?!?/br> 陸庸沉思了好幾分鐘,才不情不愿地問:“要多少?” 沈問秋說:“五千。” 先摳個五千出來,能從陸庸這么節(jié)約的人那里摳出錢,他還挺有本事哦? 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了下,說:“……我高中一個月的生活費就是五千。我給你寫借條。” 陸庸還是不大想答應,沈問秋口袋里有錢,就有路資離開了。 沈問秋仿佛默認他已答應的態(tài)度,輕飄飄、笑嘻嘻地說:“給我現(xiàn)金吧。不要轉(zhuǎn)賬?!?/br> “轉(zhuǎn)我?guī)ど香y行會直接劃走抵債務?!?/br> 陸庸輕輕皺了下眉,只是一瞬間,沈問秋看到了,立即垂下眼睫。 他是想惹陸庸厭惡,可真這樣做時,又覺得像在自己心口捅一刀。呵呵,這下他的人品差證據(jù)確鑿了。 “好。”陸庸說,他沒有拖延,直接去樓下銀行二十四小時自動提款機取了五千塊現(xiàn)金給沈問秋,交換來第二張借條,他仔細收好。 他其實不在乎借條,只是假如沈問秋想寫,那他就收下。 “那我去上班了。”陸庸站在門口對他說,“晚上七點前會回來做飯?!?/br> 像在暗示,要是出去玩了,你也得要七點前回家。 “嗯?!鄙騿柷镎驹陂T口,送他離開,態(tài)度可有可無。 陸庸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尤其是昨天沈問秋疑似不告而別的行為之后。 他很擔心今天一回來,沈問秋就不見了,真想一直待在家里,看著沈問秋??墒枪镜膶嶒為_發(fā)進程得盯,各種事務不能不處理,而且他也不可能像是把人關住鎖住一樣地困在自己身邊。 要讓沈問秋覺得他的身邊安心,才會長長久久地留下來吧? 好。陸庸走了。 家里只剩下他一個人。 沈問秋低頭,看著桌上那一沓嶄新的鈔票,數(shù)了五六遍。好煩,媽的。陸庸是什么圣父?傻成這樣怎么混到總裁的?明知道他很可能拿去賭,為什么還要給他錢? 他以手指撥動鈔票邊緣,聞了聞,新鈔的油墨氣味。 這錢看上去和別的錢一樣,可他知道其實不一樣的。陸庸的錢那么干凈,他舍不得弄臟。 沈問秋想起書房里那些署名“陸庸”的捐款贈書。